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弟弟,不是所有的米沙都是一個樣子的。你知道應該在什麼場合承認自己的渺小?在上帝面前、在智慧面前、在美面前、在大自然面前,但不是在人群面前。在人群中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尊嚴。”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十九世紀的俄國是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時代,革命思潮不斷衝擊著腐朽的社會制度,社會文化勢力動盪不安,文學浪潮洶湧地拍打禁錮人性、靈魂的黑暗大門,由此湧現出一批文學巨匠。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是俄國十九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與法國的居伊·德·莫泊桑、美國的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之王”。

《胖子和瘦子》是契訶夫幽默諷刺小說的傑作之一,契訶夫攫取日常生活中的一個普通場景,以精煉含藏的藝術手法,深度刻畫庸俗、奴性十足的典型人物“瘦子”;以強烈的對比,勾畫出一幅沙俄等級森嚴、機械僵化的高壓統治下,庸俗心理與奴性靈魂交織的世俗圖景。

01. 精煉敘事下,含藏對庸俗心理的深度諷刺

契訶夫的創作一向秉持簡練的風格,“簡潔是天才的姐妹”,“學著寫得有才氣,就是寫得很簡潔”,他認為簡潔即才氣,並開創了新的小說形式——“契訶夫式結構(半山腰式)”——不囿於傳統的情節推進,掐頭去尾,在普通的生活畫面中剝出幾個經典瞬間,就能捕捉人物的整個世界。

“功夫深處卻平夷”,契訶夫以一花一葉窺探大千世界,在平凡的故事中,含藏深刻的思想。

《胖子和瘦子》堪稱構思巧妙、敘事精簡的典範,以區區一千來字,細緻刻畫沙俄高度的思想壓迫和腐朽的社會制度,對人性的扭曲和靈魂的腐蝕。以點帶面,展現出人人均是受害者和迫害者的窒息圖景。

《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尼古拉鐵路一個火車站上,有兩個朋友相遇:一個是胖子,一個是瘦子。”

小說以此開篇,沒有時間,沒有來龍去脈,直接抽取一個司空見慣的日常生活場景——兩個朋友在車站偶然相遇了。一個“胖子”、一個“瘦子”,不提姓名,也沒有外貌性格描寫,只有粗糙的“胖”與“瘦”的輪廓,卻牢牢抓住了人物的主要矛盾。開門見山後,便直奔衝突,逼近高潮,毫不拖沓,但卻不讓人覺得突兀、費解。可見作家精簡敘事的功底之深厚,擅於突出主要矛盾,精妙留白,吊起讀者胃口的同時,又留下回味空間。

契訶夫既不花費筆墨描述人物的外貌性格,也不執著交代人物心理活動,而是通過對人物富有性格色彩的言語和動作進行簡練描述,展現人物性格與心理狀態。

兩個闊別多年的朋友相遇,十分驚喜,熱情地擁吻三次,滿含熱淚地敘舊,期間瘦子一共三次介紹自己的妻子。

第一次是剛見面,出於禮貌。

“我呢,你看得明白,已經結婚了……這就是我的妻子露易絲,孃家姓萬採巴赫……她是新教徒……”

第二次是瘦子講述和胖子小時候的趣事,動情時興奮地再介紹。

“這是我妻子,孃家姓萬採巴赫……新教徒。”

第三次是瘦子得知胖子“三品文官”身份後,無話找話的尷尬。

“這是我的妻子露易絲,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新教徒……”

瘦子對妻子的三次介紹中,絲毫不提妻子的性情品格,只注重妻子的孃家姓和新教徒身份,強調孃家姓含有顯示的意味,突出新教徒身份則有炫耀的成分。簡短的介紹,卻將瘦子虛榮庸俗的心理展現得淋漓盡致。而瘦子自以為傲的資本,在胖子“三品文官”的身份衝擊下,顯得一文不值,所以第三次介紹妻子時,胖子絕口不提妻子的孃家姓,就連談及“新教徒”,都要在前面加上不確定不自信的“某種程度上說”,瘦子面對強權的自卑和怯懦的醜態一覽無遺。

《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原本與老友偶遇的熱情,榮任科長的喜悅,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 “臉色變白,呆若木雞……身體縮起來,哈著腰,矮了半截”,虛情假意,諂媚逢迎,奴性十足。在這種扭曲的心態下,一切都變得扭曲,以致瘦子的皮箱、包裹和硬紙盒都“收縮起來,好像現出皺紋來了”。

全篇以“官階”為核心,將人物卑穢的心理和諂媚的性格交織其中,以緊湊精煉的語言,毫不容情地揭露了瘦子這類“小人物”的奴性醜態,同樣狠狠嘲諷了胖子這類”大人物”的假仁假義。

“你在哪兒當官?做到幾品官了?”

胖子開口就問官階,對瘦子口裡有趣的往事,真摯的情誼毫不理會,一下將美好的回憶拉進庸俗的現實。當瘦子對他的身份表現出尊崇、諂媚時,他口頭上說不要打官腔,不要官場奉承,卻噁心地扭過臉,光伸出一隻手告別。心口不一,居高臨下,對待下層官吏的輕賤之態躍然紙上。

“三品文官”胖子面對下等官吏,虛偽做作,當他面對更高品級的官員又會如何呢?他同樣逃不開瘦子奴顏婢膝的命運。而善變的瘦子,在遇到比自己官位低的人時,十有八九也是頤指氣使。

等級、官階的壓迫撲面而來,善變、諂媚的心理不斷交纏,每一個受害者也擔當著迫害者的角色,每一個迫害者也承受著被害者的命運,共同構成一個扭曲、病態,令人窒息的社會牢籠。

02. 強烈對比下,奴性毒素蔓延社會各角落,浸透每縷靈魂

俄國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比西歐的存在時間更長且有明顯進步的特性之一,就是俄國文學的人民性,即作品中真實反映的一個國家人民的風俗習慣、思想情感和理想利益。後來,別林斯基將人民性和民族性結合,提出人民性即一個民族的人民所表現出來的特性。

十九世紀沙俄的人民性則表現為:擁護沙皇;信奉東正教;順從農奴制。這被定義為當時的“官方人民性”,充滿了剝削壓迫和奴役摧殘。這樣荒謬的人民性如一顆毒瘤,毒汁滲透整個社會,扭曲人性,腐蝕靈魂。契訶夫以精妙、鮮明的對比,深刻揭露人民性對人的心靈的迫害性,狠狠鞭笞病態社會及其所造成的畸形人際關係。

《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胖子剛在火車站上吃過飯,嘴唇上粘著油而發亮,就跟熟透的櫻桃一樣。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氣味。瘦子剛從火車上下來,拿著皮箱、包裹和硬紙盒。他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氣味。”

小說開頭沒有直接交代兩人的身份,而是通過一場別開生面的“氣味”之比,寥寥數語拉開兩人的等級地位,揭示不同的生活境況。胖子在餐廳甘肥滋膩,散發“白葡萄酒和香橙花”味,雍容富態,生活闊綽。瘦子大包小包,冒著“火腿和咖啡渣”味,狼狽窘迫,生活拮据。兩人出場的情態印證了兩人的官階差異。

隨後,小說以胖子的官位品第為分水嶺,將全文劃分為兩個部分。上半部分,瘦子與胖子偶遇,熱情擁吻,喋喋不休地寒暄,親切地稱呼胖子“米沙”、“我親愛的”、“小時候的朋友”、“你”,真摯地“哈哈”大笑。下半部分,瘦子得知胖子是“三品文官”後,態度180度大翻轉,露出諂媚的姿態,卑躬屈膝,對胖子的稱呼變得官方客套“大人”、“您老”,發出“嘻嘻”的假笑,連告別都只敢握胖子的三個手指頭。

《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迥異的氛圍,強烈的對比,充分展現出瘦子善變的性格特徵和丟棄尊嚴的奴性心理。瘦子的低首下心、奴顏媚笑,不只是出於對強權的敬畏和逢迎,更是浸入骨髓,滲透靈魂的條件反射。

這種病態心理和醜惡靈魂,不只出現在官僚階級,甚至蔓延到沙俄社會的各個角落,沙俄的思想鉗制、人格蹂躪,不只腐蝕成人,也毒害著孩子。

瘦子的兒子納法奈爾剛見到胖子時的表現是“想了一會兒,脫下帽子”,脫帽子是出於對長輩的禮貌,但納法奈爾卻是“想了一會兒”才這麼做,說明他內心並不重視胖子。但胖子畢竟是父親的同輩,出於敬畏,納法奈爾“害怕”地“躲到父親背後去了”,此時等級制度對這個少年的侵蝕初現端倪。

當納法奈爾知道胖子高官身份後,下意識“挺直身體,做出立正的姿勢,把制服的紐扣全扣上”,“併攏腳跟,把制帽掉在地上”,這種面對高官權勢,本能的尊崇和諂媚,更是無情揭露奴性思想的毒害之廣,侵蝕之深。

03.一幅世俗圖,是對奴性的鞭笞,捍衛的是人的尊嚴

契訶夫以精煉含藏的語言、幽默諷刺的手法,抽取普通的生活畫面,塑造沙俄社會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嘲諷沙俄社會長期以來的畸形的等級制度、腐敗的農奴制以及催眠思想的教會,鞭笞其造就的人們根深蒂固的奴性心理:自輕自賤,不知尊嚴為何物。而這嘲諷和鞭笞中又滲透著濃重的苦難意識,幽默中蘊含著心酸和惆悵,充滿對喪失人格尊嚴的可憐人的悲憫。

然而契訶夫所痛恨和斥責的庸俗及不自重的奴態,並不是沙俄獨有的特色。當我讀到“嘴裡發出像中國人那樣的笑聲:‘嘻嘻嘻’”時,會感到不適、反感,但很快又覺得臉紅、羞愧。

《胖子和瘦子》:靈魂、心理在生活場景中交織出的世俗圖

毛澤東《論十大關係》提到:“有些人做奴隸做久了,感覺事事不如人,在外國人面前伸不直腰,像《法門寺》裡的賈桂一樣,人家讓他坐,他說站慣了,不想坐。”

這樣的人,過去有,現在也有。

月初,“青島某社區核酸檢測外國人插隊”鬧得沸沸揚揚。國人都規規矩矩在安全線外排隊等候,三個外國人突然走來,直接插隊,工作人員竟然默許了!當時有的人已經排隊等了一兩個小時,不服氣,要求外國人排隊,沒想到外國人竟然將市民手裡的檢測單扔掉,囂張地叫喊:“Chinese get out!”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工作人員沒人制止,只有一句輕飄飄的:“給外國人個面子。”

這就是某些人殘留在骨子裡的卑劣,總覺得外國的都是好的,外國人的素質都高人一等,好像自己哪裡都不如人,總要卑躬屈節,丟了做人的基本自尊。以為這樣換得來“面子”,卻往往和“不要臉”弄混。

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中國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這‘面子’是‘圓機活法’,善於變化,於是就和‘不要臉’混起來了。長谷川如是閒說‘盜泉’雲:‘古之君子,惡其名而不飲,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飲之。’也說穿了‘今之君子’的‘面子’的秘密。”

“面子”表面上是別人給的尊重,實際上是自己對人格的自重。

在世界任何國家,只要存在等級、特權,就沒有絕對的平等,但外界的不平等,並不決定人格的貴賤,每個人都該努力捍衛“人的尊嚴”。

“你知道應該在什麼場合承認自己的渺小?在上帝面前、在智慧面前、在美面前、在大自然面前,但不是在人群面前。在人群中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尊嚴。”

契訶夫對人身上奴性的揭露和批判,張揚的正是維護人的尊嚴的人道主義訴求。他總是能用筆簡單勾勒出靈魂、心理交織的世俗圖,把人、把社會掰開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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