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爾先生


王敬爾去世好幾年了,早就想寫篇文章,但思緒凌亂,理不出個頭緒來。昨天晚上,王敬爾再一次進入我的夢中——看樣子,老人在催促著我,這樣,就不得不說點什麼了。

我和王敬爾的認識是在三十餘年前。那時候,公社裡要修社史、隊史,組織了一套班子,這個班子裡的大部分成員,都是那個時期的初、高中畢業生,文字的組織能力都很差,很難勝任。有人提到了王敬爾。說此人早年畢業於西北大學,在省劇作家協會里做過戲劇評論。文字功底不錯,但是,此人家裡是地主,本人又是在“社教”運動中被處理回鄉的 ,看敢不敢用。當時,我作為年輕幹部被“三結合”到領導班子裡,負責社史、隊史的編纂工作。那個時候,正意氣風發,想幹出一番事業。對介紹的人說,不就是寫一個社史、隊史嗎,又不是造原子彈,有什麼不敢用的!這樣,王敬爾就成了這套班子的成員了。

過完年,王敬爾就來報到了。

此前,我沒有見過王敬爾,這次是初見。他個頭挺大——總有1米8左右,腰板直直的,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中山裝,左上方的衣兜裡插著一枝鋼筆,一件藍色的褲子,洗得幾乎看不出藍色了;腳上是一雙燈芯絨的千層布鞋,鞋上沒有沾上泥土,顯然是來報到的時候換上的。長臉,鬍子颳得乾乾淨淨。50多歲的人,給人的印象還是瀟灑、幹練、嚴謹。當了十多年的農民,讀書人的書卷氣還沒有減褪多少。這是初步印象,接下來,我對王敬爾的看法就有了些微的改變。他走進我的辦公室,我和他握了握手。我招呼他坐,他沒有坐,誠恐誠惶地站在那裡,一臉的憂鬱、惆悵和木訥,準備著聽候我給他佈置任務。那個時候,我剛進入領導班子,還沒有學會“做官”,見一個和我父親一樣大的老人畢恭畢敬站在我面前,實在不好意思,就再一次的招呼他坐,但是他仍然不肯坐,無奈,我也就站起來和他講話。我向他交代了任務,又說明了待遇——讓生產隊按同等勞力的平均數,給計工分,每月給10元錢,作為伙食補貼.。交代完了,我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連聲說了好幾個“謝謝”“謝謝”。出了門,還回頭說“謝謝”。

為了給他一個安靜的環境,我們把他安排在大隊的果園裡。

1964年,王敬爾被抽調到長安搞社教。工作隊進村,搞紮根串連。王敬爾每天天不亮起來,就看見一位老人在不聲不響的掃街道,他認為這位老人勤勤懇懇,一定是個好人,就到這位人家去紮根串連。在工作隊的會議上還再三的誇獎這位掃街道的老人。他不知道這位掃街道的老人是一個地主分子,王敬爾又出身地主。結果,工作隊的領導說他是在扎本階級的根。這樣,他就被開除出社教工作隊,而後,劇協又開除了他的公職。他就回生產隊種地了。生產隊的社員們,也並沒有難為他,見了面,總是客客氣氣的與他打招呼。有人問:老王吃過飯了麼有?他仰著臉不回答。或者有人問:老王幹什麼去呀?他還是不回答。他認為,不值得回答:“吃早上飯的時間早過了,吃下午飯的時間還沒到,吃的什麼飯呀!我扛著鋤頭不是去鋤地,還能是幹什麼?”人們認為他是一個書呆子,也並不介意。生產隊長也總是給他派一些輕一點的活幹。時間長了,他也覺得生產隊長也算一路“諸侯”,不敢得罪,所以在和生產隊長說話時,也總是畢恭畢敬。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不敢犯上的習慣。

花開花落,轉眼到了夏季。王敬爾在大隊果園裡編纂隊史,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決定去大隊果園看看。一則安慰一下王敬爾;二則看看進度怎麼樣。

初夏,大隊果園裡一派生機:快成熟的桃子在枝頭跳躍,拇指大的蘋果也在樹葉下面綻露出來;果園裡靜悄悄的,紫薇花開得正豔,只能聽見蜜蜂嚶嚶嗡嗡的採蜜聲。果樹底下放著幾張辦公桌,辦公桌上堆滿了稿紙。稿紙平平整整,寫滿了蠅頭小字;一個方格一個字,也沒有塗抹的痕跡——王敬爾是認真的。

沒有見王敬爾的面。他到哪裡去了呢?

我們幾個順著林帶一邊往前走,一邊搜尋王敬爾。那不是王敬爾麼!有人指著遠處的一個一身白衣褲的人說。真是王敬爾!我們慢慢地向他走去。

他揹著雙手,抬頭遠眺:藍天、白雲之下,是一片墨綠,墨綠中,點綴著星星點點的紫薇。白衫白褲的王敬爾置身其中,悠然、飄逸。全沒了憂鬱、惆悵和木訥的神情。 更像一位滿腹經綸的文人。

王敬爾陶醉在這美景之中,全然沒覺得我們到了他的身邊。我喊了聲老王。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一改剛才斯文的神態,一下子又變得拘謹、木訥起來。忙不迭的向我們解釋說:才寫完一個章節,頭腦有點脹,想讓腦子休息、休息。我們反覆的向他解釋,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惴惴。

回到辦公桌邊,王敬爾小心翼翼的向我們彙報了這一段的工作情況。我們肯定了他的成績,又問他有沒有困難和要求。

王敬爾沒有談困難,也沒提任何要求。

國慶節到了,果園的蘋果也該熟了,我們又去果園裡看望王敬爾。王敬爾換上了他原來的中山裝。果園的園長端了滿滿一盆蘋果,讓我們嘗。我們讓王敬爾吃。他說他的牙口不好,啃不動蘋果。沒有吃。

又是一個春節過去了,隊史已經編纂好了,王敬爾的工作也要結束了,他又要回到他的生產隊掙工分了……

1979年落實政策,王敬爾回到了東木頭市省劇協的那個大院,繼續從事他的“戲劇評論”工作。

那個時候,我熱衷於文學。在他編寫“隊史”的日子裡也曾經請教過他。回“劇協”後,他給我來過一封信,信中大談“從血管裡流出的總是血,從水管裡流出的總是水”。當時,我正熱衷於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和國內“尋根文學”的閱讀,並沒有把他的這些話放在心裡。

回劇協不久,王敬爾《西安晚報》上發表了一篇雜文,題目是《雷峰塔不能倒掉?》。這篇雜文在學界還頗有影響。後來,我遠走新疆。在新疆,還聽到哪裡的人們對這篇雜文的評論。

1998年春節,我從新疆回來探家,順便到東木頭市的劇協去看望王敬爾。

他用香蕉和蘋果招待我。他給我削了一個蘋果,又給自己削了一個。我說:我記得你說過,你牙口不好,啃不動蘋果!怎麼現在又好了?他笑著說,“瓜田李下”的規矩我還是知道的。你想想,我整天置身在蘋果樹下,眼瞅著著紅通通、黃橙橙的蘋果,別人能不懷疑嗎?哦——原來是這樣!他再一次的感謝我讓他編纂隊史,並且說,如果不是編隊史,在生產隊裡他是實在撐不下去了,因為新上來的生產隊長,是個愣小子,經常給他派重活幹,幹吧!幹不動,不幹吧!又掙不來工分。編隊史,正好躲過了這一劫。

2005年,我從新疆退休,又去東木頭市看望王敬爾,門房的人說,他已經去世了。又建議我不要去他家了,因為他家裡已經沒有什麼人了。

後來,知道王敬爾回劇協後,除了發表過那篇《雷峰塔不能倒掉?》的雜文外,再沒有發表過什麼文章——直到他去世。

2010-3-30於西安

注:文章發表後,陝西師大中文系教授閻慶生老師看了後指出:

“王先生畢業於西北大學,在政治運動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多年在家鄉勞動。但他此前此後還是寫了一些文藝評論文章,在陝西有一定的影響。”

在文中對王老先生的撰寫的“文藝評論”及影響,低估了。只怨我粗心和孤陋寡聞。在此,予以說明。

2019-12-22於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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