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至波斯灣貿易圈中的瓷器貿易

在前近代的全球貿易和物質交換中,瓷器,是將中國與世界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另一種商品。瓷器在中外物質和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絕不遜色於絲綢,但是,它大規模進入全球貿易的時間,遠比絲綢要晚,大約是公元8、9世紀時候的事情,相當於中國唐朝的晚期。關於瓷器的故事,我們就從一艘沉船的發現說起吧。

沉船遺珍“黑石號” | 南海至波斯灣貿易圈中的瓷器貿易

沉沒的阿拉伯商船

20世紀90年代,在印尼蘇門答臘附近的勿里洞島(Belitung Island)附近,有漁民發現,在撒網捕撈的時候,漁網常常會帶上一些瓷器殘片。這樣的事兒多了,當地人就傳說,說很久以前,有一艘古代中國的商船,就在這片海域沉沒了,船上滿載的珍寶,就被埋在海底,要不然,撈上來的瓷片又是哪裡來的呢。

1998年,德國商人蒂爾曼·沃特方(Tilman Walterfang)經營的打撈公司聞風而至。這位德國人原本只是一家水泥廠老闆,有一次,他和工廠裡的印尼工人閒聊,偶然聽到這個傳說,對方信誓旦旦地說,勿里洞島的人經常撈上來一些東西,恐怕沉船寶藏的傳說,八成是真的。沃特方這才決定冒險來印尼海域尋找傳說中的沉船和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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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實令人意外,勿里洞島的沉船傳說,居然是真的!在短短三年內,沃特方就連續發現了三艘不同時期的古代沉船,明代的鷹潭號沉船(Intan Wreck)、宋代的馬熱尼號沉船(Bakau Wreck),還有最後一艘,就是讓他在世界考古界和收藏界蜚聲遐邇的“黑石號”(Bati HitamWreck)。

“黑石號”沉船發現的位置,距離勿里洞島海岸不到兩裡,附近有塊巨大的黑色礁石,這船可能是觸礁了才沉沒的,所以就取名“黑石號”(Batu Hitam)。

這艘船在海底沉沒了一千多年,可是木質的船體,還有船上的貨物卻保存得相當完好。從1998年秋天開始,沃特方的公司用了一年時間,陸續打撈出6萬多件文物,有珍貴的金銀、玻璃、還有最多的陶瓷器物,種類十分豐富。特別是有一件考定為長沙窯燒製的瓷碗,帶有“寶曆二年七月十六日”的題記。考古學家結合其他證據認為,這很可能就標誌了“黑石號”的大致沉船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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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曆二年”是唐敬宗李湛在位的最後一年,公元826年。這一年的十二月,一生宴樂無度的唐敬宗,被宦官劉克明殺害,年僅十八歲。他的經歷反映了宦官專權、朋黨紛爭、藩鎮割據的晚唐亂象。不過,也就是在同一時期,中國瓷器大踏步走向海外。

“黑石號”就是一個具體而微的絕妙例證。

“南青北白”

回過頭來,我們先說一點瓷器的基本歷史吧。瓷器最早出現在什麼時候,還有一些爭議。有人說商周時期就有了,那是在陶器基礎上改良原料和窯爐溫度,燒製出的一種帶青色釉的“原始瓷器”,外型上很像當時的青銅器。

再經過一千多年的不斷摸索和進步,到漢魏時期,瓷和陶不再合窯燒製,出現了比較成熟的瓷器。瓷器整體有比較均勻的上色,胎體和釉色層結合緊密,色彩光亮透明,隨著工藝的發展,又逐漸出現了青瓷、黑瓷、白瓷、黃瓷等等。其中,青瓷工藝出現最早也最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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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精準地燒製瓷器的顏色,化學一定要好。我看到2019年高考的化學題,有一個問題就問,瓷器的青色是來自氧化鐵嗎?錯,來自氧化亞鐵。

你還得知道,這是因為上釉的時候,釉裡面有鐵,是因為控制了窯裡面的空氣、溫度,人為製造一氧化碳,把氧化鐵還原成氧化亞鐵,才能形成天青色。多一點、少一點就泛黃或者變黑,當然也可以用來做黑釉瓷。

而北方的白瓷,就是反過來,從原料到燒製過程要控制含鐵量,避免氧化,瓷器最後就是雪白的。後來,人們還燒製青白瓷,青色裡面透著白色,白色裡面還得透著青色,顯然對工藝的要求就更高了。

長話短說。到了唐代,河北邢州窯率先燒製出高質量的白瓷,才大致發展出“南青北白”的格局。也就是說,南方各窯口燒的瓷器,多是釉色為青色的瓷器,而北方各窯口的產品,多是光潔明亮的白瓷。

由於窯場取用的原料和採用的工藝,往往因地理區域而存在差異,燒造出的瓷器的外觀也就非常不同,所以習慣上,哪裡生產的瓷器,就以這個地方來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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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唐代越州地區燒造的瓷器(也就是今天的浙江上虞、寧波一代),就稱為越窯瓷器。這種瓷器釉色淡青,冠絕全國。唐代詩人陸龜蒙的詩裡說,“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唐代詩人許渾的詩句也提到“越瓶秋水澄”,意思是越窯燒造的瓷瓶,顏色彷彿秋水一般澄碧。唐代“茶聖”陸羽在泡茶之餘,也很注重泡茶的器具,他在《茶經》裡就說:“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瓷類雪,則越瓷類冰”,“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除去陸羽自己對越州瓷器的偏愛,不難想見這兩種名瓷在全國、乃至海外市場受追捧的程度。

說回黑石號。從“黑石號”打撈出水的瓷器,林林總總,有200件越窯青瓷、200件白釉綠彩陶、350件邢窯和鞏縣窯白瓷、3件鞏縣窯青花瓷。其中,比較精緻的應該是用於外交的禮品,“黑石號”恐怕不是一艘簡單的商貿船。不過,讓人最驚歎的是,上面有5萬多件長沙窯瓷器,這引起了大家對長沙窯的關注。

出口主力軍-長沙窯

長沙窯,又稱銅官窯,在今天湖南省境內,也是晚唐時期享有盛名的瓷器產地。國內外有很多地方都出土過長沙窯,國內比如說有揚州、寧波和廣東,出土得比較多,都是外貿海運比較重要的城市地區。

海外近的有朝鮮、日本、泰國、菲律賓,遠的有伊拉克、沙特、還有非洲的肯尼亞和坦桑尼亞。其中,伊朗出土的量很大,包括它的港口城市西拉夫(Siraf),當年許多阿拉伯和波斯都是從這個波斯灣東岸重要的港口啟航前往東方。說起來,最早發現西拉夫的長沙窯瓷器殘片的,還是那位多次來過西域的考古學家斯坦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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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窯的主打產品,是日常生活用器,黑石號上大量的都是碗、盞、壺一類,也有文具用品,包括鎮紙、硯滴、筆洗、硯臺,還有各類的雕塑玩具。除了種類繁多,長沙窯作為主要用來出口的瓷器,非常懂得為了海外市場,靈活調整製造工藝,專門用於大批量出口,而且還善於迎合海外消費者。

比如,“黑石號”上的長沙窯瓷碗,有的在碗底寫著阿拉伯文的“真主”,還有歌頌真主偉大的阿拉伯抽象符號!我們講過的絲綢樣式聯珠紋,換到了瓷器上也是流行的裝飾。一個碗上還寫著“湖南道草市石諸孟子有名樊家記”,為自己的字號打廣告,這和現在某咖啡店的杯子上大寫著自己的品牌名稱,印著美人魚的logo,是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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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很多瓷器上還有民間流行的小詩,比如傳唱很廣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這首詩歌最早就是在長沙窯的詩文壺上發現的,連《全唐詩》裡都沒有。

繁榮的海港與海上運輸

我們再說說“黑石號”海船和它的遭遇。

瓷器的對外出口,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和絲綢不一樣,瓷器很重,又易碎,雖然也可以通過陸路運輸,但非常不方便,單是打包就很費功夫,可能先要用黏土把瓷器包裹起來壓實,再用好幾件瓷器合起來製成一塊大黏土,再幹燥壓實,然後用稻草捆紮,以便緩衝長途運輸過程中的顛簸碰撞。等到達目的地後,便將黏土放入水中融化,取出瓷器。

這樣笨重的運輸方法,顯然會給穿越亞歐大陸腹地的駝隊造成沉重的負擔,而一旦半途瓷器意外破碎,商人便可能血本無歸。相比而言,走海路運輸瓷器就好很多,起碼一次性的運輸量就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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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器在8、9世紀走向海外市場,其實是與唐代以來海上貿易的繁榮密不可分的。

中國的港口,比較有名的有廣州和泉州,那“黑石號”究竟是從哪個港口滿載這些瓷器、揚帆出海的?學者認為,有三個可能的港口:揚州、廣州和巨港。揚州最為可信。

首先,唐代揚州不光絲織業發達,交通上也是四通八達,是唐代內地的水陸交通樞紐、繁華的商業中心和外銷港口。如果你在當時的揚州,可以去的地方就太多太方便了。從揚州經長江出海,可橫渡東海,直通日本;也可東出長江口,經明州、廣州,與大食、波斯等西亞各國貿易;還可以沿著京杭大運河北上,經楚州,出淮口,抵達高麗、新羅。

除了交通便利,當時的揚州也是國內外瓷器銷售的集散地,像長沙窯這樣主要是為了出口的瓷器,應該主要從揚州離境,登上揚州港口聚集的,來自印度、波斯和阿拉伯的商船。所以說,“黑石號”很可能先在揚州裝載了一批長沙窯瓷器,然後沿著海岸線抵達明州、廣州等地停靠,再裝載一批越窯瓷器,最後踏上南海航線,最後在勿里洞島附近遇難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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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可能性是在廣州。廣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這裡不多說。還有學者推測,“黑石號”上的瓷器,是分別從不同途徑被運到“室利佛逝”的中轉貿易港——巨港,而黑石號正是在巨港裝載了全部貨物然後出海的。

那麼,“室利佛逝”是哪兒呢?“黑石號”沉沒的地方,也就是勿里洞島,在唐代屬於室利佛逝,一個從唐代以來就是南海地區的大國,首都在今天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的佔碑。這個國家,北控馬六甲海峽,南扼巽地海峽,7至13世紀是南海的交通樞紐。中國、印度、阿拉伯和南海諸國的海舶,無不匯聚於此。“黑石號”上的越窯青瓷、長沙窯和廣東窯瓷器,也在室利佛逝國內出土過。

滿載貨物的“黑石號”接下來要駛向何方呢?唐貞元年間,宰相賈耽整理過一份唐朝至周邊國家的行程記錄。從唐朝邊境出發,通往各鄰國的主要路線有七條,其中一條叫做“廣州通海夷道”,記載了從廣州出發前往南洋和波斯灣的海上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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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航路顯示,從馬六甲海峽,經過“羅越國”,也就是今馬來半島南端及新加坡一帶,以及“佛逝國”,也就是蘇門答臘東南部,往東繼續航行4、5天,就到了今天的爪哇,而往西北航行,取道尼科巴群島和斯里蘭卡,穿過孟加拉灣,就抵達南亞半島南端。沿著南亞半島的西岸上行,便可穿過霍爾木茲海峽,抵達波斯灣。再往西走,就可以抵達當時大食國首都巴格達了。

巴格達,哈里發的駐蹕之地,阿拉伯帝國的首都,伊斯蘭世界最繁華美麗的城市,或許就是“黑石號”上琳琅滿目的金銀瓷器的旅程終點。

為什麼不用鐵釘?

不過,“黑石號”顯然沒走完剩下的旅程便遇難沉沒了,很可能是撞上了附近那塊黑色的大礁石。考古學家推測,“黑石號”應該是一艘在阿拉伯或者印度地區製造的船。因為船身的木料來自印度,而船體構件的連接方式更為奇特,不是用鐵釘,而是採用穿孔縫合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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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波斯灣地區特有的造船技術。不用鐵釘這個事情,有一種解釋說,阿拉伯人相信海底有磁鐵,會把鐵釘吸走,船就分崩離析了,聽起來,這好像是對海底磁場有什麼誤解。

馬可·波羅在《行紀》中,曾經仔細地描述過自己在伊朗忽魯謨斯親眼見到這種縫合船。從13世紀的航海民族威尼斯人的角度看“這類船舶非常粗劣,常常沉沒。”顯然他不是很看好。

主要是因為“這個國家不用鐵釘,而是用線來縫系船舶。他們用所謂‘印度胡桃’,也就是椰子樹的樹皮,搗成線,就像馬鬣一樣。然後用這種線把船板縫起來,就算海水浸泡,也不會腐爛,但是不能抵禦風暴…所以乘坐這種船,非常危險,沉沒的情況很多。因為在印度海中,有時風暴極大。”

總結

馬可波羅說的也許只是一家之言。不過,我們不妨想象一下,當年這艘滿載中國瓷器的阿拉伯商船,從揚州放洋,胡商、船主和水手都憧憬著摩肩接踵、舉袖成雲的伊斯蘭市集。不料,這艘船在蘇門答臘的勿里洞島附近的海面遇上了大風暴,撞在了一塊大黑石礁上,從此消失在了南海與波斯灣之間的航路上。

“黑石號”雖然沉沒了,方興未艾的海上絲綢之路,西至埃及、東自日本,還是一片“沉舟側畔千帆過”的繁榮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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