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是位於西江邊上一座老城區的故街巷裡，這一帶因為自古臨江，常有水患。於是人們便請了一個風水先生，算計一番給本地更名為瓶隱巷，大約是取寶瓶吸水祛除隱患之意，並在面江巷口豎起大塊寶瓶石方，自此竟果然水患減少，方圓一帶生活安定富足。
小時候，就記得家巷裡大人們隱隱爍爍地談論過一件古怪的真事——
最初是住在巷尾的一戶姓周的人家，那家老兩口帶一個輕度智障的閨女生活，閨女長到十八九歲時，有人看見她有幾日黃昏時分，總拿著一碗飯菜和一把稻草走進巷子深處，有人跟著去看，就見智障閨女把那碗擺在一個偏僻十字路口中間，再拿那把稻草當香，跪在地上朝飯碗四周拜拜，口中唸唸有詞，這樣連續拜了幾日，沒兩個月，就有人來周家說媒，這個輕度智障的姑娘居然很快就定了婚事，嫁到附近一戶家境很不錯的人家去了。
瓶隱巷裡一時傳得沸沸揚揚，關於這個智障閨女傍晚拿飯菜去十字路口拜拜的橋段也隨即被人們描述得繪聲繪色，很快有人從街坊一位老太公口中聽說，智障閨女那是供奉街頭夜食眾，許的願望成真了。
大家就追問什麼是夜食眾，老太公說他也不太清楚，只是知道過去老一輩都有這說法，只要在老歷每個月的最後那幾天，黃昏後，太陽落下地平線的那一刻，帶上食物走到巷子深處，選個沒人十字路口，將食物恭恭敬敬擺在當中，拿一把稻草當香那樣念著供奉夜食眾的話，然後許出自己的願望，夜食眾若來吃過你的食物，他們就會幫你達成願望……不過，老太公說到這頓了頓，只是聽說這事有些風險，所以老一輩人都告誡過小孩兒千萬不要嘗試。至於風險是什麼，老太公卻又說不清楚，大家面面相覷，有人暗地裡也躍躍欲試，但家裡有供菩薩的人就勸說，向不是菩薩的非人祈求許願，恐怕真會招來不好的報應，大家於是也覺得有道理，安分守己過日子的人也不會想徒惹是非。
然而，當時與我家住同一條街的街坊中，有一家的男人還真去嘗試了，不過他是揹著家裡人做的，所以他去求夜食眾的事，也是很久以後那件事曝露才知道的——
男人結婚多年，他的老婆為他生了一個女兒，當年三歲，生得挺伶俐可愛。不過，在計劃生育實行的年代，這意味著他們家沒機會再生一個男丁，在某些思想傳統的家庭裡，這無疑是個噩耗。
所以，男人在某個冬季的月底幾天黃昏天黑後，悄悄一個人帶著食物和稻草去到巷子深處的無人路口對傳說中的夜食眾做了祭拜，沒人知道他具體是怎麼提的訴求，但沒過多久，就在那年冬至的清晨，瓶隱巷的街坊都看到他兩口子抱著女兒衝出家門，找到巷子裡開貨車的老劉，求他幫忙開車把女兒送到城裡的醫院去。
而當時街坊們都看到，母親懷裡的女孩兒臉色青得發烏，牙關咬得死緊，五官更糾結在一處，也不知得的是什麼病，而老劉幫這對夫婦把孩子送到醫院，大半天后回來，就告訴大家說，那女孩子得的是腸梗阻，送到醫院已經不中用救不回來了。
這家人的女孩兒死了，女孩兒的母親傷心了很久，但很快第二年他們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那家男人有時在街坊間跟人乘涼閒聊，會篤定地拍胸脯跟人誇口說自己這一胎肯定生的是男孩兒，有人不信追根究底地問他是不是得了什麼秘方，他就笑得諱莫如深。
後來他們果然生了一個男孩，跟之前那個女孩兒一樣，生得伶俐可愛，但這男孩長到一歲多學說話時，他第一句學會叫的不是“爸爸”或“媽媽”，而是“姐姐。”鄰居有不少人都親眼見過聽過的，起初他媽媽經常抱著他到街坊裡散步乘涼，與鄰居站住說話時，被抱在手裡的小男孩，會忽然朝著身邊的空氣笑，並且咿呀伸手喊著“姐姐、姐姐”，這樣的次數多了，鄰居在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這家人漸漸不敢再輕易抱孩子出去。
二
再後來，街坊們聽到這家人經常傳出爭吵，好幾次甚至有狠命摔碗摔杯子的聲音，還有女人和孩子的哭聲，但好心的街坊們去拍門打算勸架，男人打開家門後，卻發現他們一家都只是靜靜地待在客廳，地上沒有碎片，女人和孩子形容整齊，臉上也沒有紅腫或眼淚。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好幾次後，街坊們都開始覺得這家人不對勁了，但街里街坊的，大家也沒明說什麼。
直到，這家的小男孩長到兩歲多大時，大家就頻繁看見他會在每天傍晚時分，一個人跑出來開家門和關家門，開門的時候，他會朝門外空氣高興地笑著，然後側身好像讓人進屋，然後再把門關上；又或者，像是送什麼人出門，開門後朝門外空氣擺擺手說句“拜拜”。一開始大家想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遊戲吧，路過的叔叔嬸嬸沒多想地叫他小名朝他打招呼，小男孩卻從來都恍若不聞，只對著空氣說完話，就兀自轉身關門回家。
這家人每天傳出的聲音也越來越顯嘈雜，除了摔碎碗碟的爭吵聲響外，有時像是大家在聚餐吃飯地大聲喧譁，有時候又像是生氣在爭奪東西，把屋裡的物件甩到地上。
街坊們發現這家的女人越來越瘦，眼眶凹陷並臉色萎黃，人也越來越孤僻，許是病了吧，就辭了工作在家養著，平日裡除了偶爾出門購置必需品外，極少再露面。這家的男人照舊早出晚歸工作，但每日形色匆匆，神情幽暗陰沉，與街坊四鄰日益疏遠，倒是小男孩，隔三差五在某一天的黃昏天黑時刻，就興沖沖地出來開門迎送看不見的客人，每當看見這情形，街坊們都避開遠遠的，再也沒人去逗那小男孩玩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最初那個被傳因為供奉過夜食眾而嫁到好人家的輕度智障閨女出了大事，她的夫婿一天夜裡出門與人喝酒，回來路上疑似被搶劫的砸碎了頭殼，錢財被搶就罷了，人被找到時還有一口氣在，但送到醫院救回來，人也成了比智障閨女還要白痴的廢人。
這事很快傳回到瓶隱巷，街坊一片瞠目結舌的譁然，大家恍然覺得當初老太公說的風險是真有，因果危不可測，而且那夜食眾到底是何方神聖，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就有街坊的人在到城外的寺廟進香時機，問那寺裡的出家人，出家人聽罷念一聲佛偈，說：“諸天早食、佛午食，所以出家人有“過午不食”的戒律，唯有鬼夜食，僧學佛，所以過午不食，也是要把夜晚那頓飯食的功德機會迴向給遊離人間的孤魂餓鬼。”
僧人的話使人茅塞頓開，瓶隱巷的人都明白了夜食眾的真面目，難怪要在黃昏天黑之後拿食物去街頭供奉，原來那接受許願滿願的都是孤魂野鬼？於是那供奉菩薩的人家由此愈發虔誠地供著觀音佛祖，沒有人再敢提去向夜食眾許願的事了。
而那家生了小男孩的人家，也逐漸被人議論是不是也曾向夜食眾許過求子的願望，不然那個伶俐的女孩為何會暴斃早夭，緊接著這個古怪的男孩子就出生了？
這一年冬季，男孩也剛滿三歲。老歷十二月的下旬某一日，瓶隱巷的街坊都看到那天傍晚，小男孩的爸媽帶著小男孩，端著一些做好的飯菜和一大把稻草往巷子深處走，他們是去供奉先前死去的那個小女孩的，就像供奉夜食眾那樣，在巷子深處最偏僻的一處十字路口擺下碗筷，然後男人跪下，雙手執著稻草對著四周拜拜，口中唸唸有詞，喊的卻是他那個夭折女兒的小名，叫她回來吃飯，最終喊得涕淚縱橫。
三年前，他就是在這個路口向所謂的夜食眾許願，寧願不要第一個女兒，也想換一個再生傳宗接代兒子的機會。之後沒多久他那大女兒果然發病死去，他也如願以償生了個兒子，但從此驚悚鬼魅如噩夢般如影隨形，這個男孩如有天生陰陽眼般，總是對著空氣叫姐姐，後來會走路，就發展到經常跑去開門給看不見的客人，他老婆首先就精神承受不了，變得神經衰弱，而兒子的情況隨著年齡增長還變本加厲，最終他也從街坊那裡聽來關於智障閨女家的橫禍，也許這是貪求的報應？看似他的願望滿足了，但從此家庭就籠罩在一片不祥的疑雲中。還有他那早夭的女兒，按照習俗不會得到正式的墳墓安葬，他們也只是在醫院給了些錢，讓火葬場代為處理了。難道她的魂魄無處可去，又跟隨父母回到這個家嗎？小男孩總是對著空氣叫姐姐，也許他們的女孩兒也成了這瓶隱巷中一縷看不見的夜食眾在遊蕩。
所以他向老婆說出了自己當初的作為，女人崩潰痛哭，所以他們在冬至的這幾天，都帶著飯菜來到他當初許願的地方，叫喊他們死去女兒的小名，不怕被人看見，他們只想通過這種行徑減輕自己的罪過吧。
跟隨而來的街坊看到那個三歲的小男孩一直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沒有悲慟也沒有困惑驚訝，彷彿這一切他都早已知曉。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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