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她,是在教育碩士專業課的一次課堂討論。教授出示了PPT:
關於《莊子》中的“真人”“至人”和“神人”。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引起了頗多爭論。
一種以為三者之間實無區別,一種則以為三者有等次高低之分,爭得不可開交之際。她站了起來,黑黑的,瘦瘦的,扎著馬尾辮,戴著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聲音細細的,卻字字入耳——
細尋文義,再結合《莊子》全書,我發現兩種看法均有問題。無論是將三者等同還是認為三者有高低等次之分,均無法貫穿《莊子》全書。我以為諸家爭論不止者,大約因未曾考慮到《莊子》一書並非莊子一人所作,其間難免不一,所以兩種觀點均難以自圓其說……
教室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老師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請問您是哪個重點高中的?
她低著頭,小聲地說:“我是搞特殊教育的。”
哦。啊?噢!
幾乎所有人在心裡發出了這三個感嘆詞。
第二天,我和她坐前後排。課間休息時,她給家裡打電話,大抵叮囑兒子乖,少看電視,聽奶奶話之類。我欣喜地聽出了她的鄉音,我們是老鄉!
我好奇地問她接受“特殊教育”的孩子多大,什麼情況能進你們學校……
她像遇到知音似的滔滔不絕起來:我們班有7個學生,三男四女,都十七八歲了,他們能自己吃飯,自己上廁所……當然我的抽屜裡還得備著內褲、生活用品、各種點心。
你教他們課文嗎?教,什麼都教。我教他們寫字、讀課文,我們自己編教材,還教他們數學、外語等。不過,我現在主要教專業。
專業?什麼專業?我們根據他們智力程度的不同,有的適合學烹飪,有的適合做家政。我就教他們掃地、抹桌子、疊被子。現在他們都會搬椅子了。
他們人高馬大的,會打你嗎?
怎麼會呢?你對他好,他總歸明白的。我天天跟他們在一起,我的辦公桌就在教室裡,吃飯也跟他們一起吃。有時,他們見我飯盒裡有肉,就死死地盯著,我夾給他,他就樂得直拍手。有一次,他們吃雞腿,小A看我沒有,就把雞腿上的米粒一一舔淨,放到我的飯盒裡,弄得我哭笑不得,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說著,她打開手機相冊,如數家珍地介紹起她的愛徒:看,他叫傑米,力氣可大了,可一隻手拎起一桶水;這是珊珊,愛打扮,喜歡我幫她扎辮子……
我很不知趣地問她:和他們相處一天兩天,感覺蠻好玩的,可天天看著這幾張臉,你不覺得無趣嗎?
其實他們每天都很不一樣,你只要愛他們,你會覺得每一張臉都是生動的。
上課了,我們的談話結束了。可是,我還有很多想不明白:做這樣的老師有成就感嗎?其實他們只需要一個保姆,你用得著這麼辛苦地來讀研究生嗎?
我終於沒問。我的眼前卻浮現出這樣的一幕:
在一個運動會上,九名不是智力有問題就是身體有缺陷的運動員,站在了100米跑道的起跑線上。槍聲響了,比賽開始。不是每一個運動員都在跑,但是每一個運動員都期望參與和獲勝。他們三個人一組的一起跑,其中的一個人絆了一跤,跌倒了,哭起來。其他的八個人聽到哭聲,於是,他們放慢了腳步,往後看。最後,他們中的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開始往後走……一個患有唐氏綜合徵的小女孩在他旁邊坐下,抱著他,問他:“好些了嗎?”接下來,九名運動員肩並肩地一齊走向終點線。所有的觀眾都站起來,熱烈地鼓掌,掌聲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看到這一幕的人一直談論著這件事,這是為什麼呢?
我想,大概是因為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都知道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遠不是為自己去爭取勝利,而是幫助別人去獲勝。即使這可能意味著我們要放慢和改變我們自己的腳步。再去思考莊子的“絕對幸福”,似乎不難理解了。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莊子描寫的就是已經得到這絕對幸福的人。他是至人、神人、聖人。他絕對幸福,因為他超越了事物的普通區別。他也超越了自己與世界的區別、“我”與“非我”的區別。所以他無己。他也許治天下,但是他的治就是隻讓人們聽其自然,不加干涉,讓每個人充分地、自由地發揮他自己的自然能力。(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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