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福玲:宋代詩人歌詠河北自然山川(中)

宋代詩人涉筆河北河水川流的詩作,數量不及描繪名山的作品多,值得提及的自南而北有漳河、滹沱河、易水河、白溝河四大河水。與描寫高山的詩作相比,宋人寫河北之水,不重視寫河水本身的水勢流向等形貌特徵,而是側重追懷發生在這些水邊水上的歷史事件,詠史懷人,具有詠史詩的性質。

閻福玲:宋代詩人歌詠河北自然山川(中)

如寫河北南部漳河的代表性詩歌有四首,許及之《漳河》:“出郭安陽漾碧波,黃流汩汩泛漳河。河濱飲水令人癭,岸石其如腹疾何?”如果說許及之詩的還重視描繪碧波盪漾的漳河水勢的話,那麼京鏜、俞應符的《漳河疑冢》詩則重在抒情懷古之思:

疑冢多留七十餘,謀身自謂永無虞。

不知三馬同槽夢,曾為兒童遠慮無。

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冢。

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餘機到丘壟。

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

直須盡發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屍。‍

詩中所寫的漳河疑冢,為曹操生前為自己死後所設計的疑冢。南宋范成大《攬轡錄》雲:“過漳河,入曹操講武城。周遭十數里,城外有操疑冢七十二,散在數里。傳雲:‘操冢正在古寺中。’”清顧炎武《河朔訪古記》:“曹操疑冢。在滏陽縣南二十里,曰講武城,壁壘猶在。又有高臺一所,曰將臺。城外高丘七十二所,參錯佈置,累然相望,世雲‘曹操疑冢’。初,操之葬,以惑後人,不致發掘故也。”京鏜詩重在諷刺曹操疑冢為兒童之慮。俞應符詩則重在揭穿疑冢之底。故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六“疑冢”條說:“曹操疑冢七十二,在漳河上。宋俞應符有詩題之曰:‘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有餘機到丘壟。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須盡發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屍。’此亦詩之斧鉞也。”

閻福玲:宋代詩人歌詠河北自然山川(中)

明代郎瑛對陶宗儀之說則不以為然。其《七修類稿》卷二十“曹操疑冢”條雲:“曹操疑冢在漳河上,宋人俞符有詩曰:‘生前欺天絕漢統,死後欺人設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用餘機到立壟。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須掘盡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君屍。’陶九成以為此言詩之斧鉞也。予則以為孺子之見耳,使孟德聞之,必見笑於地下。夫孟德之棺,豈真在於疑冢哉,多設以疑人耳。然始為疑冢者孔林。”對於漳河疑冢,不僅京、俞二人吟詠,范成大北使金朝時也曾有詩議論。南宋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三:“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傳雲曹操疑冢也。北人歲增封之。範石湖奉使過之,有詩云:‘一棺何用冢如林,誰復如公負此心。歲歲蕃酋為封土,世間隨事有知音。’四句是兩個好議論,意足而理明,絕句之妙也。”類似的載記在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中也有,此不贅言。

滹沱河為河北平原上子牙河的北源,源出山西省五臺山東北泰戲山,穿割太行山經過石家莊市城北而東流,於獻縣和滏陽河匯合為子牙河。是河北中部較大的河流。宋人涉筆滹沱河的代表性詩作有四首,分別是許及之《滹沱河》、范成大《呼沱河》和文天祥的《滹沱河二首》。皆為絕句:

逋誅狂寇釜中魚,未免真人駕六飛。

千古石人雖曖昧,一時河伯太機微。

聞道河神解造冰,曾扶陽九見中興。

如今爛被胡羶涴,不似滄浪可濯纓。

過了長江與大河,橫流數仞絕滹沱。

蕭王麥飯曾倉卒,回首中天感慨多。

風沙睢水終亡楚,草木公山竟蹙秦。

始信滹沱冰合事,世間興廢不由人。‍

此三首絕句也著眼於滹沱河懷古,滹沱河流經河北平原,據《後漢書·光武帝紀》記載:西漢末年光武帝劉秀起兵,所到州縣“平遣囚徒,除王莽苛政,復漢官名。吏人喜悅,爭持牛酒迎勞。進至邯鄲,故趙繆王子林說光武曰:‘赤眉今在河東,但決水灌之,百萬之眾可使為魚。’光武不答,去之真定。林於是乃詐以卜者王郎為成帝子子輿,十二月立郎為天子,都邯鄲,遂遣使者降下郡國。更始二年正月,光武以王郎新盛,乃北徇薊。王郎移檄,購光武十萬戶。”光武逃至饒陽,“晨夜兼行,蒙犯霜雪,天時寒,面皆破裂。至呼沱河,無船,適遇冰合得過,未畢,數車而陷。進至下博城西。”李賢注引《續漢書》曰:“時冰滑馬僵,乃各以囊盛沙,布冰上度焉。”許及之詩“逋誅狂寇釜中魚”就是針對趙繆王子劉林遊說光武之言而起詠。范成大所謂“河神造冰”與文天祥詩“滹沱冰合事”都是針對劉秀巧趁滹沱河冰合而脫險之事吟詠,所不同的是范成大詩為河北淪入金國版圖而難以釋懷,故有“爛被胡羶涴”之恨。而文天祥在起兵勤王,迴天無力之後,才發出了“世間興廢不由人”的無奈感嘆。

閻福玲:宋代詩人歌詠河北自然山川(中)

宋代詩人寫河北之水時還常常吟詠荊軻刺秦王時易水送別的易水河。易水河在河北省中西部,為大清河上源支流,曾有北中南三支,源出保定易縣,匯合後流入南拒馬河。據《戰國策·燕策》記載:荊軻將為燕太子丹往秦行刺秦王,丹在易水邊上為其送別餞行,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後人稱之為易水送別。宋代詩人寫易水多聚焦於詠歎易水送別之事,代表詩作有三首,寫得較好的是周密與汪元量之作:周密的《渡易水》曰:

丈夫一死已許人,高歌忼慨西入秦。

一旦直欲揕呂政,何異隻手批逆鱗。

舞陽色變袞龍絕,環柱模糊八創血。

督亢地圖秦已知,強燕反是速燕滅。

壯志不就千古悲,易水蕭蕭雲垂垂。

尺八匕首何足恃,當時枉殺樊於期。‍

詩中從荊軻“高歌慷慨西入秦”的悲壯行為寫起,一方面悲慨燕太子丹“強燕反是速燕滅”的結局,同時也對荊軻“壯志不就”留下的千古悲恨致以無限的惋惜之情。汪元量的《易水》詩則在描寫易水古渡的荒寒蕭森之景中,悲慨當年荊軻高漸離慷慨悲歌的壯舉:

蘆葦蕭森古渡頭,徵鞍卸卻上孤舟。

煙籠古木猿啼夜,月印平沙雁叫秋。

砧杵遠聞添客淚,鼓鼙才動起人愁。

當年擊築悲歌處,一片寒光凝不流。‍

詩人把對易水送別的悲惋放在煙籠寒水,蘆葦蕭森,哀猿夜啼,秋雁鳴沙,寒砧遠杵,鼙鼓撩人的淒涼氛圍中來表現,寫出了易水為之“凝不流”的絕訣之別的悲愴。

此外,關於易水還有郭祥正的《補易水歌》、艾性夫《補易水歌效郭青山》、僧居簡的《易水行贈修和謝德之高士》以及白玉蟾的《易水辭》等,描寫易水,詠歎荊軻的詩作,特別是郭、艾、僧三人之作,採用七言歌行或排律的體式,鋪排渲染,極具慷慨悲歌之情。如郭祥正的《補易水歌》:

燕雲悲兮易水愁,壯士行兮專報仇。

車轔轔兮馬蕭蕭,客送發兮酌蘭椒。

擊築兮喑咽,歌變徵兮思以絕。

易水愁兮燕雲悲,四座傷兮皆素衣。

歌復羽兮慷慨,發上指兮淚交揮。

又前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宋人描寫河北大川河流,寫得最多的是曾作為宋遼界河的白溝河。白溝河即流經河北保定中部的拒馬河。其故道自今白溝河店北東流經霸縣城關鎮與信安鎮北,東抵天津與南北來諸水會。北宋時宋遼以此河為界,亦稱“界河”。正因為白溝河曾為宋遼界河,故宋代詩人感慨邊境線大大內縮南移而多關注此河,寫了一系列有關白溝河的詩歌。典型有代表性的詩作約有十多篇。如洪适《次韻白溝河》、范成大《白溝》、許及之《白溝河》、汪夢鬥《雄州北城外過白溝河》、羅公升《白溝河乃舊日南北分界之地》等都以七言絕句形式感嘆宋代孱弱,邊界不守、邊境內移的尷尬境況:

唐餘畫壤媿鴻溝,西閉關門漢道柔。

一自旄頭入京洛,至今泉水不東流。

高陵深谷變遷中,佛劫仙塵事事空。

一水涓流獨如帶,天應留作漢提封。

藝祖懷柔不耀兵,白溝如帶作長城。

太平自是難忘戰,休恨中間太太平。

手斧當年自畫河,聖人微意不求多。

如何王蔡忘前事,可謂貪他卻著他。

萬里封疆到白溝,祖宗猶擬復幽州。

他年海島無歸處,誰解捐軀為國謀。‍

洪适之作以“至今泉水不東流”來抗議金人滅宋的罪惡;范成大的詩以陵谷變遷之理述說興亡盛哀之無奈;許及之詩感嘆以白溝為宋遼界河,貪享太平而忘備戰,以至痛失中原;汪夢鬥詩則罪責王黼蔡京輕挑邊釁,導致丟失中原的更大歷史悲劇;羅公升詩以白溝為界河的北宋尚有恢復幽燕之志,可嘆的是南宋敗退江南,缺乏為國捐軀的英雄志士,於是悲觀地設想有朝一年,連退居海島的歸宿都沒了。

閻福玲:宋代詩人歌詠河北自然山川(中)

宋代詩人的白溝詩除去上述南宋詩人的絕句外,寫得最好的當數北宋王安石的《白溝行》

白溝河邊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

蕃使常來射狐兔,漢兵不道傳烽燧。

萬里鋤耰接塞垣,幽燕桑葉暗川原。

棘門灞上徒兒戲,李牧廉頗莫更論。‍

詩中對比白溝邊地敵我雙方備戰與忘戰的巨大反差,對北宋邊防鬆弛的局面表現出深深的憂患。此外,白溝詩名篇還有宋末文天祥的為五古長篇《白溝河》,蘇頌《初過白溝北望燕山》等,蘇詩已見上文,此不詳論。‍

閻福玲:宋代詩人歌詠河北自然山川(中)

作者簡介:閻福玲 ,河北省平泉市人。1986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學士學位。2005年畢業於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河北師範大學青年骨幹教師,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長期從事唐宋文學與文化教學科研 工作,對中國古代邊塞詩研究領域用力尤多。在《江海學刊》《內蒙古社會科學》《北方論叢》《山西大學學報》《河北學刊 》等刊物上發表專業論文30餘篇,出版《漢唐邊塞詩研究》等著作,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元明清邊塞詩研究》和國家社 科重大項目《畿輔叢書》整理及《續編》編纂等省部級以上科研項目。在教學科研工作之餘,兼職管理工作。先後擔任河北師 範大學文學院院長、教務處長等職,現為河北師範大學匯華學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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