《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民國版宣傳單封面

《狼山喋血記》(1936)是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1936年11月由聯華公司攝製。影片以野狼肆虐村莊、獵戶團結打狼的寓言故事隱諱表達了抗日主題,公映後,雖然因為導演費穆的藝術手法不為普通觀眾欣賞而票房一般,但評論界反響熱烈,當時的32位影評人聯名推薦,將之譽為“在中國電影史上開始了一個新的紀元”。作為“國防電影”代表作的《狼山喋血記》儘管是當時的主旋律,也從電影藝術和技術上能給後來者很多啟發,甚至震撼。片子中那些華麗的空鏡頭,完全能讓人領會編導的博學、清雅和沉毅。

大廈將傾,費穆暫且走出傳統倫理,用光影書寫末世警鐘,同所有左翼電影人一道,發出救亡圖存的呼喊。《狼山喋血記》不僅是第一部國防電影,也是費穆作品中分量極重的一筆。它是一個獨特的寓言,展示了費穆這個知識分子電影人的愛國情感。

1935年由於當時南京政府並未同日本撕破臉皮,迫於政治壓力,中央檢查會對劇本進行了嚴格的審查,不少國防電影在劇本階段被迫流產,時勢要求左翼電影人們只能“曲線反帝”。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民國報紙版廣告

“國防電影”的口號提出之際,費穆正愁於他擱置了三年的劇本《幼年中國》被批覆“暫緩拍攝”,他只好重新構思新劇本。根據費穆發表在《聯華畫報》的文章描述,“我忽然靈機一動,想出一個打狼的故事”,“沈先生(沈浮)寫了一個初稿,我寫了一個本事,立即提出劇本審查會議,立即得到通過”。於是,這部名為《冷月狼煙錄》的電影開拍了,後來他們在一次劇本會議上為它起了一個更為通俗的名字——《狼山喋血記》。

《狼山喋血記》的故事很簡單。小玉(黎莉莉飾)因為狼災而家破人亡,她和老張(張翼飾)堅持打狼。茶館老闆趙二則認為狼是受山神管的,不能觸犯,只能靠畫符帖咒避開。狼患肆虐,甚至在白天也進村咬人。小玉她爹、劉三(劉瓊飾)的兒子被先後咬死,趙二的兒子啞巴(韓蘭根飾)也被咬得半死不活。村民們忍無可忍,最終在《打狼歌》聲中團結起來打狼。影片的寓意,已經太明顯不過了。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黎莉莉在劇中飾演小玉

費穆說劇本立即得到通過,想必也是通過得勉強,不然也不會在開拍的時候鬧出警官學校臨時變卦拒借大狼犬的事情,他們“最後只好求助於動物園,勉強湊合著拍”。“勉強湊合著拍”,意味著影片大多數時候只能拍攝這些“狼”的遠景,無法拍攝更為真實的搏鬥場面,意味著影片寫實美學的先天缺失。這對於追求盡善盡美的費穆來說,可是能讓他寢食難安的重大打擊,難怪他又在文章裡自責道:“我深切地感到自己的低能。”

除了大環境限制,聯華公司自身窘迫的經營狀態同樣讓費穆的創作捉襟見肘。他不僅被限定三個月內出拷貝(實際花費三個半月),更不得不和其他劇組輪流使用公司僅有的一臺有聲攝影機。女主角黎莉莉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有時蘇州《狼山喋血記》外景地)天雨轉晴,但機器等不來,急得費穆直來回踱方步。”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張翼在劇中飾演老張

1936年11月20日,《狼山喋血記》在上海卡爾登大戲院和新光大戲院公映。票房一般,僅夠回本,但評論界反響熱烈。32位影評人聯名發表《我們的意見》推薦這部電影:“所以我們敢很誠意地把這張影片當做一張國防影片,一張內容充實而技巧成熟的影片,向我們的讀者推薦!”塵無則在《觀後感》裡稱讚影片“與其說是一篇小說,一首詩,不如說是一篇散文。這是說《狼山喋血記》在故事和結構方面,都不相同於所謂的‘戲劇性’豐富的作品的。但是這張影片的內容是剛勁的,而費穆先生的手法,卻是‘清麗’”。

塵無所說的“清麗”,源自費穆自《人生》(1934)、《香雪海》(1934)便開始嘗試的反戲劇手法。沈浮早期是很注重故事性的,他為《狼山喋血記》寫的初稿故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費穆拍出來的效果卻頗為平緩、剋制,而且不時穿插包含著濃濃山水情意的空鏡頭,只在結尾“團結打狼”的時刻讓情緒爆發、讓鬱結疏解。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劇照

《狼山喋血記》的“清麗”也體現在飾演小玉的黎莉莉身上。黎莉莉的表演,從面部表情到肢體語言,非常具有生命力。不過,費穆對她的指點是“丟掉表演”,黎莉莉收益頗多。小玉在戲裡懷揣著少女情事(小玉與老張感情戲取自費穆之前被否決的劇本《新婚之夜》),生動自然。

費穆總是要求演員,尤其是主要演員如黎莉莉,要演得“平”而不能“貧”——“要全靠內心活動,決不能有一點誇張”;“一定要掌握好火候,使人看了還想看”;“這才是真正的藝術。以至於演員能清楚地領悟到:“有人認為這是一個寓言故事,應當用‘寓言’的手法拍出‘寓言片’應有的特色。我看還不如說這是個寓言性、象徵性的故事,所以用故事片的手法來拍攝是很合適的。”

此外,她對感情的抵制(雖然只是口是心非),不禁讓人臆想起她在《大路》(1934)中表現出來的同性情誼。小玉對狼的恨則是眾人能夠團結打狼的契機:小女子尚且悍不畏死,大丈夫豈能忍辱偷生!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中劉三(劉瓊飾,右一)的孩子被狼咬死,藍蘋(右二)放聲大哭——當時藍蘋要求費穆加這場戲鏡頭,遭拒後對他恨之入骨

在《狼山喋血記》這樣一部影片中,影片的寫實性越是能得到充分的貫徹,它的寓言性就越是能得到提升,不僅其寓言的內容會更加豐富,而且其寓言的意義也會更加深廣。正如片中的自然景色越是美麗清幽,與其喋血狼山的悲劇性情節之間的反差就越大;反差越大,藝術的張力也就越大。這就是為什麼費穆要將《新婚之夜》的部分內容——應該是片中的有關漁家少女小玉與獵戶青年老張之間的朦朧愛情關係——放到這部打狼的故事之中的原因。這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枝節問題,而是力圖展現美與真的衝突,以求得更深的層次上的美與真的一致。

費穆當年和韋偉就曾講過:你韋偉跟王人美是最不知道自己是女人的女人,藍蘋呀卻是最知道自己是女人的女人。費穆在拍《狼山喋血記》的時候,得罪了藍蘋。她飾演獵戶劉三的妻子,被狼咬死了孩子。這樣一個配角,自然無甚戲份。全片她只有寥寥幾個抱孩子的鏡頭,連正面特寫都沒有。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中劉三(劉瓊飾,右)和藍蘋(左)

霸道的藍蘋要求費穆將其改成主角,他自然不肯。後來費穆自覺過意不去,於是在報章上發表了一篇《藍蘋在中》。不過,當時的費穆不知道的是,這筆賬將在十多年以後徹底改變他的命運。

在1997年4月發表的文章《〈狼山喋血記〉的寓意和原委》裡,黎莉莉回憶藍蘋:藍蘋於1936年參加聯華影業公司二廠不久,即參加《狼山喋血記》片的工作,這是她第一次在“聯華”的重要影片中上鏡頭。黎莉莉和她接觸不多,但是就在這僅有的一次共同拍片中,就領略到這個人狂妄自大,蠻橫無理,自私而且野心勃勃。她對扮演劉三的媳婦這個角色很不滿意,劇中劉的孩子被狼咬死,藍蘋放聲大哭。當時藍蘋要求費穆加鏡頭,遭拒後對他恨之入骨。

一到蘇州就逼著費穆要修改劇本,增加她的戲,有時糾纏到半夜一兩點鐘。最後竟公然威脅說:如果這部影片不能把她捧出來,然後別人把她捧出來了,就說明你費穆無能(她的下一部戲是蔡楚生導演的《王老五》)。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民國版宣傳冊封面

她耍這種手段當然並沒有使費穆退讓,因為費穆不是考慮誰的戲多誰的戲少,而是考慮聯華公司的危機,重要的是按公司規定的三個月的時間交出片子。況且劇本是與沈浮合編的,要修改也得通過當時身在上海的沈浮。

臨時修改劇本不可能,藍蘋就天天大鬧,弄得大家不得安寧。她扮演劉三的妻子,是次要的配角,沒有辦法多加什麼戲。費穆被她糾纏得煩了,不得已加了幾個在灶前用柴火燒飯、在家裡幹雜活的鏡頭。

或許確實影片給藍蘋留的戲是太少了。影片完成後,費穆也有些不安了!他專門為此寫了文章,談《藍蘋在〈狼山喋血記〉中》。文章中的不少話,能看出費穆的“拔高”藍蘋配角地位的意圖。這對藍蘋想必是一個安慰;但也能由此想見藍蘋鬧情緒一事的影子,到影片拍完並上映,仍未散去。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劇照,黎莉莉和張翼

“藍蘋女士在《狼山喋血記》裡面扮演獵戶劉三的妻子。這樣一個角色,在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中,當然是屬於主線的人物。然而《狼山喋血記》傾向著一些集團的描寫,許多主線系的角色都不能如在尋常劇本中一樣獲得充分的發展(例如黎莉莉、張翼等之戲),特別劉三夫妻兩個根本不曾為他們安排下一場單獨發展的戲。這在分幕形式,是一種行險的架構;而在演員,則是殘酷的限制。”

在這樣一種限制之中,卻仍能為個體表演的熱情驅使,完成使命,也算格外的難得。所以得到費穆的表揚。

藍蘋女士的可驚的演技和演戲的熱情,對一個觀眾而言是很難會聽到的。在《狼山喋血記》中,差不多是每隔幾百尺子,才將她放進一個場面;這種場面多數是一個鏡頭的場面,很少連續到三個鏡頭以上,而她能不逾份,也無不足,恰恰地表現了真實和力量。

1937年,面對愈加危急的形勢,左翼電影人發出了比之前更為響亮的呼喊。孫瑜、蔡楚生、朱石麟等聯華導演,聯合同仁們一齊拍攝了集錦片《聯華交響曲》(1937)。費穆也參與其中,他拍攝了一段10分鐘的短片《春閨斷夢》。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劇照

《春閨斷夢》可謂是《狼山喋血記》的延續,費穆再次使用寓言式的手法,甚至帶著些許德國表現主義的印跡,將侵略者比作魔鬼,通過兩個女人的三個夢境來宣傳抗日。

1937年11月中旬,上海淪陷,聯華公司不久之後歇業。左翼電影人或南下香江進行創作,或轉移國統區宣傳抗日。費穆則留在上海租界區這片孤島上,繼續構想他那禮樂教化的理想社會。解放初費穆從香港回大陸,想繼續拍片,卻接到後來成為第一夫人的藍蘋“先寫檢查”的命令。費穆沮喪地返回香港。

可以說,藍蘋的努力純粹是因為在她身上存在可驚的表演的熱情:不是藍蘋選擇了表演,而是表演的熱情選擇了藍蘋。其實,費穆和藍蘋歸根到底也是兩類人。

費穆會驚異於藍蘋的“努力”,但他沒有意識到她的表演的本能和生命熱情的一次性,所以,15年之後她還會記著這筆“賬”,他再說過她多少好聽的話,也不能因此改變1950年他遭受“冷遇”的命運。

《狼山喋血記》國防電影的開山之作 藍蘋建國後“冷遇”費穆

電影《狼山喋血記》(1936)國內DVD版封套

有人曾說《狼山喋血記》是關於“人”的寓言,是關於生存的詩。這不無道理。導演用寓言虛擬手法拍出一部象徵性的寓言片,頗能吸引觀眾,達到形式與內容的貫通融合,顯示出更深廣的藝術涵蓋力和一種偉大的力量。

黎莉莉就曾遇到過一次讓她啼笑皆非的事兒:當時把她列為“牛鬼蛇神”的罪名便是主演了“國防電影”《狼山喋血記》。“工宣隊”一聲令下,一些“積極分子”寫大字報,準備批判稿,忙得不亦樂乎。她心裡納悶,《狼山喋血記》一片中可是有藍蘋出演,她覺得,這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臨到要開大會批判時,她便對“工宣隊”說,批判這個影片你們可是要犯錯誤的。他們聽她話中有話,立即宣佈停止開大會。

“工宣隊”的頭兒把她帶到他的辦公室裡去,問她是什麼意思。黎莉莉便告訴他這個《狼山喋血記》中的一個女演員藍蘋是現在的。他聽了這話被嚇得一塌糊塗,趕緊下令把大字報統統撕下來,從此不敢對黎莉莉再提批判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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