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香奩體"詩寫作溯源與突破

前言

晚唐時局板蕩,為有唐一代詩脈之衰世,後人多以"格弱"目之,放翁有言"

詩至晚唐,氣格卑靡"(《花間集跋》),以之既無盛唐之氣象、又無中唐之險譎。然而在這一時局中,卻滋養出獨具一格的"香奩體"。韓偓作為人臣,實為則範,後人極有稱頌;而作為詩人,他最重要的詩集《香奩集》卻往往被後人指摘,甚至"為賢者諱"避而不談。

韓偓


韓偓詩“三個階段”的溯源與突破

韓偓之詩,大致可分為三個時期:《香奩集》多為其早年所作,故其中多有少時意氣,情真辭摯。入仕時深得唐昭宗信任,此時作品,漸漸洗去了早年的浮豔,而有了忠君愛國的端莊;唐亡後,他的詩歌又多了山水隱逸一脈的風致。但我們將其生平作品放置詩史中考察,認為《香奩集》才是他作為一名詩人最突除的成就,因為他日後的詩雖然穩健沉著了很多,但是也被強力的舊詩傳統同質化了。早年的作品,反而最有其清新真摯之處。

韓偓


《香奩集》中軟弱萎靡的風氣,向來是被後人排斥的。因為它突破了儒家"溫柔敦厚"詩歌標準的藩籬,軼駭於常軌。更在某種程度上接濟了"綺麗不足珍"的齊梁詩風。例如集中名作《五更》:

五更(唐·韓偓)

往年曾約鬱金床,半夜潛身入洞房。

懷裡不知金鈿落,暗中唯覺繡鞋香。

此時欲別魂俱斷,自後相逢眼更狂。

光景旋消惆悵在,一生贏得是淒涼。

詩人回憶了當年的偷情場景("半夜潛身"四字可知),大膽而細緻地描繪了與情人幽會雲雨的場面,這顯然與傳統詩道大有乖違,方回便批道"前四句太猥、太褻"(《瀛奎律髓》)。但這種詩風的出現,並非偶然,而有其歷史、時局上的必然性。下文我們將探討一下有助於韓偓香奩體形成的寫作資源與他個人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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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齊梁宮體詩:從感官刺激到生命意識

毫無疑問,第一次見到這樣"露骨"的詩會讓人很自然地聯繫起齊梁宮體詩的萎靡輕豔之詞。茲舉一例:

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詩(南北朝·劉緩)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關別有物,還是傾城人。經共陳王戲,曾與宋家鄰。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粉光猶似面,硃色不勝唇。遙見疑花發,聞香知異春。釵長逐鬟髲,襪小稱腰身。夜夜言嬌盡,日日態還新。工傾荀奉倩,能迷石季倫。上客徒留目,不見正橫陳。

多綺靡之詞,能工整之對,可謂香豔已極。韓偓的香奩體不能說沒有從宮體詩中得到啟發。韓偓在《香奩集序》中寫道

"遐思宮體,未解稱庾信工文;卻誚玉臺,何必使徐陵作序。粗得捧心之態,幸無折齒之慚。"(《香奩集序》)可見他本人也是承認自己瓣香於宮體詩的。宮體詩自初唐子昂、四傑力振風骨以來,一直被視為旁門左道,太白更是以"綺麗不足珍"目之。韓偓也自知"來路不正",為自己乞饒道"若有責其不經,亦望以功掩過。"(《香奩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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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他的香奩詩早已超越了宮體詩。因為宮體詩的寫作目標大都是在挑動人的感官,並不涉及個人的性情。宮體詩的寫作本身就是功能性的、外向的,有他寫作之初就默認的閱讀群體,所以他也是共性的。而韓偓的香奩體則融入了強烈的個人意識,是個性的,他的寫作也是面向少數相關的人的。如"傷心闊別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寒食日重遊李氏園庭有懷》)顯然是個體生命的回憶。所以二者的"香豔"只是浮於詞句表面的相似,而內質則全然不同。如果說宮體詩是感官刺激的迷藥,韓偓的香奩詩則是喚起個人生命意識的香醇。



  • 李義山的豔情詩:從晦澀到顯明

李義山是韓偓的姨父,韓偓少時即善作詩,義山曾作詩兩絕稱讚:

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其一(唐·李商隱)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其二

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冰雪到時春。

為憑何遜休聯句,瘦盡東陽姓沈人。

李商隱本人的豔情詩在詩史上也是現象級的存在,作為一種家學資源,對韓偓起到了很大的影響作用。但是韓偓的香奩詩仍然與李義山的豔情詩有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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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義山的豔情詩大多是泯滅主體性的,抒情的主體是隱藏在文本背後的,給人一種抽身事外的感覺。李詩多屬"無題"為名,可見他是有意模糊自己的主體意識。而實際的文本也確實如此,元遺山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他的模糊寫作使詩歌歧義叢生,後人很難抽繹出主線來。又因為他的詩句多是片段式的,後人甚至組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或理不出一條可信的情緒脈絡。但是卻能讓人真實地感受到它的文辭之美與情感之真。

韓偓並非如此,他的詩歌細膩卻直接,他的許多詩題如《詠浴》、《閨情》、《多情》、《偶見背面是夕兼夢》等直接點名了詩歌的主旨,即使涉於豔情也不為諱避,讀者一見即可知曉,這與義山又並非一個路子了。雖然都融入了豐沛的個人生命意識,但義山筆下獨有的晦澀在韓偓手裡卻撥雲見霧一般,朗然可見。



  • 以詞入詩

晚唐之世,詩道日微,而詞道日顯。許多詩人也會偶制小詞,韓偓本人就填過幾首《浣溪沙》,且極有詞味。而韓偓的詩,其質感也大抵與詞相近,清人震鈞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香奩集雖屬歌詩,然其中有音節格調宛然如曲子詞者,且集中諸詩,造意抒情,已多用詞家手法。(《香奩集發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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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題材上,詞之初便是寫男女豔情的,這與韓偓香奩詩相契。二者更重要的相似之處在質感——"其文小,其質輕,其徑狹,其境隱"(繆鉞《詩詞散論》)

韓偓的香奩詩正完美地以上諸點,使得他的成就不僅在詩中融入了詞的質感,也反向推動了詞學的發展。後世詞人就多有化用韓偓詩句的。如李清照"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全詞正是化韓偓"見客入來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門"詩。

結言

梳理了韓偓香奩詩三大方面的寫作資源後,我們可以看見香奩體獨特的詩學價值,上學諸宮體而去其淫慾,中學諸義山而去其隱晦,下則開詞學之門徑。今人不必再以"裙釵脂粉之語"(嚴羽《滄浪詩話》)目之了。

偓為學士時,內預密謀,外爭國是,屢觸逆臣之鋒。死生患難,百折不渝。晚節亦管寧之流亞,實為唐末完人。其詩雖局於風氣,渾厚不及前人,而忠憤之氣,時時溢於語外,性情既摯,風骨自遒,迥異當時靡靡之響。其在晚唐,亦可謂文筆之鳴鳳矣。變風變雅,聖人不廢,又何必定以一格繩之乎?(《四庫提要·韓內翰別集》)


作者子鈞,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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