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身後世》之四:與算命先相依為命

那蹲著的是位年過半百留著山羊鬍須的老人,他警覺地拄著一頭已磨得圓溜的石竹做的棒,側耳向著我緩緩站起,邊抽泣邊問我:“請問朋友,你怎麼也藉此窯洞安身了?”

“唉”我輕輕嘆了口氣,老人耳朵似乎很靈敏,他順著聲音馬上把一張清癯臉而慘白朝向了我,此時我才看知他原來是個盲人。我好奇地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只見一頂毛了邊破了頂的西瓜皮帽下面的雙眼又凹又癟,一條搭鏈斜掛在套著滿是補丁的長袍上,腳上的布鞋前破後通,留著長指甲的骯髒腳趾在不安地動著。哦,原來是個算命先生!

躺著的人是個衣不遮體的約十多歲的小孩,像睡熟似的一動不動。肯定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我猜想著。

“唉”我又嘆了一口氣,這次是為他倆嘆的。

老人的眼眶抖了幾下,道:“聽聲音,你還年輕,何來如此多的哀聲嘆氣?”

我行走一天也累了,靠著小孩扯了一把蘆草塞到屁股下坐下。見小孩手臂朝我伸著,便想幫他攏一下,可當我碰到他的小手時,像遇電一般縮了回來,這手冰涼得冷氣嗖嗖。“唉”我又嘆了口氣,馬上鎮靜了下來,這年頭見的屍首多了,也麻木了。

“這,這小孩?”我明知故問一句。

“死了,痛死的。”老人又抽泣了起來。

“那,怎麼還不埋了?留著想吃呀?”埋屍首對我來講就是埋一粒種子那麼簡單。

“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講話?看我一個手無寸鐵的盲人怎麼有辦法安葬我的小徒兒?”老人的竹棒敲著不停。

我為自己的冒味而內疚,便自告奮勇道:“那我把他埋了吧!”見老人頜首了,當我便壯著膽,抱起僵硬的小孩鑽出了窯洞時,才知道自己也手無寸鐵,不可能活生生用一雙手刨開凍土呀?我朝遠處荒山野林處蹣跚走著,頓覺這屍首越發沉重,此時真後悔毛薦自遂答允了這件好事。

老話:有山歸山,有廟歸廟。我把小孩終於送到了亂墳灘,墳瑩上的枯毛草有半人多高,北風吹著讓人毛骨悚然,皮膚一起雞皮圪塔更覺寒冷,我不由自主渾身抖了起來,而且愈抖愈兇,似乎要把肚皮上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脂肪一下子抖光,更可笑的是兩排銀牙也像軋石機器的鐵齒“咯咯”地鬥了起來,把三寸不爛之舌嚇得只能蜷縮著,恐怕一伸出來就被牙齒咬斷。

我雙手再也抱不住小孩,他“撲嗵”一聲頭朝下滑了下來,那雙眼睜著的眼直勾勾地盯著我。

“有事無事,不怪來人者之事。我不是有意的,請不要怪罪!”我雙手作揖,朝他祈禱著。

“怎麼辦呢?”我實在想不出辦法讓他入土為安,急得在墳灘上抓頭撓耳。猛看見有座墳上有個洞,心喜,走近一望,這洞口有一尺大小,探頭再一瞧,這洞下面黑乎乎的一點不見。我折了根一人高的樹枝往洞裡試探著,突然一聲怪叫,一隻狗獾似的東西箭似從洞裡竄出,嚇得我“媽呀”一聲,往後一退倒在了另座墳上。

我急忙拗起身,此時七魂丟了六魂,等我拍著胸喊了半天“別怕,別怕,魂歸家哦,魂歸家哦。”怦怦而跳的心才平靜了些,我把樹枝死命地抽打了那洞口幾下,罵道:“債有主,冤有頭,你嚇我幹嗎?”這一罵居然全身不顫抖了,我走到小孩屍首旁怒斥道:“都怪你,你還睜著眼看我笑話?快閉上,否則當心我摳掉!”

那小孩還盯著我,我幫他一抹雙眼,終於溘然眠目了。“唉,都是天下可憐人哦!”我望著那墳上的洞想起了小時候鑽狗洞的事,便靈光一閃,把小孩頭裡腳外地朝洞裡塞去。我邊塞邊唸叨著:“老弟呀,終於幫你找到一個家了。你進去和人家打個招呼,借個寶地入土為安。鄰居好賽金寶,遠親不如近鄰。”我語無倫次著。直至看不到破鞋後,我又尋找些石塊又把洞堵緊。

回到窯洞時天已漆黑,我是摸索著進洞的。

“謝謝你!”老人早聽到我進去的聲音,在黑暗中低沉道。

幸虧他講了話,否則要被我一腳踩上。窯洞裡暖和多了,四肢剎時放鬆舒展了起來。我簡要地把安葬的經過講了一遍便默不作聲了,因為我又想起了埋了的親人,這讓我十分沮喪。

“你,你叫什麼名字?”老人和藹地問。

“富根”我沒好氣回著,因為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如叫“苦根”我倒高興,我就是這種實在人。

“什麼生辰八字?”老人向我靠了靠,又問著,嘴裡的臭氣噴到我鼻尖。

“不知道!”我扭過頭捂著鼻,此時我更肯定他是個算命先生。

老人不問我了,自言自語著:“相由心生,心隨境移,潮起潮落,江山變易。”

經過一陣忙碌,飢腸漉漉的肚又開始叫了起來,我把腰帶收了收,蜷縮著依偎在蘆草上。窯洞裡開始寂靜起來,又聽到了肚子發出的“咕嚕咕嚕”聲,這次是老人發出的。

“富根,你就叫我王先生吧,明天你就牽著我出去替人算命,能活還要活下去的。至少我還能多吸上一口陽間之氣,你還可看看這熙熙攘攘的世道。”老人大概和我一樣飢寒交迫得唾不著覺,歇了半天從黑暗裡冒了一句。

我正在暝想中,被王先生打斷了思路,心裡很不爽快,“哦”了一聲。據我母親講我生下剛滿月時找算命先生算過一掛,說我長大後會遇貴人相助。結果等到現在貴人沒見一個,鬼倒見了不少,莫非這王先生就是我生命中的貴人?想到此,我態度好了許多,補了一句:“好吧!”其實我想總不能一直窩在窯洞裡等死,牽著瞎子倒可以名正名順地到處轉悠,省得被別人防範當賊似盯著。

我感覺王先生替人算命還少了一些東西,尋思一會兒,才發現他身邊少了把二胡。“你吃飯的傢伙呢?”我冷不丁問了一句。

王先生摸了摸頭,愣了一會兒莫名其妙似答道:“在這兒呢?”

我忍不住一笑:“我是問你的二胡呢?”心裡罵了一句:“真是二五。”

“哦,哦,誒!”王先生重重嘆了口氣垂下了頭:“我這二胡還是師傅的師傅傳給我的心愛之物,與我旦夕相處一刻不離。誰知昨天遇上一惡棍算命不付錢也罷,又窺上了我的二胡,扔了兩個銅板要強行賣走。這二胡就是千金我也不捨賣,便和這廝理論起來。那廝把銅板往地上一扔搶了二胡便走,可憐我小徒跑上去爭搶時小腹被踹了一腳。小徒忍痛含淚把我攙離這惡貫滿盈之地,找了這破窯就暫時安身養病。誰知徒兒人小肉嫩,那惡棍又是往死裡踢,所以呻吟半晌便命殞歸天了。我的徒兒呀,是師傅害了你呀!”

世上還有這等喪盡天良之事?“王先生,你還記得這廝住在哪兒嗎?”我一股熱血衝上胸膛,義奮填膺。

“別看我眼瞎不見,心裡可明亮著呢?這廝就在宋家莊村東,一個屬蛇的惡棍。誒,富根你問這幹啥?”

我本想回答幫他報仇,可怕他擔心,便道:“隨便問一下而已。”為了不讓他疑心,有意打岔道:“王先生,你算命靠的是麻衣相嗎?”

王先生抖了抖眼皮,笑出了聲:“富根呀,你是和我開玩笑吧?讓我這兩凼洞去替人看相?”

我呵呵一笑,又問:“那你靠什麼替人算命?”

“我呀,靠人的生辰八字和易經替人算命。當年明太祖還在放牛時就被我的祖師爺掐指一算要黃袍加身,幾年後果然成就了千秋偉業。”王先生好像他自己算到似的,笑得山羊鬍子直晃。

“那,你怎麼沒算到小徒兒要遭不測?”我打勸著。

王先生稍一愣,有些怒,他不停地掀動著眼皮,我知道他是想朝我瞪眼。“小徒兒也是我半途遇上的孤兒,不知生辰八字,怎能算掛?”他很快又鎮靜下來。

“那,你怎麼沒算到要失去心愛之物?”我有意逗道。

“豈有此理,命算人不算己,這簡單道理還不懂?”他又開始惱怒了,聲音高了許多。“你還是拜我為師,容我慢慢教你。技多不壓身,或許到時能混一湯一飯,不至於餓殍街頭。”

“我可學不會。”我直接拒絕了。

“呵呵!你走捷徑也可以,但必須會鑑貌辨色。我可以讓你速成為一個算命先生。”王先生得意地又笑了:“世上之事有真便有假,假假真真仗劍走天涯。”

我一聽,來了勁,豎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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