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敘事中的清流,宋詞五絃情

宏大敘事中的清流,宋詞五絃情


​愛情,是人的生命力的充沛表現,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重要支柱,也是文學創作永恆的主題。公園前八世紀,希臘詩人郝西奧德在《諸神記》中歌唱“不朽的神祇中最美麗的一位”的厄洛斯,就是羅馬神話中名為丘比特的愛神。中國雖然沒有沒有這樣的神祇,但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中,愛情的多聲部的樂曲就已經開始奏鳴,從它的第一篇《關雎》裡,雖然時隔兩千多年以後,我們仍可以聽到鐘鼓與琴瑟的樂音從河洲水湄隱隱傳來,而自《詩經》以後,歷代詩歌都沒有忘記對愛情奉獻他們的禮讚。

宋代,雖然封建禮教更為森嚴,對眾生自然而合理的生命欲求更為桎梏,但追求自由美好的愛情,本是源於健康的人性,而與音樂和歌女有著天然聯繫的所謂“詞為豔科”的宋詞,更是長於表現和歌唱愛情。聽曲知音,我們今天仍然會為之意奪神飛。

風晨月夕,柳下花前。


宏大敘事中的清流,宋詞五絃情

戀情

愛情如果是一支樂曲,最迷人也最令人回想的,還是最初的起始的階段。初戀或者說終成眷屬之前的相戀之情,是愛情五絃琴中的第一弦,也是最值得回味和回憶的時光。如果你和你的戀人終於白頭偕老,在幾十年的人生風雨中,你難道不會常常驀然回首那甜蜜的初戀嗎?如果你在愛情的道路上頗多波折,當你的心因種種原因而蒼老的時候,你不是會更加追懷往昔戀愛的日子嗎?

戀情,是五絃琴彈奏的第一聲。戀愛的雙方,獲得的都是審美的“第一印象”。這種一見鍾情或再見生情,都是源於一種直接美感,繼之而來的愛戀,就是心靈的相互燃燒,充滿美感激情的自我審美體驗。這種燃燒和體驗,就是成年的芸芸眾生都經歷過的戀愛,而這種戀愛過程中的感情,就是花之半開的戀情。

宋代封建社會,男女之間很少有自由接觸的機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往往就決定了他們的終身大事,幸福的結局,就像今日買彩票中大獎一樣機會難得,希望渺茫。宋詞因為要被之管絃,訴之歌唱,加之宋代有官妓制度和家妓之風,歌妓們大都知音善律,有較高的文化藝術修養,詞作者與歌妓之間接觸頻繁,如同滿園春色,雖然有封建禮教的高牆禁錮,但總不免有一枝紅心出牆來。

在北宋詞壇,柳永是一位千首詞輕萬戶侯的開山人物。是北宋第一個專力攻詞而以婉約名世的作家。儘管有些正統詞人對他頗有微詞,但他的作品一經寫出再加歌唱,收視率和收聽率最高,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是宦門子弟,他最憐愛的歌女莫過於“瓊卿”,他表示自己一旦科場得意進入仕途,就要正式迎娶瓊卿為自己的妾室。上述這首《蝶戀花》寫主人公春日黃昏登樓望遠,對酒消愁愁更愁,千迴百折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愛和炭相同,燒起來,要把一顆心燒焦。

《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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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情

戀情當然有令人意亂神迷的歡樂。但那畢竟還只是男女之情的初始階段,如同一支樂曲的的前奏,如同一朵花苞的半開,如同一年四季中的早春。而男歡女愛的靈與肉結合的歡情,則是樂曲的華彩樂段,是花朵的嫣然怒放,是如火如荼的夏天。

愛情是存在於男女之間的一種特殊的感情。男女之間如果沒有沒有外部的阻力與壓力,沒有內部的不合與不和,如膠似漆的戀情必然會升溫為郎憐女愛的歡情,然而,真正的歡情是什麼呢?

如同南極之與北極,對包括歡情在內的愛情,歷來有不同甚至對立的看法。除了孟子說過“食色性也”之外,中國人向來諱言談“性”,彷彿這是一個一引即爆的雷區。古希臘的柏拉圖認為:美的愛情是純精神的愛戀,應該排除一切肉慾。德國的黑格爾主張心靈與理性之愛,愛情絕不是性慾,愛情裡確有一種高尚的品質。佛洛伊德則相反,他認為性慾是人的基本需求,男女接近和相愛,都是為了性慾的滿足。美好的愛情和愛情中的歡情究竟是什麼呢?好像綠葉之與紅花,水流之與河床,青天之與明月,美好的愛情應該是性愛與情愛在互愛基礎上的和諧統一。性愛是情愛的基礎,情愛是性愛的靈魂;性愛是生理上的快感,性愛是心理上的美感;性愛會隨著年齡增長而減退甚至消失,而情愛卻因白頭偕老而深厚綿長。

中國古代《四喜詩》: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其中的第三喜不僅指愛情,而且指愛情的高潮,指愛情的果實因成熟而摘落而登場的歡情。中國有一句專用的成語名為“魚水之歡”,也是另一種絕妙的比喻和形容。

《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去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歐陽修這首詞寫的是一對新婚青年夫婦的喜樂之情,以女主人公的心理和情態為主,別有風情而令人銷魂。這位新娘不僅服飾漂亮,而且情態更是小鳥依人,還明知故問“鴛鴦”二字如何書寫?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鴛鴦是情侶或夫婦的美好象徵,這位新娘的問話頗具象徵性和暗示性,是情話而非葷話,在那樣一個封建禮教夜氣如磐的時代,新娘真算得上解放,清新活潑如春日的霞光。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北宋的晏殊和晏幾道是父子詞人。晏殊雖貴為執宰,久居相位,勢高望重,門生故吏多居要津,但晏幾道不願依靠父親的餘蔭和新貴們的關照,因而仕途多舛。

晏幾道和令他魂牽夢繞的情人久別重逢,悲盡喜來,“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在悽愴的人生之旅中,這畢竟是一個令雙方都悲喜交加而以喜為主的高潮。


《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是周邦彥自創天成的偶句。閨房暖暖,香菸嫋嫋,調笙時相對而坐,真是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夜已沉,人宿何處?女子的試探和自答,柔情似水而又婉曲濃至,不說留宿而問“向誰行宿”,不說“休去”而道“馬滑霜濃,不如休去”,而且夜已深沉,行人稀少,只怕路上的人身安全都成問題。沒有淫言穢語,只有珠圓玉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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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情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在人的豐富複雜的感情中,離情是最常產生而最具普遍意義的一種,因為人生天地之間,除了一次即成永訣的死別,就是無數次的生離。

死別是令人痛苦的,這種痛苦猶如雷轟電擊,即時打擊的強度很大,但因為逝者已矣,生者已是完全絕望而再無希望,所以在雷電過後,隨著時間流逝,心境也許會逐漸趨於平復,天空總會要出現一角蔚藍。生離卻往往更令人神傷,因為生離的雙方雖然失望,但卻仍懷重見或重圓的希望,有如綿綿苦雨颯颯悽風。情人之間相見難期的離別,尤其令人肝腸寸斷。

《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本是唐玄宗的創制,他在安史之亂中採取逃跑主義而避難巴蜀,在棧道雨中聞淒涼的鈴聲,觸景生情而憶念屈死的楊貴妃。柳永在汴梁悲嘆與心愛的人離別,感嘆南下遠遊的天涯羈旅之情,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古往今來的情人,有多少人演出過這黯然神傷的一幕,地點與時間不同,情節卻古今不變。從剎那見永恆,從特殊到普遍,“多情自古傷離別”便成了傳誦千古的誓言與警語。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晏殊的《蝶戀花》水闊山長無由可達,離恨真是刻骨銘心。凡是有過傷離怨別生命體驗的人,心的絃索都會被這首詞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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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情

如同硬幣之兩面,劍之兩刃,人生,是美滿與不美滿的統一,是追求完美和不可能盡善盡美的統一。感情領域內的愛情,何嘗不是如此。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離情,好像天空有輕雲薄霧,但云霧總會消散,陽光遲早會給你的生活鍍金,而怨情則如秋雨瀟瀟,氣象預報大約也永遠沒有由陰轉晴之日。

當女媧和夏娃分別走下她們的神壇,象徵母權制的結束,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女性都頭戴金冠或揹負沉重的十字架,扮演的大都是悲劇的角色。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歐陽修詞中的貴家少婦,生活在高門深院之中,丈夫經常走馬章臺,於“三陪小姐”中尋花問柳,她的內心是何等苦悶?尤其是那樣一個婦女極少心靈與人身自由的時代,她既不能去有關部門投訴,也不便向自家的親人一吐衷腸,更不能像現代人一樣尾隨跟蹤盯梢破案,她只能高樓佇望,清淚雙流。空房獨守,寂寞和痛苦就像青草一樣在心中瘋長,憂愁與怨恨就像決堤之水一樣在心房氾濫。

古代男女之間的許多怨情,常常是由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所造成。今日的現代人,選擇對象和結為婚姻的自由,已遠非古人可比,但今日的許多夫妻,有的因終成怨偶而離散,如風掃浮雲各自東西,有的雖仍在同一屋簷下,卻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如各自設防城門緊閉的城堡。

《減字木蘭花·春怨》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朱淑真出生於書香門第之家,但所嫁非偶,先是身不由己,後是苦海無邊。孤獨的她,投水而逝,人生之路已經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懸崖,她最後只得將自己的生命和詩篇一起交給了死水。

《踏莎行》

潤玉籠綃,檀櫻倚扇。繡圈猶帶脂香淺。榴心空疊舞裙紅,艾枝應壓愁鬟亂。午夢千山,窗陰一箭。香瘢新褪紅絲腕。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

夢境,是現實生活與心理在夢中的折光,所謂日有所思,也有所夢。吳文英在秋日的午夢中,忽然見到了昔日的戀人,一覺醒來,她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一直到日落黃昏,風聲簌簌,雨聲瀝瀝,他仍在神思恍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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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

人生天地間,有生即有死。搖籃,人生的起點,死亡,是人生無可避免的最後的驛站。

表現死亡主題的作品,最感人的莫過於愛情的悼亡詞。愛情是一座奼紫嫣紅的花園,但花園也有凋零荒蕪之時,男女主人或先或後不再重來,恨天悲地,暫時留守的不勝悲慼。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因夢而作此詞之時,正在密州任知州。他十九歲時,與十六歲的王弗在故鄉四川眉山結為連理。王弗很有文學修養,美而且慧,伉儷感情甚篤,如兩株合抱之樹。他們本來要牽手走完人生的長途,不料十年後王弗在開封和蘇軾有告而別,歸葬於四川故鄉。王弗的倩影和魂魄頻頻入夢,又是十年之後的正月二十日,在山東密州任太守的蘇軾,終於在多回舊夢一場新夢之後握筆揮豪,寫下了這一首悼亡詞中的千古絕唱。夢前的懷想,夢中的相逢,夢後的惆悵與悲涼,夫妻之間的生死別離拍擊著一個男人的心房。

《孤雁兒》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簫簫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詞牌名《孤雁兒》正是李清照對自己悲苦境遇的一種比喻和象徵。李清照十八歲時和太學生趙明誠結婚,兩人志趣相投,琴瑟和諧。建炎三年,吹簫人去玉樓空,趙明誠在金陵病逝,李清照顧影自憐,斷腸誰與同倚。絕望如同無底的深淵而哀痛則好像無邊的廣宇,時過境遷,李清照心頭的創痛卻永遠無法平復,就連時間這位療傷救苦的頂尖級的良醫,都束手無策。

戀情熾烈,歡情甜美,離情悽清,怨情傷痛,悲情哀苦。以山西忻州的一代文宗,遺山先生元好問的一首《雁丘詞》作為本文的結語: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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