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怀念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叫燕。

怎么说呢?和燕相识,得追溯到穿开裆裤的年纪。燕是姥姥家邻居的孩子,和我年纪相当。如果说童年难忘的话,那个叫杏花村的小山村和叫燕的女孩,无疑是童年不可或缺的部分。

散文:怀念一个女孩

我童年的大半时光,是在姥姥家度过的。那里不仅有漫山遍野的杏树,还有粘着我陪我玩耍的燕。不像我家邻居娟,大我一岁,老欺负我。没辙,人家有富足的家庭条件,一出生就有羊奶喝,那像我和姐姐,喝面糊糊都没有。所以,从起跑线上,我输给娟一大截。

燕却不同,她爹虽然在煤矿当工人,生活条件优越,但她从不以此来显摆自己,更不会拿她的优势当作欺负我的筹码,而且有什么好吃的,常拿来和我一起分享。沙枣是石炭井的特产,经过蜜汁的沙枣,能甜出我的眼泪。对于童年时期的好多同伴,吃一颗沙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梦想,但于我而言,因为燕的照顾,吃沙枣变得轻而易举。

有一年,可能是燕她爹在煤矿挣到钱了,家里兴修土木,盖新上房,修新大门楼子。我和燕在大门前的土路上,拿木匠锉下来的边角料当积木玩。玩着玩着玩饿了,燕听我要回家吃饭,跑进厨房,不一会儿,小心翼翼端一盘肉臊子出来,天哪,这可是她妈炒的臊子,专门给来帮着修房的叔叔伯伯准备的!

在老家一带,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重大事件时,才擀长面、炒肉臊子。那会来亲戚擀长面、炒肉臊子,大概相当于现在城里人招待亲戚朋友,去了一趟海鲜楼吧。

年幼的我和不更事的燕,端着肉臊子,躲到门埂子下面一口废弃的土窑里,吃的满嘴流油。快吃完的时候,燕她妈找来了,悄声骂:

"把你个瘟着死来的!"

现在想来,燕她妈没有大声嚷嚷,一定是担心在房顶上忙碌的人听到。反正被两个娃吃完了,不如息事宁人,再炒些韭菜或芹菜充当臊子算了。

这件事,成了姥姥们日后调侃我和燕的把柄。那时候不懂大人口口声声说的娃娃亲,更不懂青梅竹马,现在回想,真是有趣的很。

散文:怀念一个女孩

每年夏天,我都要随娘和父亲去姥姥家,大人帮着割麦子,我带领和几个表弟表妹在地里捡拾麦穗,偶尔给大人送一瓦罐水,或者一瓶磨镰水。每当此时,姥姥家三面炕就不够睡,因为姨姨和姨夫他们也去了。

姥爷吩咐舅舅,用门扇当床板,支起床铺,让我睡。燕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床,已经月朗星稀,夜空里潮气凝重,蝉鸣声声,她怎么也不肯回家,非要和我一起睡床。她姐姐来叫过,她哥哥来叫过,都无功而返,最后她妈妈来,强行抱走,尽管这样,燕死拽着不走,边哭边用两只脚丫子在空中踢个不停。

燕回去了,哭声在隔壁院子里久久回荡。

杏花村缺水。到了盛夏,一眼泉水勉强够全村人饮用。为了省下水供人吃,牲口的饮用水是雨水。为了收集雨水,村里大大小小的涝池有四五个。

有一年夏天,雨过天睛。燕和我以及其他小伙伴在涝池边上玩泥巴,在玩的正热闹时,燕脚下一打滑,跌进涝池。刚下过雷阵雨的涝池,里面黄橙橙的水满满当当。要不是刚好有人吆着几头牛来饮,后果不堪设想。

被水呛过的燕,肺出了毛病,咳嗽不止。

为了治病,燕被她爹接走了,说矿区医院治疗咳嗽效果好。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再没看到燕。后来听说燕在矿区子弟小学上学去了。

再见到燕,她俨然一个城里的小女孩模样,穿戴干净亮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后脑勺扎着两只小辫,和我们脸上带山里红的小孩在一起,显得燕的脸很白,用姥姥的话说,燕像电视里的孩子。

见到不一样的燕,我不敢轻易主动搭话,她显得大大方方,来找我玩,但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和我们混在一起玩泥巴。那个夏天,我吃了好多她送的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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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我来到姥姥家,燕家大门紧锁。姥姥告诉我,他们一家子都迁石炭井矿上去了……

留下空落落的庭院。透过门缝往里看,台子下长满了辣辣草,当院的黄蒿、刺荄、灰条在竞相生长。

年复一年,我在悄然长大,去姥姥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去了,逗留的时间也很短短。再去,发现小燕家当初新盖的上房侧面墙壁已塌陷,一个豁豁牙牙的黑洞,像恐怖的嘴巴,时时大开着,好像要把我的记忆和童年,活活吞没。砖头砌的大门垛子也歪斜了,用杠子顶着,像年迈的姥姥,离不开拐棍。

我像娘栽在院墙根下的云杉,一年长一截,而且一年和一年不同,过上三五年,再看,原来它们都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云杉已冒过墙头,能看到院墙外的世界了。

当我不再爬上墙头也能看到院子外面世界的时候,我已经在十五里外的乡中学读书了。读到初二,父亲托人找关系将我转进县城二中。同一年,父亲要在长云杉的地方修一间马厩,娘把那株青翠的云杉挪栽到院子的另一边,但依旧紧挨着院墙。

云杉再长出一截新茬,我也升到初三。

秋后。开学了。和往年一样,秋雨霏霏。我已经上了两天课了,雨还在继续。一天下午,我透过教室窗户,看到从学校大门走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前者是男的,后者是女的。男的我认识,是姥姥家邻居,也就是燕的二叔;女的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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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来及打开记忆之门,燕率先跳出来,来到我面前。没错,她就是燕。将近十年,我们不再相见,但她仍保持着童年时期的那对小眼睛,微笑时露出一颗虎牙。

我小时候调皮,爱趴院墙,有一次爬上去往下跳的时候,后衣襟带下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不偏不倚落在小腿上,腿上被石头划开一条很长的口子。因为这条口子,我在家休息三个月,所以留级一年。我耽误的这一年,燕超越了我。

燕是来复读的。至于她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此复读,我不得而知。

复读班和我所在的初三(三)班中间只隔着一个办公室。我和燕几次下楼梯时擦肩而过,但相互没有说过一句话,我想她大概认不出我了。我呢,正处在男孩子最敏感的阶段,内向又自尊,就连女同学向我请教问题,我都会面红耳赤,羞的不敢抬头。如果让我主动去向一个女生打招呼,相当于后面有几双手把我往悬崖边推,骇怕极了。

燕住校,我也住校,经常在开水房相遇,有时候打扫卫生洗拖布时会在水房相遇,气氛一度相当尴尬。我只有找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她一定不记得我。

住校生多,开水有限,每次下课,学生拎着水壶冲锋一般往开水房跑。有一次,燕绊倒了,我很想走过去,问问她疼不疼,有没有被开水烫到。终是没有走过去。

不仅这一次没走过去,直到初三学年结束,我都没有走过去。

青春期的我,到底有着怎样的心理啊?现在回想,我都哑然失笑。

中考结束,彻底放假,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按照惯例,我该去杏花村看望姥姥。

那次我去,姥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个贼娃子怂(姥姥对我的爱称,多用于长辈疼惜晚辈),见到燕为啥不吭声?

姥姥告诉我,燕考试前来过,她的目标是考上高中,在村里转了一圈就回石炭井了。燕的户籍随她爹迁到矿区,她只能回石炭井参加考试。她答应姥姥,如果以后上大学了,再来老家……

光阴荏苒,二十二年转瞬即逝。初中毕业前从未想过,我会在现在的城市定居生活,而这坐曾经号称煤城的城市,就是石炭井所在地。

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与文学结缘,并有幸加入当地作协。有一次,应上面要求,去石炭井采风。坐在绿皮火车上,一路上我都在想一个叫燕的女孩。

散文:怀念一个女孩

转型中的石炭井

此时的石炭井只能用凋零来形容。城市正在经济转型,煤已成为石炭井的记忆,身处煤一样的世界,站在废墟上,我心在下沉。下沉的同时,我在想燕。

整个采风过程,燕的身影始萦绕在我心头。

我不知道,燕在哪里。以为有关燕的记忆,随着采风结束就会画上句号,其实不然,她还在。2020年的春节,因为新冠肺炎突然出现,注定特别。疫情期间,有个文学圈朋友,当了志愿者。他给锦林小区隔离的家庭负责采购日用品,有一天在群里闲聊,他发来一张购物清单,户主名字叫刘珍珠。

天哪,不会这么巧吧!

燕姓刘,她姐姐也曾叫真珠,而且锦林小区属石炭井矿工安置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让志愿者朋友帮忙打听。果然,此刘珍珠就是燕的姐姐,因为她知道杏花村,知道位于水泉湾的涝池,那里就是燕曾经落水的地方。

很幸运,打听到燕的下落!但不幸也随之而来,燕十几年前因难产而死,她的儿子已经十七岁,在市最好的高中就读,是校足球队队长,去年夏天代表全区参加全国青少年足球赛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

恍然大悟,忽然想起去年各大媒体竞相报道过的那个少年,从网上搜出他的资料。他的眉目像燕,微笑时嘴角有浅浅的酒窝,和燕小时候一样。其中有一张是少年抱着奖杯流泪的照片,使我想起小时候燕为了和我睡一起,哭着闹着不回家的情景,同时想起一句诗:

散文:怀念一个女孩

你的眼泪是我看不见的那片海。

而今,燕真的成了一片海,离我那么远。我偶尔登上小城西侧的山峦,遥望,遥望……

燕不在了,但我会永远怀念一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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