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序小集成

1、《詩集傳》序(朱熹)

或有問予曰、詩何為而作也。予應之曰、人生而靜、 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 性之慾也 。夫既有欲矣、 則不能無思。 既有思矣、則不能無言。既有言矣、 則言之所不能盡、 爾發於諮嗟詠歎之餘者、必有自然之音響節族(音奏)而不能已焉。 此詩之所以作也。曰、然則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於言之餘也。心之所感而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聖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昔周盛之時、 上自郊廟朝廷而下達於鄉黨閭巷、其言粹然而不出於正者、 聖人固已協之聲律、而用之鄉人、用之邦國、以化天下。至於列國之詩、則天子巡狩、亦必陳而觀之、 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後、寖以陵夷。至於東遷、而遂廢不講矣。孔子生於其時、既不得位、無以行勸黜陟之政、於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複、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使夫學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是以其正雖不足以行於一時、而其教實被於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曰、然則國風雅頌之體、其不同若是、何也。曰、吾聞之、凡詩之所謂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詠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昭南親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發於言者、樂而不過於淫、哀而不及於傷、是以而篇獨為風詩之正經。自邶而下、則其國之治亂不同、人之賢否亦異、其所感而發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齊、而所謂先王之風者、於此焉變矣。若夫雅頌之篇、則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廟樂歌之辭、其語和而莊、其義寬而密、其作者往往聖人之徒、固所以為萬師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於雅之變者、亦皆一時賢人君子、閔時病俗之所為、而聖人取之、其忠厚側怛之心、 陳善之意、尤非後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詩之為經、所以人事浹於天下、天道備於上、而無一理之不具也。曰、然則其學之也當奈何。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參之列國以盡其變、正之於雅以大其規、和之於頌以要其止、此學詩之大旨也。於是乎章句以綱之、訓詁以紀之、諷詠以昌之、涵濡以體之、察之性情隱微之間、審之言行樞機之始、則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 亦不待他求而得之於此矣。問者唯唯而退、餘時方輯詩傳、因悉次是語以冠其篇雲。

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序

2、《送東陽馬生》序(宋濂

  餘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於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餘,餘因得遍觀群書。既加冠,益慕聖賢之道 ,又患無碩師、名人與遊,嘗趨百里外,從鄉之先達執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餘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餘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餘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餘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豔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餘之勤且艱若此。

  今雖耄老,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後,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於餘者乎?

  今諸生學於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於此,不必若餘之手錄,假諸人而後見也。其業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餘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餘朝京師,生以鄉人子謁餘,撰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與之論辯,言和而色夷。自謂少時用心於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餘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謂餘勉鄉人以學者,餘之志也;詆我誇際遇之盛而驕鄉人者,豈知餘者哉!

3、五代史宦官傳序(歐陽修)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而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藉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而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

4、《青霞先生文集》序(茅坤

  青霞沈君,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明天子仁聖,特薄其譴,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纍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北敵數內犯,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敵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敵之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籲。君既上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諸將士之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數嗚咽欷歔;,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以洩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

  君故以直諫為重於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而中朝之士雖不敢訟其事,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尋且坐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故人俞君,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傳之。而其子襄,來請予序之首簡。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孔子刪《詩》,自《小弁》之怨親,《巷伯》之刺讒而下,其間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並列之為“風”,疏之為“雅”,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志。猶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焉耳。予嘗按次春秋以來,屈原之《騷》疑於怨,伍胥之諫疑於脅,賈誼之《疏》疑於激,叔夜之詩疑於憤,劉蕡之對疑於亢。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君既沒,而海內之薦紳大夫,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後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固矣!他日國家採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識之。

  至於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孟春望日歸安茅坤拜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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