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舒雲煙寫春秋
——走近黃賓虹
寫黃賓虹前輩的文字,有時候感覺力不從心也才疏學淺,不敢輕易貿然,過於海闊天空抑或浮光掠影都是對先生的誤讀或不敬。
七八年前應林散之長孫女林麗丹女士之邀拜訪由林散之題署的徽州潭渡“黃賓虹故居”,那次黃賓虹“閉門謝客”,沒有完善故居展呈,只好走訪了黃賓虹老家“鄰居”看看那些徽派建築的老樣子,聽老鄉稱呼“黃賓虹”的親切鄉音,再走訪林散之題寫“時雨軒”的黃澍老人那裡,聽他講述林散之與黃賓虹之間的往事情結。被林散之稱為“新安派衍”的已故畫家羅積葉曾在日記中註明他有七八篇關於恩師林老的文章選題沒有寫,對林老的國畫藝術探微和詩畫關係等等,其實也是對黃賓虹藝術的解讀和引申。後經學者張慄庵介紹赴滬上從賓翁學畫三年,遵囑壯遊祖國山河名勝,他在《林散之書畫集》自序中說:“自從賓師數年,遂歸江上,閉門潛學……痛改前非,不辭晝夜。又逾年忽發遠遊寫生之念,不謀於家人,挾一冊一筆豐肩行李,捆載艱難,萬里奔波,不辭勞瘁,亦黃先生之素志也,是遊也,跋涉一萬八千餘里,得寫生稿八百餘幅,詩二百餘首,亦去勤矣。”從此,其書畫跳出前人窠臼,雖出於賓虹筆墨本色質地,但更在禪意詩境的空靈清逸中漸有自己“不俗即仙骨”面貌,尤其書法從賓虹金石氣書卷氣廟堂氣中提煉出適宜自己的“生天成佛”之幽遠境界。好多人看重看懂林散之“草聖”法書的盛名和格調,卻不曾不能理解黃賓虹法書那古拙深邃、獨立高標的卓然孤絕,青出於藍未必勝於藍,一個清逸開張流落,一個內美生辣蒼古,一個學人字一個大家字,不能不說,林散之不僅從黃賓虹這裡汲取了國畫的內奧,同時在書法領域也得到滋養啟示,只不過提取了精粹而發揚特色,在墨色和線質上展現自我,黃賓虹真正深藏大美無言的無限書法機鋒仍舊不曾挖掘盡善,比如他的以行入篆、以篆寫行的篆籀寫意筆法、以畫入書的多元墨法、無意為佳乃佳的天然不拘章法格局等等,都是黃賓虹書法在館閣風盛行的晚清民國主流時風下凸顯個性品格的前瞻性的學術分量和人文涵養,具有生生不息的藝術生命力,也對後世書法傳承者擁有可汲取借鑑的豐富寶貴的探索資源。
多年前的一個晚秋時節,我再次走訪了黃賓虹故居,緣於同王伯敏師生前鴻雁筆墨因緣,故居管理員還是特意開門讓我盡意採風,第一次零距離接觸黃賓虹曾經用過的工具和精緻的山水,有一般出版物沒有的韻味和神彩。賴少其題寫的“人民畫師”橫匾懸掛在故居中堂之上,渾厚深切,也是人民賦予黃賓虹一生的定語和口碑。
張仃在黃賓虹故居修成後特來到歙西潭渡村參拜恩師故居,看完故居沿著青石板臺階走到村水口水埠頭,他看到此處河水已在森林茂盛之中彙集成了一個碧綠的水潭,潭上有一古石橋,橋頭又有“賓虹亭”的遺蹟,而遠處的黃山隱隱約約於雲霧之中,令觀者心曠神怡,他情不自禁地說:“這裡的風水真好,難怪要誕生賓虹大師這樣的驕子啊……”1984年,黃山畫家朱峰陪旅美畫家侯北人來到黃賓虹故居,先生一進故居大門就趴在地上行“三拜九叩”之禮,而後興致勃勃看完故居中的每一個部分,臨近中午,他又走到故居對門的一戶人家,討得平房上的“虎頭瓦”一塊,說是“賓虹之鄰”的片瓦也很有靈氣,一定要帶回去好好收藏……。當他走到故居前一個平坦準備上車時,又放下手中的東西,朝故居跪下,依依不捨地又行“三拜九叩”之禮,真是催人淚下,令所有在場人皆眼淚婆娑。
印象中,百歲侯北人是1940年求教於黃賓虹,後與張大千、傅抱石、朱屺瞻過從甚密且藝貫中西的當代大家,對其鼎禮先賢的舉止令我感佩動容。儘管侯北人生活發展在西方社會,藝術上多涉潑彩為旨向的風格。由此,能領略到洋裝雖然穿在身的侯北人先生內心始終留守著黃賓虹魂魄和民族本色的。
走進賴少其藝術館展示的這約十三件精品佳構,可以大體窺探黃賓虹一生的筆墨路徑和境界追求。這些相對比較中和作品分早期清淡和晚年華滋兩種面貌,不是我們在網絡上常見到的那些紛披爛漫、亂雲散逸的“不修邊幅”,是黃賓虹心境都處於嫻靜淡定、清心安詳、無為忘我的自然流露。
賴少其於羊城木石齋高懸黃賓虹教言作為座右銘:“黃老少時有二位老師,一言要作畫家,作畫必須如寫字,筆墨見功夫,此言實也;又一老師謂虛更難,賓老既能實又知虛。賓老學古人必究其源,不人云亦云;他認為道鹹間金石學盛,畫藝復興;師古人,尤貴師造化,賓老謂自成一家,非超出古人法理之外,不似之似是為真似,然必由入乎古人法理之中。莊周夢蝴蝶,三眠三起,吐絲成繭,縛束其身,若能脫出栩栩欲飛。既知法理,又苦為法理所縛束,其甘做鼎鑊之蟲哉?故賓老曰:學之越像,離之越遠也。”去年底走訪了北京懷柔留雲草堂許宏泉君處,他的工作室就掛有他特意去廣州拜望賴少其老為其題署的“黃山是我師”,閒聊中他也提及近代以來黃賓虹是畫的最好的,我想他所指的近代以來或可應該是吳昌碩那一輩之後的畫壇,能領略他對黃賓虹先生的推崇與看重,當然是從文人畫視角定位的,此畫非彼畫,畫畫與畫畫,畫家與畫家,在他這裡考量語境是不一樣的,他內心的標尺是寄託著學養與筆墨承載的渾厚華滋民族本。談及王魯湘曾言及陳佩秋先生說黃賓虹不會畫畫的說法,對於曾經與吳冠中進行學術對話且謝稚柳陳佩秋夫婦都分別為其題署“許宏泉畫集”“春色如許”的學者,許宏泉回覆我說,謝與陳不是一回事。
李可染曾回憶:“黃師作畫,看來‘積墨’成習。他根本沒有筆洗,只用‘葵花盤’,墨由濃到淡,自然形成一圈。可染見老師沒有筆洗,說從四川給帶一個,黃師連連說,不用,不用!黃師的筆往往是乾的,用筆似乎很隨便。有時在身上擦幾下,有時晨起在桌上戳一戳。一些已完成之作,又浸水溼透,用宿墨點石成金,出現神奇的效果。他反覆遞加,越加越亮,越加越好,似乎永遠也加不夠的。創作中,他藝術探求的全過程,都一一在畫上留下痕跡。”在題贈李可染之殘稿中,黃賓虹寫道:“畫重筆墨為上,其次章法,猶精神之與軀體耳。但觀章法之新奇,求其外貌,不審內心,非真知畫也。中國畫法之要,根本精神全從書法中來,不明書法,即不知畫法。李可染先生研精書法極勤,將實用之於畫,其筆墨之內美者也。自來名畫大家至可貴者,無不工書,書者無不擅畫。”難怪李可染說“黃賓虹老師的畫,遠看什麼都有,近看什麼都找不到”;潘天壽說他“一張畫能畫七八遍十數遍,結果使畫面蔥蔥郁郁,氣象蓬勃,豐富至極而不失於空靈”;傅雷說“黃氏寫意,筆墨圓渾,華滋蒼潤,忌復北宋規矩”“筆致凝練如金石,活潑如龍蛇,設色妍而不媚”。
在《陸儼少畫語錄》中,陸儼少說:“畫道陵夷,不復振起。以至近代,自賓虹黃先生出,遂使新安畫派,光焰重熠。蓋其遠紹前徽,而又遊蹤所至,得山川之助。故當晚年,用筆渾成,而墨法精妙,遂成絕調。”同時,也見過陸儼少親自題署鑑賞黃賓虹山水佳作評贊可見一斑。
緣於生在皖南,新安山水自然與我心靈感應,當然也離不開受到新安畫派的直接浸淫,黃賓虹不論對於整個近當代山水畫壇還是地域性畫風影響是必須的,怎麼也繞不開他和他藝術的話題,哪怕你不喜歡不願意接受也好,歎服神往於他那玄秘奧妙境界也罷,黃賓虹的藝術是與他的人生和生命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也是與他所處的風雲變幻的清末、民國、新中國時代造就,同時也與他走過的祖國大好河山的本色自然相得益彰、相映成輝。
《百年巨匠》對黃賓虹作為第一位專題攝製,可以大略讓我們領略到一位革命者學人藝術大師非比尋常的坎坷深邃之旅途,為我們打開了一扇走近民國往事的歲月之窗。其實,除了山水世界,他的花鳥我也看到了他的好他的妙,好在悠然而清逸,妙在古拙而動人,沒有豔麗浮華之做作俗氣匠氣,全然寫意篆籀筆法的滲透和心性豁達之表達;黃賓虹的為人處世之道,他的慎獨自在、寵辱不驚,他那繁華落盡見真淳的筆墨見地和民族本真,他在現實社會和理想境界之間的弘毅淡定、負重尋真的殉道氣概,怎一個繼往開來山水大師可以概括?
程大利在《從黃賓虹作品看筆墨藝術的境界》文中說:黃賓虹的“創造”是什麼呢?綜觀他一生的藝術經歷,脈絡已很清晰。和一般畫家不同的是,黃賓虹先是一位革命者,黃社成員,反封建專制,繼而成為有獨立人格的公共知識分子,有人認為他是把學問做在創作之前的所謂“學者型”畫家,他自稱“學人”。他把繪畫與民族文化的興亡聯繫起來,成為有擔當意識和文化理想的藝術家,這一點很超前。他有自己一整套的畫學思想。在黃賓虹的山水畫中我們看到了集古人大成的從“古典”到“現代”的轉變。成就了20世紀中國美術史的峰巔。王魯湘總結為“他以豪傑之氣、學人之志、史家之眼、哲人之思、文人之慧、書家之筆,還有壽者之時,像求道那樣循序漸進完成著他的藝術使命……,他的繪畫步入了一個歷史的制高點,就其所達到的境界而言,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後不見來者”不宜作為結論,但黃賓虹創立的藝術高峰無疑是20世紀以來最為輝煌的。既可以毫無愧色對西對歷代諸賢,也可以“讓我們伸出雙臂,與任何來者握手”(黃賓虹演講《國畫之民學》)足以立身於現代世界藝術之林。
劉墨在《筆墨化境——晚年黃賓虹》文聊及:有人說他的畫好在於能“繁”,這話是不錯的,但是人們往往沒有注意,在黃賓虹的畫中,其最精彩處,點線都是很簡的,那表現的繁複,實際上是用水墨一遍一遍地皴染出來的,絕不像有人那樣只顧在紙上亂塗。他再隨便畫,也在“理”中,也在“法”中。如果說,我們能在齊白石的畫中見到“趣”,在黃賓虹的畫中就多見到“法”,“趣”是種生機,而“法”則是一種程式,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黃賓虹的“氣韻生動”更多是一種理法的展現,雖然它也代表著生命意義的洋溢。晚年的黃賓虹,的確是偉大的!他的偉大,是文化自信。這裡,顯然還必要對於學習黃賓虹的人說上幾句話。黃賓虹固然筆墨並重,但是他的墨法以及晚年的水法勝過筆法。古人山水分派,往往以皴法為主要的標誌,而這個皴法本身就是靠用筆來體現的,而黃賓虹卻是用墨和用水,所以他的皴法並不突出,也沒有明顯的特色。明人惲向說:“氣韻在筆不在墨也。”清人張庚更說:氣韻“發於墨者下矣”。不過,黃賓虹卻是敢於違背這樣的“定理”而別闢蹊徑的。他的好作品,無不有這樣的特色:墨氣中見筆法,則墨氣始靈;筆法中有墨氣,則筆法始活。甚至於筆墨俱妙,無有筆法墨氣之分,達到一種真正渾淪的境界。試看他晚年作品,哪怕是一小塊的局部,都無不如此,透明而渾厚,清疏而複雜──學他的人,卻大都是為求渾厚而弄得汙濁,為了複雜而弄得凌亂,實在是沒有注意到他更為重要的透明、清疏那一面。我曾說過,如果黃賓虹的畫沒有單純一面作為基礎,那他的複雜,就一定是混亂了。
以下是崔振寬當年訪王伯敏談黃賓虹紀實值得參考回味——
崔振寬:王老是畫學權威,想請您談談黃賓虹。
王伯敏:陝西國畫院專程看黃老畫展,畫展已看過。
崔振寬:請您談當年跟賓老學畫的情況。王伯敏:黃先生60歲,有些畫,畫在反面,畫反而看正面,另一種效果。
崔振寬:反面畫,正面看是為了更厚重嗎?您也畫反面嗎?李可染說學了齊白石“慢”,黃老畫的是快還是慢?您的書裡介紹黃老是隻講究用墨,不講究筆和紙,黃老喜歡用什麼樣的筆?松煙墨,狼毫,羊毫,纖毫?
王伯敏:現在很少有好墨,好紙,墨,墨痕,過去畫家很少用宿墨。董其昌看畫,不計較其過程,看它畫的結果。從前還有人說黃不會畫畫,這是說黃畫的不好,拓碑,以前沒有他畫的那麼黑。
崔振寬:我們看黃老畫展很激動,中年不黑,晚年75-80黑。有人說黃老當年已經在研究印象派,這是一種分析,黃先生不看西洋什麼的畫,他只看自己民族的。
王伯敏:不看西方的,這是他欠缺的地方,不過在他那個時候,大多如此。
崔振寬:現在有的理論家說他的畫局部很像梵高塞尚。
王伯敏:他的畫,有很多是抽象的,山水,局部總是傳統繼承整體是不似之似似之。
崔振寬:黃老的畫和古代畫家的畫法大不相同,所以有人說他是開啟中國畫走向現代第一人,不能從零開始。您關於黃老的著作很有影響,今後還要寫這方面的書嗎?
王伯敏:過去一般人看不起黃的山水藝術,所以我寫文章,後來寫的人多了,我忙別的,也不大寫。
崔振寬:您親自受教黃老,別人沒有親身經歷,時間不長,現在再沒有別人了,黃老的用水,別人就談不好。
王伯敏:李可染先生專業畫畫(沒)有時間寫,黃賓虹的山水畫,如有時間,一定寫的非常精彩,所以很遺憾。
崔振寬:大家都談好,但是都沒有您說的深刻,具體,準確,您是當代著名美術史家,一定認真讀,謝謝。希望您再多寫一些黃賓虹的文章,最好是《黃賓虹傳》出版。
王伯敏:現在寫黃賓虹文章的多,造黃的假畫也多。
崔振寬:您認為對黃賓虹的研究現在成果如何?
王伯敏:黃的繪畫組織我覺得黃賓虹研究會現代也活動很少,影響不夠大,搞了十年,您主編的黃賓虹全集就是一個歷史性的貢獻,您經常畫畫吧,吃藥一生主要不是畫。您身體很健康!
崔振寬:請您再談一下黃老的用水方法
王伯敏:他畫畫是先畫全局的框架,再逐步深入,從整體到局部他經常強調的是用筆。
崔振寬:打擾你休息,謝謝,祝健康長壽。
王伯敏:難得!如在杭州,給看張黃畫真跡……
崔振寬:告辭,後會有期再見,您去過西安嗎?歡迎再來!
莫名,我希望將來有朝一日可以看到有《徐悲鴻》《畫魂潘玉良》那樣的影視劇專門講述黃賓虹一生豐滿繁華而又艱辛洗練的人間故事,想想都比看他的那些不容易看懂的渾厚華滋都更味道,不是嗎?他的筆墨難道不就是他歷經晚清民國風雲和新中國歲月的生命洗禮和靈魂寫照嗎……
江海濱於徽州新安藝舫
2020、3、30
閱讀更多 國畫家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