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穿越時空的古物觀賞指南

對現代人來說,文物可能是《甄嬛傳》裡的道具,是故宮博物院的一抹紅,是“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萬種風情。但古代珍寶、器物的面貌不該只被高飽和的想象包裹。

在可讀性不強的考古報告和被藝術渲染過度包裝的影視劇作之間,還有另一條蹊徑,可以帶我們更好地回望熟悉又陌生的古物文明。《年方六千》就使用了這樣一種更自由的表達方式。

鄭巖和鄭琹語是一對父女,他們一個研究歷史,一個學藝術,在極富趣味性和專業功力的筆下共同創作了這部不一樣的“極簡中國美術史”。 跟隨著他們的目光,我們或許能一睹舊日風采,也重新開啟那些美好事物的前世今生。


葡萄花鳥紋銀香囊

唐(618 ~ 907 年) 外徑 4.6 釐米,金香盂直徑 2.8 釐米,鏈長 7.5 釐米 1970 年陝西西安何家村出土 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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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鏈子輕輕擺動,羽光花影凌凌亂亂。縱有花間葉隙的玲瓏剔透, 香囊中的世界也是一片模糊。真擔心鎖在其中的香料早已狼藉不堪!

喚停佳人的纖步,穩住香囊,從側面輕啟銀鉤,剖開外層的圓球, 才得見內部的種種機關——兩層雙軸相聯的同心圓平衡環,各個部件兩兩活鉚,彼此聯動,適時調節,中央半圓的香盂,重心堅定地指向地面。燃香的火星絲毫沒有外洩,香灰也沉靜地安睡在盂中。

一切都是杞人憂天。

公元 4 世紀前後輯成的《西京雜記》一書,記西漢長安城中有位名叫丁緩的巧工,製作了一種可放置在被褥中的香爐,“為機環轉運四周,而爐體常平”。該書多搜神拾遺,未必是西漢長安的實錄,所謂被中香爐,很可能出自想象。但是,在唐人的長安,昔日異想天開的夢境,卻變得真真切切,盈手在握。

廣寒宮圖嵌螺鈿黑漆盤殘片

元(1271 ~ 1368 年) 直徑約 37 釐米 1970 年北京後英房出土 北京市文物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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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西漢起,御苑的湖池即用太液之名,池中建三山,以象傳說中東海仙島瀛洲、蓬萊、方丈。元大都宮城之西的太液池,原是金中都萬寧宮的西園,池中也有三山,最大的名瓊華島,元時改稱萬歲山。元代在萬歲山頂重建的廣寒殿,踵事增華,更為富麗。殿有雙重屋宇, 以美麗的文石鋪地,四面窗間鏤刻連瑣圖案。丹柱上雲龍盤繞,塗以黃金。以香木雕刻的數千片祥雲,裝飾在周圍。夜晚登殿,可見月棲池底,樓騰雲上。

金元的太液池,為明清北京城所沿用,即今北海公園。瓊華島頂部,是清代所建永安寺白塔,但廣寒殿已了無蹤跡。

北京後英房元大都遺址出土的嵌螺鈿黑漆盤殘片上,可見一處祥雲繚繞的玉宇瓊樓,以厚度僅有 0.5 毫米的鮑魚殼分裁施綴,其五光十色的虹彩美輪美奐。由於同出的其他碎片上還見有美人的頭像,以及殘留有“廣”的匾額局部,該圖遂被定名為“廣寒宮圖”。我們也分明看到,圖中樓宇的結構和裝飾,與文獻所載元代太液池中的宮殿多有重合。

不知道這究竟是天上宮闕,還是城中的廣寒殿;但可以肯定的是, 無論建築還是圖畫,都是夢與詩的再現。

金累絲點翠鳳冠

明(1368 ~ 1644 年) 通高 31.7 釐米,上寬 34 釐米,外口徑 19 釐米,內口徑 17 釐米 1958 年北京昌平大峪山定陵(1620 年)出土 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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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受冊、朝會和拜廟等正式場合,皇后佩戴起鳳冠。冠上的龍、鳳、朱花、翠雲,以及各色珠寶,裝點著她的容貌,也是其身份的標誌。明神宗朱翊鈞與孝端、孝靖皇后合葬的定陵共出土四頂鳳冠,這頂三龍二鳳冠屬孝靖皇后。鳳冠上的龍鳳口銜珠寶結,累累垂垂。整個冠上共鑲嵌紅寶石、藍寶石九十五塊,珍珠三千四百二十六顆。可是,這珠光寶氣的豪華,全被滿目的翠色所遮蔽。這種翠色出自所謂的“點翠”工藝,即以翠鳥的藍色羽毛,粘貼在各種形狀的金銀基座上,構成不同的圖案。由於翠羽有折光,加之其自然的紋理,呈色和質感極為亮麗。這頂鳳冠的羽毛貼在硬紙上,構成八十多片翠雲,層層疊疊,葳蕤搖颺,熠熠生輝。

這是一種殘忍的美。被剪取羽毛的翠鳥,會受到致命的傷害,再也不能自由飛翔,壽命也會大大縮短。然而,那些剝奪了翠鳥的美麗和生命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雙層九子彩繪漆妝奩

西漢(公元前 206 ~公元 24 年) 高 20.8 釐米,直徑 35.2 釐米 長沙馬王堆 1 號墓出土 湖南省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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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帶著“信期繡”花紋的絹質包袱,是一隻直徑一尺半的圓形漆奩。輕輕取下蓋子,看,裡面平放著三副手套,一副是素面羅綺,一副是硃色羅綺,還有一副是“信期繡”細絹。這個裝飾著“長壽繡” 紋樣的絹袋,是包裹銅鏡的“鏡衣”。旁邊是一條絲綿絮巾和一縷組帶。

咦?下面還有一層隔板。取出隔板,一、二、三、四……是九隻安靜的小奩!

圓形的小奩有四隻,來,試著逐一打開。大號裝著一束假髮和一塊絲棉。中號的有兩件,一件盛一些油狀的東西和絲綿粉撲;另一件盛一些粉狀的東西,也配有一隻絲綿粉撲。小號的盛放的是胭脂。

這件小奩大概可以稱作馬蹄形,裡面裝著兩件梳子和兩件篦子, 梳子似是象牙做成,篦子也許是黃楊木質。

還有兩件橢圓形的小奩,它們都盛有一些白色的化妝品。

最後是兩件長方形的小奩。較長的一件,盛有兩頁細竹條編的小簾子,雙面夾綺,四周以絹包邊,中部絲帶上有些針孔,可知是用來插針的“針衣”。還有兩件叫做“茀”的小刷子。較短的一件盛油狀的化妝品。

我們已經叫不出很多東西的名字,它們是禮物,是名牌,或是當地特產,或來自遠方,每一件都包含著一個再也無法復原的故事。

不再說一下大奩小奩的材質、技術和紋樣?

噓,樓下有腳步聲。快合上,收起來,女主人來了!

金步搖冠飾

西晉(265 ~ 317 年) 高 17.8 釐米 1989 年遼寧朝陽田草溝出土 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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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楚人宋玉在一篇賦中寫到,他路投一人家,見主人之女“垂珠步搖”。東漢皇后的“謁廟服”,以及行親蠶禮時的服飾,也都包括頭上佩戴的金步搖。東漢劉熙說,所謂步搖,指“上有垂珠,步則搖動也”。然而早期的步搖,只在文獻中留給我們一個閃閃爍爍的印象。

步搖的實物集中發現於遼西慕容鮮卑墓葬中,但也只是步搖冠頂端的飾物。朝陽田草溝所出土者,是比較典型的一件。透雕有云紋的基座稱作“山題”,其上生出的花樹枝幹崢嶸,三十多片桃形搖葉懸綴枝上,累累若若,熠熠生輝。該墓骨架保存狀況不佳,從同時出土的耳環、指環、金釧判斷,墓主可能為女性。但在同時期的男性墓中, 也出土步搖冠飾,可知並非為女性所專有。

花樹形的步搖冠飾,起源於中西亞。在頓河下游薩爾馬泰,即《史記》中提到的“奄蔡”,一座公元前二世紀的女王墓出土的金冠上, 有兩株金樹。在阿富汗北部公元一世紀大月氏人的墓中,也有樹木形的冠飾。隨著大月氏等民族的遷播,這種華麗的頭飾被帶到中原和北方,與中國傳統的垂珠步搖相匯合,並襲用了漢文中“步搖”的名稱。 甚至有文獻提到,鮮卑慕容部的“慕容”一名,即由“步搖”二字音訛而成。

在中原和南方地區,外來的步搖納入了中國服飾的等級系統。目前已有一些金步搖飾片零零星星地出土,但尚無法復原其完整的形態。從遼西出發,步搖還繼續傳播到朝鮮半島,並遠渡東瀛。在那裡, 更有一些完整的步搖冠被發現。

從西亞到到東亞,從草原到江南,那些搖搖曳曳、明明滅滅的吉光片羽、金玉珠貝連綴起成的,是一部文化交流的歷史。

彩繪漆鴛鴦形豆

戰國(公元前 475 ~前 221 年) 高 25.5 釐米,口徑 18.2 釐米 1975 年湖北江陵雨台山出土 荊州市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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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孔子年輕時,曾擔任打理賬房的“委吏”和看護牛羊的“乘田”,莊子則做過管理漆樹的“漆園吏”。孔子兢兢業業,莊子卻漫無用心。唐人王維喜歡莊子,賦詩曰:“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婆娑一詞,在這裡指的是枝葉紛亂。哲人不為一物一事所累,心遊八極,恬淡超逸,可憐的漆樹卻是了無生機。而在同一時期,其他園子中的漆樹則茂盛無比。從漆樹上割取的液汁,塗在木、竹或麻布等胎骨上,可製為各色的器具,成為那些熱火朝天的作坊中須臾不可缺少的原料。早在五千年前就已起步的漆器工藝,當此之際,一躍而走到歷史的前臺,得到迅速發展。大到描龍畫鳳的屏風,小到盛滿瓊漿的羽觴,皆可委之於漆藝。文采燦然的漆器,輕巧便利,成為難以抵禦的時尚。幽深的黑色不顯沉悶,熱烈的紅色未見膨脹,黑與紅,是這些漆器的主調;穿插於其間的黃、綠、灰、白,星星點點,若有若無,是慢吟低唱的和聲。歷史,正從青銅的底色中走出,打開一片新天新地。

豆,是傳統的器類,用以盛放肉醬之類的調味品。宴會上,侍者進奉的這柄漆豆,取形於一隻酣睡的鴛鴦,來賓不由得壓低了談話的聲音。即使是一位饕餮食客,又怎麼忍心在這個時候去開啟器蓋呢?

玉六事

遼(907 ~ 1125 年) 通長 18.2 釐米,墜件長 5.8 至 8.2 釐米,金鍊長 4.5 至 5 釐米 1986 年內蒙古通遼奈曼旗青龍山陳國公主駙馬合葬墓出土 內蒙古考古研究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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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開泰七年(1018 年),年僅十八歲的遼陳國公主不幸病逝, 與先她去世的駙馬合葬。按照契丹貴族的葬制,公主夫婦戴鎏金銀冠, 枕金花銀枕,覆金面具,穿金花銀靴,全身罩銀絲網絡。與這些流光溢彩的喪葬用品不同,系掛在公主腰帶上的一組白玉飾品,小巧可愛, 可能是年輕公主生前的玩好之物。六根金鍊從一朵透雕的蓮花垂下, 各系一件小玉墜,仔細看來,有剪、觽、銼、刀、錐和勺,其中“觽” 是用來解開衣帶死結的工具。這些物事般般樣樣,其鋒其刃已不能加諸他物,但其名其形,在搖搖擺擺、叮叮咚咚之中,卻可以喚起人們隱隱約約的記憶,引發遠遠近近的聯想。

這類飾件的淵源,是初唐五品以上武官所佩戴的“七事”,即懸 掛在腰帶上的七種小型物事。七事包括佩刀、刀子、礪石、契苾真、噦厥、針筒、火石,有些名字今已不知為何物,但卻與佩戴者身份密切相關。這套制度再向前追溯,則是古代遊牧民族隨身攜帶的實用工具和武器。除了常見的七事,有的組件為五為四,分別稱“五事”“四事”,陳國公主的這套可叫做“六事”。大約從元代起,這類飾件開始走入尋常百姓家,系掛在女性衫前,所見物事包括花籃、雙魚、寶盒等吉祥物。《金瓶梅》寫孟玉樓改嫁時,穿戴華麗,“系金鑲瑪瑙帶,玎璫七事”。

數量、品種、功能、身份,皆因時因人而變,唯一不變的是搖搖曳曳、虛虛實實的美妙。

鎏金舞馬銜杯紋銀壺

唐(618 ~ 907 年) 通高 14.8 釐米,口徑 2.3 釐米,腹長徑 11.1 釐米,短徑 9 釐米 1970 年西安何家村出土 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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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五日的千秋節,是唐玄宗的生日。每到這一天,朝廷都要在 興慶宮勤政樓下大宴賓客。百匹盛裝的舞馬分列左右,玄宗給它們取了名字,或曰“某家寵”,或曰“某家驕”。在《傾杯樂》 的伴奏下,舞馬奮首鼓尾,縱橫應節。堂中又設三層床板,舞馬躍上,旋轉如飛。

舞到高潮時,有壯士將床板和舞馬一併舉起,賓主觥籌交錯,顛倒沉 醉。宰相張說親臨其盛,留下多首詠舞馬的詩,其一寫道:

聖皇至德與天齊,天馬來儀自海西。 腕足齊行拜兩膝,繁驕不進踏千蹄。 髬髵奮鬣時蹲踏,鼓怒驤身忽上躋。 更有銜杯終宴曲,垂頭驒尾醉如泥。

現場少不了流漫陸離的器具。一件馬背上的皮囊壺,從草原長途 跋涉,來到長安,為拿到一張入場券,不得不化身為銀質。粗糙的壺 身因此變得光亮可鑑,映照出舞馬的身影。 如此的盛宴年復一年,不知甲子。一匹馬的影子深深定格在了銀 壺兩面,它聽不到動地而來的漁陽鼙鼓,也完全不知馬嵬坡下的故 事,依然保持著張說筆下盛世的姿態。有一位前朝老臣還記得它的名 字——楊家驕。

錯金銀銅龍鳳案

戰國(公元前 475 ~前 221 年) 高 36.2 釐米 1978 年河北平山三汲中山王墓出土 河北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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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王和周王定期祭祀天帝與祖先,目的在於一次次重申,其崇高的權力來自神授,出於純正的血統;而戰爭則是不斷擴展權力空間的手段,所以,時人常言“國之大事,唯祀與戎”。青銅,多用來鑄造祭祀用器和兵器,是國家最高政治的體現,而貴族勳爵的榮耀與驕傲, 也通過鑄造青銅禮器表達出來。

這件青銅案則體現了青銅藝術的重要轉向。案的底部為圓,頂面為方。圓環形底座中間原有漆木板,已朽,下部以四隻溫順的梅花鹿承託,兩牡兩牝。圓底之上四龍四鳳聚合為隆起的半球,龍首向四角抬起,又撐開疏朗的一隅。龍首之上,再以小巧的斗栱完成 45°的調轉,以達成與案面的銜接。圓與方、藏與露、密與疏、收與放、穿插與轉折、穩定與靈動,這些彼此矛盾概念巧妙地融為一體。鹿、龍、鳳以雕塑的手法塑造,金、銀、青銅的鑲嵌組合出瑰麗的色彩,四角則是對建築構件的移用,如此一器,幾乎調用了所有的造型語言。然而,這不過是案的基座,其功能僅僅在於支撐案面。已朽的案面原來可能為漆木質。如果復原回去,憑案而坐,則鏤金錯彩的部分將大半為案面所遮蔽,並不在主人視野中。

與銅案配套的,還有華美的燈具和屏風,其中的青銅構件也多鑲嵌金銀。這些貴族生活中的器用與宗教和政治關係不大,是對於昂貴的材料、新奇的技術、靡麗的圖像以及大量的人力的揮霍,以另一種方式體現出主人地位之尊貴。

傳統禮制崩壞,舊有的規矩開始鬆動,新的藝術形式便藉著這個機會活潑潑地走來。

鸛魚石斧圖彩陶缸

仰韶文化(約公元前 5000 ~前 3000 年) 高 47.0 釐米,口徑 32.7 釐米,底徑 19.5 釐米 1978 年河南臨汝縣閻村出土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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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常見的幾何圖案不一樣, 這是一幅鴻篇鉅製。人們站在一側就可以看到它的全部細節, 而背面什麼都沒有。在畫師眼中, 陶缸的這個側面, 變為一塊平展的畫布。時間緊張, 他手裡的只有黑色和白色, 但這難不倒他, 將陶缸固有的坯色借作中間色, 白色跳出來,黑色沉下去。神氣的白鸛沒有描邊, 這是“沒骨”筆法;僵死的魚畫出了輪廓, 這是“雙鉤”的技巧——千百年後的這些術語還沒有出現,但實踐已經遙遙領先。噢, 石斧手柄上的帶子要紮緊。畫師扔下筆,拿來一枚尖利的箭頭, 用力刻上那些細密的網紋。

陶缸燒成了, 預先佔卜好的時辰也到了。

新上任的年輕酋長, 聲音如此洪亮——

我偉大的前輩啊, 您多麼健壯, 多麼威武!您手握一柄威武石斧,率領我們鸛部落擊敗了魚部落的來犯。這樣的功績, 多少年來一直在我們鸛部落傳揚。現在, 我們將您安葬在大陶缸中, 英雄的故事, 就畫在缸的外面。我在斧柄上加註您不朽的名號。您聽, 子孫們的頌歌 唱響了!

白釉褐彩鶺鴒圖虎形枕

金(1115 ~ 1234 年) 高 12.8 釐米,長 39.6 釐米 上海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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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中宗第二任皇后韋后的姐姐號七姨,嫁將軍馮太和。七姨曾作豹頭枕以辟邪,作神獸白澤枕以闢魅,作伏熊枕以宜男。但是,不久馮太和去世。睿宗登基後,韋皇后被殺,七姨也丟了性命,她的一系列經營並未奏效。然自上古以來,人們就普遍相信作為“百獸之長” 的虎,噬食鬼魅,能辟邪祛災。南朝陶弘景《本草經集註》雲:“虎頭作枕,辟惡魘。”唐宋以降的瓷枕多有作虎形者,說明此類觀念十分普遍。

這件虎形瓷枕系北方民窯磁州窯的產品,白地黑花,虎身遍施褐彩。猛虎俯臥,長尾貼身,不見爪牙之利,而突出了其皮毛的柔軟順滑,溫厚可人,既可履行其辟邪的職責,又不至於攪擾主人仲夏的美夢。虎背橢圓形的開光中,以墨彩逸筆草草地勾畫出汀洲上一隻回首的鶺鴒和兩隻高飛的大雁,顯示出文人的趣味已深入更廣大的民間。枕底有墨筆行書“大定二年(1162 年)六月二十六日張家”,可能是瓷枕買家的手跡。

忽略七姨的故事吧,讓我們祈願張家的日子高枕無憂。

陶倉樓

東漢(25 ~ 220 年) 高 185 釐米 2008 年河南焦作李河墓區出土 焦作市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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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墓葬中多隨葬各種美食。漢代人還常常在墓壁上圖繪糧倉, 有的附有題記,曰:“此上人馬皆食太倉。”“太倉”又作“大倉”“天倉”,其含義言人人殊,但不管如何解說,都是指糧倉,或在人間, 或在地下,或在天上。不管走到哪裡,糧食問題總是揮之不去。

這座奉獻給死者陶糧倉,只是一個縮微的模型,如同搭建積木一樣組裝而成,卻極盡奢華之能事。一高一低兩座樓閣錯落有致,以凌空的閣道相連屬,上上下下門戶洞開,鱗次櫛比,富麗的彩繪鮮豔奪目。本是高等級建築才能使用的斗栱,卻被反覆地施加於這座倉樓上。由於材質被置換,這些斗栱不再是一種技術性、結構性的部件。鬥、栱、升穿插關聯,玲瓏剔透,如一朵朵盛開的花兒,令人迷醉。主樓的門前,走來一位揹負糧袋的人,糧食裝得太滿,壓得他腰彎背駝, 步履維艱。

陶倉層層抬升,讓人聯想到積粟重重,取之不竭。有的陶倉頂部裝飾各種鳥獸和仙草,漢代人相信“神仙好樓居”,高聳如雲的華屋,說不定也會招來各路神仙。神仙們吸風飲露,不是來與主人的肚皮爭食,而是引導他們的精神步入另一個天地。

關於糧食的藝術,動力來自對於飢餓的恐懼。對於仙境的想象, 戰勝了令人絕望的死亡。

蓮花形鵲尾銀香爐

遼(907 ~ 1125 年) 通長 36.5 釐米 1992 年內蒙古寧城埋王溝蕭孛特本墓(1081 年)出土 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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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仰激發下,飲食、衣服、珍寶、錢財、鮮花與香等大量財富源源不斷地被人們進奉於寺院,其中香被看作“信心之使”。大約從西晉開始,寺院中出現了行香制度,即由法師手持香爐,引導信眾繞佛像、壇場或街市巡行,以表達對佛的禮敬。 南北朝以後,行香活動進入宮廷,晚近則流佈於民間廟會中。高等級的行香儀式規模浩大, 程序繁複,是圖像、音樂和形體語言的綜合體,加之香爐中散發的香味,使這種公共性的活動具有了不同於世俗生活的神聖性。

行香中使用的香爐又稱行爐,製作極為講究。這件遼墓中出土的銀香爐,對北魏以來流行的長柄香爐進行了大膽改造,化作一枝並蒂蓮花,大蓮朵中藏香爐,小者藏香寶子,即香料瓶,蓮莖為柄,俯偃的荷葉則是放置時起支撐作用的底座。如此一來,儀式中的香味就像從蓮花中生出,而非來自人工的製品。

爐身作蓮花形的香爐,始見於中唐。與此同樣形制的香爐,還有南京大報恩寺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 年)長幹寺真身塔地宮出土的銀鎏金香爐。遼墓所見的這件,或有可能是宋真宗景德元年十二月 (1005 年 1 月),宋遼訂立澶淵之盟,雙方開展邊境貿易後,由南方輸入的寶物。

四羊方尊

商(約公元前 16 ~前 11 世紀) 高 58.3 釐米 1938 年湖南寧鄉月仙鋪出土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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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總是姍姍來遲,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早在商代就已付諸實踐。

在器物肩部塑造三維的動物頭像,這樣的做法在晚商青銅器中純屬老路子,但崢嶸的盤角,卻使得四隻羊頭如風起雲湧,電閃雷鳴。設計者從這裡出發,將尊腹垂直的轉角塑造為羊飽滿的前胸,羊蹄羊腿依靠在高高的器足上,妥妥帖帖。每隻羊實際上僅雕出了兩條前腿, 但從轉角處正對羊頭看去,左右相鄰的兩隻羊的各一條腿,都可以借用為近處這隻羊的後腿。打眼一瞥,四隻羊齊心協力,揹負著一朵盛開的花兒;定睛再看,它們又像是要掙脫銅尊的束縛,各奔前程。雲雷紋就著起伏的形體,高高低低地鋪展,化為細密厚實的羊毛,滿滿的,都是溫暖。方尊頸部四面的扉稜,呼應著擁擠的羊腿,由下而上慢慢運筆,精準地勾畫出優雅舒展的輪廓線;藉著其慣性,筆尖微微探出口沿,但並不尖利,確是恰到好處。

羊者,祥也;羊大為美——尋常的祈願,就這樣吟誦出來,高唱出來,呼喊出來,激揚清越,不同凡響。可憐羊首之間四條小小的蟠龍,縱然有百種神性,也早已被人們忘得一乾二淨。

儀式結束後,祭肉和美酒照例要被眾人分享。酒酣耳熱時,回頭再看這隻酒尊,迷離的醉眼中,它又會是哪般氣象?

不多時,酒喝完了。方尊內只剩下一個玄之又玄的空洞,對抗著外面的萬千風雲。

跪射陶武士俑

秦(公元前 221 ~前 207 年) 高 128.00 釐米 1976 年陝西臨潼西楊村秦始皇陵 2 號兵馬俑坑出土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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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處在靜止與運動的銜接點上的身體。辮髮梳髻、身著戰袍和鎧甲的勇士,手中的青銅弓弩已脫落,但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上身側轉,重量落在左足、右膝和右腳尖上,被壓縮的身體在保持穩定、縮小目標的同時,也積聚著飽滿的能量。他堅毅的目光射向遠方,正在機警地等候命令,彷彿可以隨時一躍而起。武士抬起的右腳跟,露出鞋底密密麻麻的針腳,這使得面面俱到的髮髻、鎧甲的穿孔和絛帶等,變得不足為奇。

然而,這只是從秦始皇陵 2 號兵馬俑坑 160 件相同姿勢的跪射武 士俑中任意選取的一件。三個兵馬俑坑,總面積達 2 萬平方米,共發現士兵、御手、軍吏、將軍俑近8000 件,戰車130 餘乘,陶馬近1000 匹, 一排排,一列列,保護著始皇帝在地下的安寧。

這三個兵馬俑坑也只是陵園外城垣以外的陪葬坑,其位置在整個秦陵系統中並不顯要。這座歷時近 40 年,動用了 70 多萬人——大約全國八分之一的男性勞動力——修建的陵墓,除了主墓室的封土和地宮,還包括雙重城垣的陵園、寢殿和便殿等大量建築、附屬的陵邑, 地下部分包括已探明的 180 多個陪葬坑、大量的陪葬墓和刑徒墓,以及更多我們一無所知的埋藏。

我們常常基於觀看的體驗,採用視覺分析的方法,來討論這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陶俑。但是,在製作完成之後,這支規模龐大的兵團,全都埋伏在黃土之下,兩千多年來,無聲無息,所有令人瞠目的廣大與精微,全然不可見。

秦始皇帝陵,挑戰著我們以往研究中的理論與術語,也挑戰著我們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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