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東坡之作原貌
(一)資料徵引:
東坡“大江東去”此詞異文、斷句、出律等有爭議者不外乎幾處,而生出更多的誤解蓋因清代幾部對後世影響甚大的詞譜,溯本逆源,我大略引幾種影響大的如下:
(1)《詞綜》
(2)《詞林紀事》
(3)《康熙詞譜》
(4)《詞律》
(5)《白香詞譜》
(6)《考正白香詞譜》
(7)魯迅學生、盛配老人所著《詞調詞律大典》
(8)《龍榆生詞學論文集》
(9)《大江東去──蘇軾念奴嬌正格論集》
筆者注:──
愚想請讀吾文之朋友見諒一點,我所引古人文字幾無遺漏,因此會有囉唆冗長之病,當然,瀟灑一點我會說:這是網絡啊,沒編輯給我們字數的壓力,呵呵。
不過,重要的那是因為自己平時看書見到別人的引文簡短、大多引用對他們觀點有助的部分,總是不免會想他們是否斷章取義、古人的話是否真的就是象今天他們理解的那樣?因此總是將信將疑,而想方設法要找原書看看。當然,今人對古人理解正確的有,理解錯誤而貽笑大方的也不少。所以我希望自己所引儘量引全文,上下語意的連貫很重要,這樣才能正確理解古人,而引以為助。另外看了我的引文的朋友也就無須再去找原書查證,會省掉很多力氣的。
找書之難、徵引之費時、打字之煩勞我心有體會,並不樂在其中呢。
(1)《詞綜》:
(清)朱彝尊(1629-1709)、汪森(1653-1723)編,孟斐標校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詞綜》首刻於康熙十七年(1678),三十卷,後續補六卷,康熙三十年(1691)由裘杼樓印行,遂為傳世定本。
《詞綜》載此詞如下:
大江東去
浪聲沈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三國孫吳赤壁
亂石崩雲
驚濤掠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
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是
笑我生華髮
人間如寄
一樽還酹江月
按他本“浪聲沈”作“浪淘盡”,與調未協。“孫吳”作“周郎”,犯下“公瑾 ”字。“崩雲”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益非。今從《容齋隨筆》所載黃魯直手書本更正。至於“小喬初嫁”宜句絕,“了”字屬下句,乃合。
(2)《詞林紀事》:
(清)張宗橚撰
民國六十年三月初版
臺北鼎文書局
大江東去
浪聲沈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三國孫吳赤壁
亂石崩雲
驚濤掠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處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是
笑我生華髮
人間如寄
一樽還酹江月
《容齋隨筆》:
【向巨原雲:“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雲’,‘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苕溪漁隱叢話》:【語意高妙,真古今絕唱。】
《吹劍錄》: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拍板歌‘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坡為之絕倒。】
又云:
【“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二故、二如、二千字,以東坡則可,他人固不可。然語意到處,他字不可代,雖重無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論其大體如何,先且指點重字。】
橚按:
【此闋各本異同甚多,此從《容齋隨筆》錄出,容齋南渡人,去蘇軾不遠,又本山谷書,必非偽託。】
又按:
【“《詞綜》謂:他本‘浪聲沈’作‘浪淘盡’,與調未協。”考譜“浪淘盡” 三字平仄未嘗不協,覺“浪聲沈”更沉著耳。”又謂:“‘小喬初嫁’宜絕句,以‘了’字屬下句乃合。”此正如村學究說書,不顧上下語意聯絡,可一噴飯也。】
(3)《康熙詞譜》
陳廷敬主編
長沙嶽麓書社
2000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念奴嬌
(雙調,一百字。前後段各十句,四仄韻。)
憑高眺遠(句)
見長空萬里(句)
雲無留跡(韻)
桂魄飛來光射處(句)
冷浸一天秋碧(韻)
玉宇瓊樓(句)
乘鸞來去(句)
人在清涼國(韻)
江山如畫(句)
望中煙樹歷歷(韻)
我醉拍手狂歌(句)
舉杯邀月(句)
對影成三客(韻)
起舞徘徊風露下(句)
今夕不知何夕(韻)
便欲乘風(句)
翻然歸去(句)
何用騎鵬翼(韻)
水晶宮裡(句)
一聲吹斷橫笛(韻)
此調仄韻詞以此詞為正體。
此詞前段第二句五字,後段第二句四字,第八句五字,前後段第四句皆七字,宋元人多如此填。
又一體
(雙調,一百字。前段十句,四仄韻;後段十句,四仄韻。)
大江東去(句)
浪淘盡(讀)
千古風流人物(韻)
故壘西邊(句)
人道是(讀)
三國周郎赤壁(韻)
亂石穿空(句)
驚濤拍岸(句)
捲起千堆雪(韻)
江山如畫(句)
一時多少豪傑(韻)
遙想公謹當年(句)
小喬初嫁了(句)
雄姿英發(韻)
羽扇綸巾(句)
談笑處(讀)
檣櫓灰飛煙滅(韻)
故國神遊(句)
多情應笑我(句)
早生華髮(韻)
人生如寄(句)
一樽還酹江月(韻)
此詞前段第二句三字,第三句六字,後段第二句五字,第三句四字,前後段第四句俱四字,第五句俱九字,與前詞異。宋元人如此填者甚少,故以前詞作譜。
《容齋隨筆》載此詞雲:
【“大江東去,浪聲沈,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孫吳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掠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
《詞綜》雲:
【他本“浪聲沈”作“浪淘盡”,與調未協。“孫吳”作“周郎”,犯下“公瑾”。“崩雲”作“穿空”,“掠岸”作“拍岸”,又“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益非。而“小喬初嫁”宜絕句,以“了”字屬下句乃合。】
按容齋洪邁南渡詞家,去蘇軾不遠,又本黃魯直手書,必非偽託。《詞綜》所論,最為諦當。但此詞傳誦已久,採之以備一體。
(4)《詞律》
(清)萬樹編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年2月第1版
1988年2月第2次印刷
萬樹,字花農,一字紅友,號山翁,江蘇宜興人。
《詞律》初刊於康熙二十六年。
其《念奴嬌》以辛棄疾“海棠花落”為正格:
海棠花落(句)
又忽忽過了(豆)
清明時節(葉)
劃地東風欺客夢(句)
一枕銀屏寒怯(葉)
曲岸執觴(句)
垂楊繫馬(句)
此地曾經別(葉)
樓空人去(句)
舊遊飛燕能說(葉)
聞道綺陌東頭(句)
人行長見(句)
簾底纖纖月(葉)
舊恨春江流不盡(句)
新恨去山千迭(葉)
盼得明朝(句)
樽前重見(句)
鏡裡花難折(葉)
也應驚問(句)
近來多少華髮(葉)
念奴嬌──蘇軾
大江東去(句)
浪淘盡(豆)
千古風流人物(韻)
故壘西邊人道是(句)
三國周郎赤壁(葉)
亂石穿空(句)
驚濤拍岸(句)
捲起千堆雪(葉)
江山如畫(句)
一時多少豪傑(葉)
遙想公謹當年(句)
小喬初嫁了(句)
雄姿英發(葉)
羽扇綸巾談笑處(句)
檣櫓灰飛煙滅(葉)
故國神遊(句)
多情應笑(句)
我早生華髮(葉)
人生如夢(句)
一樽還酹江月(葉)
此為念奴嬌別格。
按念奴嬌用仄韻者,惟此二格止矣。蓋因“小喬”至“英發”九字,用上五、下四,遂分二格。其實與前格亦非甚懸殊也,奈後人不知曲理,妄意剖裂,因疑字句錯綜,餘譜諸書夢夢,竟列至九體,甚屬無謂。餘為醒之曰:首句四字不必論,次句九字,語氣相貫,或於三字下、或與五字下略斷,及豆也,非句也。
《詞綜》雲:
【 “浪淘盡”本是“浪聲沈”,世作“浪淘盡”與調未協。愚謂此三字,如樵隱作算無地閬風頂此等甚多,豈可俱謂之未協乎。人讀首句必欲作七字,故誤,而譜中不知此義,因以為各異矣。“故壘”以下十三字,語氣於七字略斷,如此詞“人道是”三字原不妨屬上讀,譜中不知此義,又以為各異矣。“羽扇”以下十三字,即與前“故壘”句同,因“處”字訛“間”字,譜又以為各異矣。至“多情”句,因讀“我”字屬上句,故又以為異,不知原可以“我”字連下讀也。】
《詞綜》雲:
【本系“多情應是”一句、“笑我生華髮”一句,世作“多情應笑我” 益非。愚謂此說亦不必,此九字一氣,即作上五、下四,亦無不可。金谷雲:九重頻念此,袞衣華髮;竹坡雲:白頭應記得,樽前傾蓋,亦無礙於音律。蓋歌喉於此滾下,非住拍處在所不拘也。更謂“小喬”句必宜四字,截“了”字屬下乃合,則宋人此處用上五、下四者尤多,不可枚舉,豈可謂之不合乎?】
按洪邁《容齋隨筆》雲:
【向巨原雲:“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雲’,‘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為‘如寄’。” 】
又《詞林紀事》雲:
【“容齋去蘇軾不遠,又為山谷手書,必非偽託。”又“《詞綜》雲他本‘浪聲沈’作‘浪淘盡’,三字平仄未嘗不協,覺‘浪聲沈’更沉著耳。” 】
(5)《白香詞譜》
(清)舒夢蘭輯;謝朝徵箋
臺北世界書局
1956年3月初版一刷
1997年10月二版一刷
念奴嬌
(用東坡赤壁韻)
──元.薩都拉
石頭城上(句)
望天底(豆)
吳楚眼空無物(韻)
指點六朝形勝地(句)
惟有青山如壁(葉)
蔽日旌旗(句)
連雲檣櫓(句)
白骨紛如雪(葉)
大江南北(豆)
消磨多少豪傑(葉)
寂寞避暑離宮(句)
東風輦路(豆)
芳草年年發(葉)
落日無人松徑冷(句)
鬼火高低明滅(葉)
歌舞樽前(句)
繁華鏡裡(句)
暗換青青發(葉)
傷心千古(豆)
秦淮一片明月(葉)
作法:
【本調一百字。起句四字,不用韻,平仄一定。次句九字,上三下六,起仄韻;第三四字平仄不拘。本句亦有作上四下五者,不足法也。第三句七字,不用韻,與《滿江紅》第五句同。第四句六字,與《雙雙燕》同第六句同。第五第六為四字對句,不用韻,與《換巢鸞鳳》後闕第四五句同。第七句五字,與《燭影搖紅》第四句同;惟第三字不可用仄。第八句四字,與第九句六字,亦可作上四下六之十字句。上四字作豆,第一字可平,下六字叶韻,第一字可仄。其語氣自需一氣呵成。後闕起句六字,仄起平收,不用韻;第一三字俱可作平,與《玉漏遲》後闕起句同。第二句九字,上四下五,與《青玉案》結句同。然亦有作上五下四者,不足法也。以下句法,全與前同。】
(6)《考正白香詞譜》
(清)舒夢蘭輯,陳栩、陳小蝶考正
本書根據振始堂1918年版複印
上海古籍書店印行
1981年5月
念奴嬌
──元.薩都剌(天錫)
石頭城上(句)
望天底(豆)
吳楚眼空無物(韻)
指點六朝形勝地(句)
惟有青山如壁(葉)
蔽日旌旗(句)
連雲檣櫓(句)
白骨紛如雪(葉)
大江南北(句)
消磨多少豪傑(葉)
寂寞避暑離宮(句)
東風輦路(豆)
芳草年年發(葉)
落日無人松徑冷(句)
鬼火高低明滅(葉)
歌舞樽前(句)
繁華鏡裡(句)
暗換青青發(葉)
傷心千古(豆)
秦淮一片明月(葉)
考正:
【右詞一百字,又名百字令,百字謠,酹江月、大江東去、大江西上曲、壺中天、無俗念、淮甸春、湘月。蘇東坡“大江東去”一首,作者皆以為祖。天錫此詞,即步東坡原韻,特句法有互異耳。東坡詞第二句作“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後闋第二三句,作“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句法皆有參差。蓋坡公詞只尚才氣,放意為之,初不沾沾於音律者也。乃後人不察,必於原調之外,更為強立一體,妄意割裂,牽強附會,殊為多事。而圖譜諸書,且因一字之微,列至九體,使人茫然無所適從,實足貽誤後學。天錫此詞,雖依坡公原韻,獨能力矯其誤,守律惟嚴,洵是佳作,且用蘇韻處,均無一毫勉強,尤屬難能而可貴也。】
填詞法:
【此調起句四字不用韻,次句九字,應作上三下六,《詞律》收辛稼軒一首為正體,而注作上五下五(──此有誤,當為上五下四──跨),與東坡詞別為兩體。殊不知其實本無異也,作上三下六句,故第三字平仄不拘,如樵隱作算無地,閬風頂等是,但以格調論,終應作仄平平為佳。即坡公他詞亦作“見長空”也。第四字平仄亦可不拘,辛稼軒作“又匆匆過了”,“過”字即用仄聲,第三句七字,不用韻,與滿江紅第五句同。第四句六字,與雙雙燕第五句同。第五第六為四字對句,不用韻,與換巢鸞鳳之荑苗櫻顆句同。第七句五字,第三字不可用仄,與燭影搖紅之第四句同。結句共十字,上四下六。與瑣窗寒之桐花半畝句略同,唯瑣窗寒下六字作仄仄仄平平仄,此則應仄平平仄平仄,系拗句,是其特異之點也。不可改作順句,後闋起句六字平收,與玉漏遲後闋同。第二句九字,句法上四下五,與青玉案結句同。或作上五下四,不可法也。以下句法,與前闋指點以下均同。】
(7)另今人魯迅學生盛配老人所著:《詞調詞律大典》
(上、中、下)三冊
──盛配著
中國華僑出版社
念奴嬌──辛棄疾
海棠花落,
又、忽忽過了,
清明時節。
劃地東風欺客夢,
一枕銀屏寒怯。
曲岸執觴,
垂楊繫馬,
此地曾經別。
樓空人在,
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
人行長見,
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不盡,
新恨去山千迭。
判得明朝,
樽前重見,
鏡裡花難折。
也應驚問,
近來多少華髮。
此調宋代共約五百九十餘首,又名百字令、壺中天。各別又題名為百字歌、百字瑤、無俗念、壽南枝等。十之八九均作辛棄疾此體。
“又忽忽”以下頗多改作“三、六”句法,添一短韻。“簾底”句可作“一、四”句法。首句又起韻,然少有開頭換頭同添韻腳者。“此地”句、“鏡裡”句亦有作“一、四”句法者,以“鏡裡”句作“一、四”句法為習見。
念奴嬌──蘇軾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
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零,
驚濤拍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處,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
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
一樽還酹江月。
此體遵用者約佔十之一。
以“小喬”以下作“四、五”句法為異。
蘇軾此詞,在宋代次韻者,即有廿來首之多。所謂酹江月、大江東去、赤壁詞、大江詞、大江乘等,均以此詞得名。
“故壘”以下與後段“羽扇”以下同。“小喬”句作“一、四”句法者頗多,連下作“一、四、四”句法處,亦復有兩四字句對語者。其餘句法變化及作兩四字句對語情況,均同辛棄疾體。
——筆者案:老人書中錯字、別字、標點錯誤常見,且不說有商榷餘地的,如“樓空人在”、“判得明朝”、“亂石穿零”此三處誤書明顯,以此可見校書之難、出錯之易,而一首詩詞自古來今在流傳過程中產生異文就更不足為奇。
(8)《龍榆生詞學論文集》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7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
龍榆生先生對東坡“大江東去”的意見如下:
龍先生雲:
“詞為倚聲之學,前人按律以制調,後人依譜以填詞,調名既多,各有定譜,詞譜之學,關係於詞學者深矣。”
“自宋、元而後,詞之音譜莫傳,學者但見前人同用一調之詞,其用字之平仄,與夫句度長短之數,亦各有其一定之規則,於是網羅眾制,比勘異同,而今之所謂詞譜者作焉。”
“今言詞譜,要仍不得不採用同調比較之一法,而其所應注意之點,不外平仄、句讀、領字、韻腳諸端。”
“同調比較,其法有二。一為羅列諸家之作,互為比較;一為就本調之上下闕,除起結外,自相比較。”
“《念奴嬌》一調,《詞律》收辛棄疾詞為標準,而以蘇軾所作為別格。軾詞世共議為多不協律者也,辛亦未必洞曉音律,孰為正格?孰為別格?正未可知也。惟南宋姜夔,則知音能自度曲,其所作能諧音律,當較可信。今以姜詞為主,並舉蘇、辛此調,及葉夢得和蘇韻之作,以資比勘。”
姜夔作:
鬧紅一舸(句),
記來時嘗與(逗)、
鴛鴦為侶(葉)。
三十六陂人未到(句),
水佩風裳無數(葉)。
翠葉吹涼(句),
玉容銷酒(句),
更灑菰蒲雨(葉)。
嫣然搖動(句),
冷香飛上詩句(葉)。
日暮青蓋亭亭(句),
情人不見(句),
爭忍凌波去(葉)。
只恐舞衣寒易落(句),
愁入西風南浦(葉)。
高柳垂陰(句),
老魚吹浪(句),
留我花間住(葉)。
田田多少(句),
幾回沙際歸路(葉)。
蘇軾作:
大江東去,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處,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
一尊還酹江月。
葉夢得作:
雲峰橫起,
障吳關三面,
真成尤物。
倒捲回潮目盡處,
秋水黏天無壁。
綠鬢人歸,
如今雖在,
空有千莖雪。
追尋如夢,
漫餘詩句猶傑。
聞道尊酒登臨,
孫郎終古恨,
長歌時發。
萬里雲屯瓜步晚,
落日旌旗明滅。
鼓吹風高,
畫船遙想,
一笑吞窮髮。
當時曾照,
更誰重問山月。
辛棄疾作:
儻來軒冕,
問還是,
今古人間何物。
舊日重城愁萬里,
風月而今堅壁。
藥籠功名,
酒壚身世,
可惜矇頭雪。
浩歌一曲,
坐中人物之傑。
堪嘆黃菊凋零,
孤標應也有,
梅花爭發。
醉裡重揩西望眼,
惟有孤鴻明滅。
萬事從教,
浮雲來去,
枉了衝冠發。
故人何在,
長庚應伴殘月。
又:
海棠花落,
又忽忽過了,
清明時節。
劃地東風欺客夢,
一枕銀屏寒怯。
曲岸執觴,
垂楊繫馬,
此地曾經別。
樓空人去,
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
行人長見,
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不盡,
新恨去山千迭。
判得明朝,
樽前重見,
鏡裡花難折。
也應驚問,
近來多少華髮?
“細按此調,上下闕除起三句為有參差外,其餘平仄、句度,並無不同,所有可平可仄之字,一加必勘,便可全得。”
“假定此調以姜作為諧音律,更以諸家之作比勘之,則蘇詞之平仄不合處,有‘浪淘盡’之‘盡’字,句讀不合處,如‘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九字,諸家皆作上五、下四二句;‘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二句,諸家皆作上四、下五,葉、辛和作,或然,或否,此猶可謂為別有一格也。至於‘故壘西邊’以下,上下闕句法本同,萬氏以‘人道是’三字屬上為七字句,以求合下半闕,已覺與語氣不順。若‘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三句,萬氏以上下闕相比較,乃並不問語氣之通順與否,遽以‘我’字屬下為句,是欲掩蘇氏失律之病,而轉使其文理不通也。”
“以平仄句讀,以比勘眾制,藉求所謂詞律而為之制譜,其危險殆不可勝言。然舍此之外,亦無他法,要應以當時稱知音者之作為準,庶幾可無大過,其有不合如蘇、辛諸人者,以‘長短不葺之詩’視之可也。”
龍先生亦曾羅列東坡第二闕念奴嬌與大江東去作一比較,曰:
“殊不知東坡此闕,語意所到,乃至不恤破壞樂句而為之;若必強傅以‘曲子律’,未必果能與曲拍相應,而先喪失其詞情,且扞格而不可通。固哉萬氏,前人已言‘東坡詞為曲子中縳不住者’,乃必強加以枷鎖何也?”
“東坡之被譏為‘多不協律’,當就其破壞樂句方面言之;觀於上列二詞,殆可斷定。至於句中平仄,其重要處,如前後兩結之六字句,並用‘仄平平仄平仄’,比勘都無差舛;則當時所謂不協律,其最大者為不合樂句。其細者必準之弦管,付諸歌喉,而後能曉然於其所以不合之故;初未以四聲平仄,當曲中之音律也。”
(9)《大江東去:蘇軾念奴嬌正格論集》
黃坤堯、朱國藩主編
吳多泰中國語文研究中心,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出版
1992年8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此書因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何文匯博士的文章:
“蘇軾《念奴嬌》赤壁詞正格”一文而起,並海內外詞學名家計繆鉞、施螫存、鍾樹樑、林玫儀、曾永義、周策縱、葉嘉瑩、祝曉風、常宗豪、梁仲文等時賢皆同發高論,然後何文匯再與以響應而成書。
關於東坡的《念奴嬌》分句、句讀、平仄、音律,何文匯在其文中列舉了《全宋詞》所載念奴嬌共三十六首來做比較,而林玫儀又為其補充了五首,共四十一首,那麼我想恐怕還有加上宋江的一首呢。
但是,即使列出《全宋詞》所收全部393闕念奴嬌又有何益?
雖然古今論家對東坡此詞有很多意見、解釋、分歧,但是其中一點卻有共識,那就是東坡此詞如按洪邁記山谷書則合律,如作“浪淘盡”版,則有幾處與律不協。而文匯先生與前代論家不同,他來得是個大逆轉,“以為當車之螳臂云爾”(何先生自語),發的是千古新意:
──東坡“大江東去”詞乃是念奴嬌的正格。
對於前人、時人對東坡此詞的不同見解,何先生的判斷如下:
(1)“浪淘盡”之“盡”字為仄,有疑問,則根據洪邁《容齋隨筆》所記認為“疑東坡原未用‘浪淘盡’一詞也。”於是,就認為“浪淘盡”本是“浪聲沈”。
雲:“山谷書東坡《念奴嬌》,誤字容或有之,然當不致誤平仄。故‘浪聲沈’必有所本。”
(2)“‘談笑處’作‘談笑間’誤甚,是厚誣東坡者也。”
因為“談笑間”(平仄平),“談笑處”(平仄仄),而何先生“列舉《全宋詞》所載仄韻《念奴嬌》諸制,至李清照止,以見上片第三、四句與下片第四、五句相應,以及下片第四句皆收仄聲。”
筆者案:此處作“處”不作“間”何先生倒說的對。
(3)“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應作“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北宋諸仄韻《念奴嬌》詞上片第五、六、七句與下片第六、七、八句相應,立格是(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或以‘我’字屬‘多情’句,作‘多情應笑我’,誤甚。《容齋隨筆》謂魯直書東坡詞作‘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觀此,‘是’字後非斷句不可,乃4-5句法明矣。”
“列舉《全宋詞》所載仄韻《念奴嬌》諸制,至李清照止,以見上片第五、六、七句與下片第六、七、八句平仄句讀皆相應,因信‘我早生華髮’之不誣也。”
“山谷作‘應是’及‘笑我’。案山谷‘是’字弱,下句無‘早’字,更欠警策。山谷當是誤記。”
(4)“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應作“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現存北宋初仄韻《念奴嬌》,換頭處三句字數俱是6-4-5。北宋末乃有6-5-4句式,此或誤讀東坡詞所致。”
“‘了’字在前,是副詞,作‘瞭然’、‘完全’解。”
“朱彝尊《詞綜》卷六雲:至於‘小喬初嫁’宜句絕,‘了’字屬下句,乃合。”
──“真度人金針也。”
所以,東坡“大江東去”詞古人都誤讀了,此詞乃是《念奴嬌》的正格,本無任何疑問:
大江東去,
浪聲沈、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
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
驚濤拍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
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處,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
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
一尊還酹江月。
筆者案:
如果《詞綜》、《詞林紀事》、《康熙詞譜》取《容齋隨筆》所記以為乃東坡此詞定作的話,雖間有誤字也值得諒解,起碼他們的態度是一刀切,敢於承擔,而比之古人何文匯先生的治學態度便讓人費解了,他的邏輯也真奇怪,既不科學、更不嚴謹,自以為是的離譜,和他想法合就引山谷為援,和他想法不合就說山谷誤記,山谷書“周郎”作“孫吳”,文匯先生就又說:“‘孫吳’無奇趣,‘周郎’則呼之欲出矣。”──此處又是山谷還是東坡誤了呢?呵呵。
何先生的治學態度才是厚誣東坡者也、厚誣山谷者也,厚誣古人並厚誤後人者也。
筆者案:
綜合以上數書可見《詞綜》、《詞林紀事》、《康熙詞譜》、《詞律》除了對東坡此詞斷句有不同見解,幾乎皆以為魯直書的“大江東去”詞為東坡原作或者定稿。
看了清代這幾本詞譜和近人、時人的論集,會發覺關於東坡“大江東去”詞的異文、格律、斷句對歷代論家影響最大的、同樣對後世造成誤解最深的乃來自洪邁的《容齋隨筆》,因此,更不得不詳辨之。
──讓我們回到宋朝。
(二)《容齋隨筆》:
宋.洪邁(1123-1202)字景盧,別號野處,南宋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宋高宗紹興間進士,在地方作過知州,在朝廷歷任起居郎、中書舍人兼侍讀、直學士院等官職,監修過國史,最後官至端明殿學士。其一生涉獵書籍頗多,凡有所得便隨筆記之,前後近四十年乃成容齋隨筆、續筆、三筆、四筆、五筆等五集。
我們先看看他的《容齋隨筆》到底怎麼說,全文如下:──
其《容齋續筆》卷第八:
詩詞改字:
王荊公絕句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雲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十許字,始定為綠。
黃魯直詩:“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用字初曰抱,又改曰佔、曰在、曰帶、曰要,至用字始定。予聞於錢伸仲大夫如此。今豫章所刻本,乃作“殘蟬猶佔一枝鳴”。
向巨原雲:“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雲,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
筆者案:
洪邁所記曾被後世論詞家多番引用,但是從前面我的索引可見被多番引用的乃是截取了容齋的後一段文字,但是大多人皆理解錯誤,以為此乃東坡詞原作,結果以訛傳訛,後世很多版本異文之產生皆從此。
洪邁只是記下一段事實,聽自他的朋友向巨原,而向巨原也是從他的朋友元不伐家聽來或者看來的,而洪邁並沒有作出判斷。
這段文字其實有很多種可能:
1.真的是魯直所書?
2.是真的,但是,仍有很多可能。
3.是魯直書東坡原作。
4.是魯直書東坡改作。
5.是魯直書自己為東坡改作,並且東坡首肯。
6.是魯直書自己為東坡改作,但是,東坡沒有首肯,或者根本並不知道!
──我覺得最後的可能最有可能。
《詞林紀事》張宗橚說:“容齋南渡人,去蘇軾不遠,又本山谷書,必非偽託。”
──我覺得這話如果僅僅用來判斷“魯直書”這一事實倒還可靠,洪邁和他的朋友皆一時文士名流,魯直的書法當不會認錯,但是如果因為真是魯直所寫就認為那才是東坡此詞的原作或者最後定稿那就錯了。
其實應該從反面想才對──也就是:
容齋南渡人,去蘇軾不遠,當時廣為流傳著的、被歌者傳唱著的是和魯直所書有數處不同的版本。
而且,後人名家皆言東坡詞“作‘浪淘盡’,與調未協”,他們寧取魯直書的版本,因為那才符合他們認為的正格,所以他們相信“魯直書”,可是,他們怎麼沒有留意或者是故意忽略,洪邁話的前一句呢:
──“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
與今人歌──
洪邁沒說魯直書的版本是否更可歌,他只是如此寫下來:
──“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
──東坡詞、不是魯直書的那個版本原來是一直被當時歌者所傳唱著的!
居士詞能歌。
不是另一體。
簡單的事實。
對洪邁和他的朋友來說東坡詞確實存在兩個版本,但是,──“與今人歌者不同”,也就是說,流傳的版本並不是魯直所書的那個,那麼,──從反面去想,也就是:容齋南渡人,去蘇軾不遠,今人所歌流傳的版本不更值得相信?應該從眾還是從一個人自己家裡悄悄收藏的有異文、有疑問的版本?
我之所以認為最後的可能也就是魯直所書是他為東坡的改作最有可能,乃是因為魯直等蘇門四學士和東坡有類似的文字交流紀錄,雖然不多幾條,但是卻正可見東坡山谷不同的創作態度、不同的文學風格,試舉如下:
──《赤壁賦》:
楊萬里《誠齋詩話》:
【東坡《赤壁賦》雲:“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山谷為坡寫此賦為圖障,雲“扣舷而歌曰”,又曰“其聲嗚嗚,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覺神觀精銳。】
──《龜山》詩:
我生飄蕩去何求
再過龜山歲五週
身行萬里半天下
僧臥一庵初白頭
地隔中原勞北望
潮連滄海欲東遊
元嘉舊事無人記
故壘摧頹今在不
蘇門四學士張耒張文潛《明道雜誌》:
【蘇長公有詩云:“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九雲“初日頭”,問其義,但云:“若此僧負暄於初日耳。”餘不然。黃甚不平,曰:“豈有用白對天乎?”餘異日問蘇公,公曰:“若是黃九要改作‘初日頭’,也不奈他何。” 】
——此正山谷的風格,奈他不何,也正如東坡言又何必奈他何。
如此按山谷書還原東坡詞如萬樹《詞律》所採如下:
念奴嬌──蘇軾
大江東去(句)
浪淘盡(豆)
千古風流人物(韻)
故壘西邊人道是(句)
三國周郎赤壁(葉)
亂石穿空(句)
驚濤拍岸(句)
捲起千堆雪(葉)
江山如畫(句)
一時多少豪傑(葉)
遙想公謹當年(句)
小喬初嫁了(句)
雄姿英發(葉)
羽扇綸巾談笑處(句)
檣櫓灰飛煙滅(葉)
故國神遊(句)
多情應笑(句)
我早生華髮(葉)
人生如夢(句)
一樽還酹江月(葉)
再看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所載:
《苕溪漁隱叢話》前後集四冊:
宋.胡仔纂集
王雲五主編
萬有文庫第一二集簡編五百種
商務印書館
民26年3月初版、民28年12月簡編印行
後集卷三十一:
山谷上:
【山谷雲:八月十七日,與諸生步自永安城,入張寬夫園待月,以金荷葉酌客,客有孫叔敏善長笛,連作數曲,諸生曰:今日之會樂矣,不可以無述,因作此曲記之,文不加點,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雲: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嫦娥何處,駕此一輪明玉,寒光零亂,為人偏照醽醁,年少隨我追涼,晚城幽徑繞芳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生來聲歕霜竹。苕溪漁隱曰:山谷謂此詞可繼東坡赤壁之歌,餘故列東坡之詞於左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處,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筆者案:
則除了斷句萬樹《詞律》所採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所載恰同。
東坡此詞的異文,今人各種蘇軾詞選集、唐宋詞選集所收不說,至於現存成書最早、系統又比較全面的蘇詞箋註本南宋《傅幹注坡詞》:“笑談處”作“談笑間”,“檣櫓”作“強虜”,“人生如夢”作“人間如夢”。
元延佑庚申雲間南阜書堂葉曾序刊本《東坡樂府》,明崇崇高禎毛晉汲古閣刻宋六十家詞所收東坡詞,朱祖謀疆村叢書三校本所收蘇詞第一部編年本《東坡樂府》,龍榆生《東坡樂府箋》,中華書局《全宋詞》等等,所收“大江東去”詞異文處亦不外此幾處,更另有“穿空”作“崩雲”,“拍岸”作“裂岸”,甚至“赤壁”誤作“赤璧”者。
如果校之南宋俞文豹《吹劍錄》:
宋.俞文豹撰
張宗祥輯錄
宋人札記八種》楊家駱主編
中國學術名著第六輯,讀書札記叢刊第二集第四冊
臺北世界書局
民國五十二年四月初版
俞文豹,字文蔚,括蒼人,據其自序淳佑三年《吹劍錄》已二次刪定。
《吹劍錄》:
【“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二“故”、二“如”、二“千”字,以東坡則可,他人固不可。然語意到處,他字不可代,雖重無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論其大體如何,先且指點重字。】
筆者案:據此則可知《傅幹注坡詞》“談笑間”、“人間如夢”必誤,否則指點東坡重字者還得加一“間”字了。
至於“檣櫓”作“強虜”的緣由,今人薛瑞生先生在其《東坡詞編年箋證》有詳細的考據,在此愚不必及,當以“檣櫓”為是。
另──
《艇齋詩話》:
宋.曾季狸著
【東坡“大江東去”詞其中雲:“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陳無己見之,言不必道“三國”,東坡改雲“當日”。今印本兩出,不知東坡已改之矣。】
筆者案:
“三國” 改雲“當日”,到底好不好呢?
見仁見智。
肯定的是如果這樣改則──“當日周郎赤壁”、“遙想公謹當年”,更會被人指摘了。
我想此則文字正可見東坡對門下士修改自己詩作的態度,其實很隨便,詩詞早寫好,已經那樣流傳著了,你覺得這個那個字不好改作那個這個字,好的呀,我不奈你何。求盡善盡美其實是山谷、無己江西派里人,而不是東坡,對東坡來說他不必以一句一字與人爭衡,──蓋坡公詞只尚才氣,語意到處,放意為之。
至於,“裂”字之來源,我想當是與山谷所書“掠”字音近而誤吧。
雖然,近人葉嘉瑩先生在其講座上盛讚“亂石崩雲,驚濤裂岸”,但是畢竟是後世論家自作多情了,在後文我會詳談。
(三)醉筆得天全:成都西樓帖東坡醉草石刻
其實我寫了這麼多隻是在羅列數據而已,現今我覺得東坡樂府用功最深的不外三部鉅著:
《蘇東坡詞》(二冊)
曹樹銘校編
臺灣商務印書館
1983年12月初版第一次印刷
1996年6月初版第二次印刷
《東坡詞編年箋證》
薛瑞生箋證
西安三秦出版社
1998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蘇軾詞編年校注》(全三冊)
鄒同慶、王宗堂著
中華書局北京
2002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
《蘇軾詞編年校注》書雖新出,但卻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成果,其所取“大江東去”詞實不可取: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
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談笑間、
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
一尊還酹江月。
而《東坡詞編年箋證》所取據薛先生校記乃從“成都西樓帖”收東坡醉草該詞石刻: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笑談間,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
一尊還酹江月。
筆者案:有兩字仍未盡善。
──“間”及“尊”。
曹樹銘先生《蘇東坡詞》校注曰:
“山谷所錄此詞,因非第一手資料,不足據。本人今得上海有正書局精印清卓秉恬及劉鶚先後所藏宋拓成都西樓帖,內有東坡狂草此詞石刻全本,神完氣足,僅下真跡一等。”
“朱本龍本俱作亂石崩雲、驚濤裂岸,今從傅毛二本及石刻本該作亂石穿空、驚濤拍岸。談笑間從石刻本改作笑談間。強虜從石刻本改作檣櫓。人間從石刻本改作人生。尊從石刻本改作樽。又按此詞見萬樹詞律,卷作卷。笑談間作談笑處。餘悉同石刻本。”
曹本取:
大江東去
浪淘盡
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
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
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
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笑談間
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我
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
一樽還酹江月
筆者案:曹樹銘先生《蘇東坡詞》前頁收有此帖,確實神采飛揚。
但有一字、就是“笑談”之後的那個字曹先生認錯了,不是“間”字,而應該是“處”字。
因為東坡所書乃醉草,字跡潦草,很多字要書、文互校才認得清楚,“笑談處”三字尤為難認,不過“笑”字有下文“多情應笑我”可較準,“談”字較易認,第三字最難認,筆劃雖簡單,但是絕不是四四方方的“間”字,我比較過東坡其他字帖的“處”才確認。
附一:
在此插一筆──
此帖東坡後有題跋,孔凡禮先生《蘇軾文集》亦有收入,作:
──“久不作草書,適(-)醉走筆,覺酒氣勃勃,紛然(-)出也。”
題作:“《題大江東去後》”,後並注:“見《宋拓蘇長公雪堂帖》。”
──標點符號當然是孔先生所加。
孔先生和曹先生所說應該是同一帖,東坡帖後題跋就在那裡,但是字真得很難認,博學如孔先生也空有幾字不認得呢。
我也辨不出全部,但和孔先生有異處,以下是我努力的結果,當然標點符號是我加的:──
“久不作草書,適乘醉走筆,覺酒氣勃勃,(-)指(-)出也。東坡醉草。”
東坡另有類似的醉草題跋一則,可參看:
跋草書後──
“僕醉後,乘興輒作草書十數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
筆者案:我判斷當東坡帖後所題或者如此:
“久不作草書,適乘醉走筆,覺酒氣勃勃,似指端出也。東坡醉草。”
寫此帖後才參看孔凡禮先生《蘇軾年譜》:
──《東坡赤壁》謂坡仙亭石刻有此詞,草書;書後有款識:“久不作草書,適乘醉走筆,覺酒氣拂拂,似指端出也。東坡醉筆。”
綜合以上數據(──筆者案:實在太多大概讓人不耐煩了)分析判斷,愚以為東坡“大江東去”詞原作當如此、並可作為定本:
念奴嬌
——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
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
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
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
笑談處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
一樽還酹江月
東坡說:醉筆得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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