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

三間房,有一座土地廟。

說是土地廟,不如說土堆。據老人說土地廟最輝煌的要數大清國時,此地曾是三合頭的粉牆青瓦的小院,院內有竹和槐樹。正間長條几上供一尊泥塑土地神像,案前有長棉墊,可供三四人同時跪拜。

廂房有一倉庫和守院人床鋪,這個守院人是由整個三間房鄉里以籌糧形式供養。每年,守院人汪二皮就在麥口市提著個布袋,挨家挨戶籌一年的口糧,糧食倒進布袋,汪二皮上下嘴皮一合,音若戲曲裡的太監宣讀聖旨:“一戶一斗,平口即可,不虧不溢。”

鬥,實際就是個舀水的葫蘆瓢。汪二皮是個禿子,最怕說別說“瓢”。

三間房這地方,不論誰家有了白事,均來此處上供。一曰買單陰間的路錢,二曰行賄土地神,乞求關照逝去的親人。村裡人最不放心的就是辦事託人又不送禮,土地神雖然是神,可也有妻兒老小偏房和子孫要養活。汪二皮又成陽間通往陰間的檢票員。

人死了,從第一天早上起,一大家子孝子賢孫在汪二皮的帶領下,吹吹打打,來到土地廟門口,依次排隊,跪倒瞌頭行禮,汪二皮陪跪著燒紙的時候,主家的長女或長子大喊三聲:“大,給你送錢送飯了,到那邊別餓著呀!”

給孃的叫法一樣,據說圍著看給死人送飯熱鬧的人,都羨慕死去的人到陰間不捱餓,還有錢花,。

汪二皮,自詡知曉陰間大事小事,傳珍妃冤死的靈魂還找過他哭訴,只是三間房廟小,留不住美人。每每汪二皮吹噓此事,眾人皆笑。

一個人吃飽,全家都不餓的男人,能搭訕上珍妃,夠天下男人羨慕嫉妒恨了,但是居說有個女人羨慕。此女就是黃五丫。

這黃五丫是個三十出點頭的寡婦,拖著五個各差三兩歲的清一色男娃,最大十二歲。若說女人改嫁,是極容易的事,這黃五丫就難了。就連搭識過陰間珍妃的汪二皮也不敢娶,那是後面跟著五張只有吃飯能力的嘴,就算最大的吧,下田也割不了麥。

黃五丫的男人死後,五個娃依例得給他們的大送飯和紙錢。汪二皮抱著最小的那個娃,一邊在火盆邊燒紙,一手還要哄著懷裡看眾人皆哭他亦大哭的娃。圍觀的人竊笑私語:“汪二皮福運來了,今後還真可以當這五個娃的爹呢。”

汪二皮哪裡敢娶黃五丫?“一戶一斗,平口即可,不虧不溢。”有時這些糧也接不上麥口市,廟院裡的槐樹花倒也能給他湊合過些日子,若再添上這六張嘴,汪二皮斷然不敢娶。

不敢娶也就罷了,汪二皮倒會隔三差五接濟點黃五丫娘幾個的口糧。汪二皮一般都會選在天黑透,去黃五丫家。

廟平時只有汪二皮一個住裡面,但好事的人還是發現黃五丫在廟裡給汪二皮洗補這一神秘的情況。

世上確實沒有不透風的牆,不過汪二皮和黃五丫的事,倒也沒有人推房子砸桌子鬧,畢竟黃姓族裡也怕沾上那五張嘴。

汪二皮怕沾黃五丫,可日本人居然怕汪二皮。

自日本鬼子駐點漣水,三間房也常被襲撓。從時碼往魯渡,再從魯渡往五港,往大新集,日本鬼子三天兩頭路過三間房。雖然日本鬼子在漣水殺人眼皮都不眨,可看到汪二皮,卻畢恭畢敬。

翻譯說:“皇軍敬神。”

在魯渡,日本鬼子死了一個同伴,找到汪二皮,翻譯說超度,把這個死去的皇軍送回日本。汪二皮暗笑,向翻譯提了個條件,需十隻雞,十個豬頭。

日本鬼子辦事很利索,當天下午就準好了。但汪二皮卻推說,明天晚上黃道吉日,明天送上路,一個時辰就到這個死鬼的日本北海道老家。

日本鬼子連呼:“喲西喲西!”

汪二皮當夜約到黃五丫,讓黃五丫把這個情況告訴她那個漣東抗日自衛隊的大兒子。本來黃五丫會到廟裡照顧生病好些日子的汪二皮,這一晚黃五丫連夜找到正在時碼開作戰會議的大兒子,說了這情況。

日本鬼子屍體回不了家,說靈魂一定要回去。第二天晚上,超度活動就在土地廟進行,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整個三間房一帶,槍聲大作。

又有三個鬼子只能靈魂回日本了。

日本鬼子本來要追查汪二皮責任的,但是當天夜裡他的腿中了三槍,廟門口還發現貼了一張標語:“嚴懲漢奸汪二皮。”

日本鬼子把十隻雞和十個豬頭都給汪二皮當營養餐了。

“漢奸汪二皮”——到破“四舊”這一年,好像人們才想起這世上還有個汪二皮,不知是誰說了這句話。

三間房小學的一群學生,在一個豔陽高照的下午,一路上高喊:“打倒漢奸汪二皮!”然後衝進了土地廟,又打又砸,把已經病癱在床上的漢奸汪二皮給拖到院子外,一頓痛揍。

這群小學生手腳非常精準,腳尖和棍棒總是很精準地落在中過三槍的腿上,甚至連拉架的黃五丫也捱了幾腳。

黃五丫撕心裂肺地喊:“他不是漢奸……”

但沒有人聽,棍棒和腳尖也沒有停,直到天黑透,這群孩子才被各家的大人喊回去吃晚飯。

第二天,人們發現土地廟已經成為一片廢墟了,四處碎磚壞瓦。汪二皮也在三天後,和黃五丫雙雙死在一處草堆邊,黃五丫是喝農藥死的,死時的樣子很恐怕,整個身體扭曲,象一隻僵死的蝦。

三間房分田到戶時,由於土地廟遺址只有一土堆,土堆上長一簇雜樹,無法耕種,劃開在一邊。

至今,這還是一簇雜樹,偶爾在樹邊能看到一堆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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