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橫店涼涼了

中國西部口岸之首,位於新疆伊犁市,與哈薩克斯坦隔霍爾果斯河相望,312國道和中國-中亞天然氣管道都在這裡結束。這裡既是經濟開發區,更是有稅收優惠的自由貿易區,數百家影視公司註冊於此,是避稅天堂“霍萊塢”。事實上,自從今年5月,崔永元發佈那條引發稅改政策的微博以來,霍爾果斯的影視公司註銷就開始密集。7月13日,國家稅務總局官網發佈消息,表示為響應中宣部等五部門對於治理影視行業天價片酬、“陰陽合同”、偷逃稅等問題的要求,印發一則《通知》,主要指出:

最近,“霍萊塢”正在起變化,這個名號可能會伴隨一系列註銷公告而成為歷史。AI財經社從可靠渠道查詢看到,據不完全統計,僅在今年9月,就有30個註冊在當地的影視文化公司發佈註銷公告,“……公司將採取自行清算的方式申請註銷,請債權人自本公告發布之日起45日內,持有關證明來我公司清理債權債務等事宜,逾期後果自負。”


影視企業和影視行業從業人員應當依法如實申報並繳納稅款,不得將不符合規定的發票作為所得稅稅前扣除憑證,影視行業納稅人享受稅收優惠政策不符合相關規定的,稅務機關將依法追繳已享受的減免稅款。

《通知》還強調,各級稅務機關要嚴格依法執行稅收優惠政策。

AI財經社從可靠渠道看到,在此之後,霍爾果斯註銷的影視公司愈發增多。值得注意的是,前述通知已經從國家稅務總局官網刪除,而霍爾果斯所屬伊犁市的工商局官網,也無法訪問,顯示“按照上級部門的要求,該網站臨時關停。”


聽說橫店涼涼了



有知名明星經紀人告訴AI財經社,很多明星正在註銷名下工作室,不少工作室註冊資本只有1萬元,實為空殼,只用於財務運作。

千里之外,作為影視行業的標誌性符號、載體——橫店影視城,事情也在悄然起變。

01 發跡,“金水牛”牽出來了

橫店的每條肌理都淌著影視的熱血。

街邊牆裙上,和“中國夢”宣傳展板相連的是“加快影視文化產業轉型”的口號;政府辦公樓的院牆上,紅底黃字張貼著影視公司納稅大戶“光榮榜”;隨手招攬一輛出租車兜上兩圈,的哥能將兩岸三地各路大牌明星的奇聞異事就著唾沫星子連串噴出。

然而在這裡,想要偶遇明星是難的,手握一百多塊買來的探班聯票,只能看到寥寥幾個網大劇組;鼎盛期有70個劇組扎堆的橫店,如今斷斷續續只有15個;稅收新政的靴子落地,范冰冰銷聲匿跡後,大小老闆們想來這座“東方好萊塢”撈金似乎也變難了……

橫店東邊有一座海拔500多米的死火山,因為從八個方位看過去都是一個樣,得名“八面山”。這座火山源於第四紀,距今258萬年,那時靈長目的猿進化成了人,今日生物界的面貌也已基本成型,正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時期。

在八面山腳,曾經貧瘠的土地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山下壓著一頭金水牛,能給百姓帶來糧食與財富,但必須用一千年的陳稻草餵它,它才能走出來。牽出這頭水牛,是橫店人一直以來的終極目標。

外地人初至橫店,發第一條朋友圈時,多半會對自己的定位感到疑惑,橫店城?東陽市?金華市?1997年,陳凱歌受邀來到橫店,設計師張大帥問他“東陽知道嗎?”“不知道。”直至上溯到東陽市所隸屬的金華市,陳凱歌才恍然,“金華出火腿”!

如果不是人造影視城的拔地而起,橫店應會在隔壁義烏商貿城和金華火腿的陰影下籍籍無名。轉機源於1996年,香港迴歸在即,導演謝晉為拍攝獻禮片《鴉片戰爭》四處尋景,橫店集團董事長徐文榮主動相邀。後來的事大家耳熟能詳,四個多月,120支工程隊,荒嶺上削山闢地,複製古建,一個佔地319畝,包含150座各類建築、總建築面積6萬多平方米的1840年代南粵街景復現。

謝晉非常滿意。1997年,《鴉片戰爭》上映,7200萬元的總票房位居當年內地電影票房榜亞軍,和第一名《侏羅紀公園2》只差10萬。這是中國無限接近世貿組織的一年,10萬,則是橫店和好萊塢第一次短兵相接的差距,一份還算漂亮的成績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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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鴉片戰爭》劇照


政治正確,兼成績單漂亮,一時風光無兩。1997年7月1日,徐文榮因為《鴉片戰爭》被請去了香港。那年12月,該片在第1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評選中斬獲5個獎項。

橫店名聲鵲起。

彼時的橫店近乎一片荒蕪,連家像樣的電影院都沒有,主導產業是高端木雕,但“窮”一直是小鎮撕不掉的標籤。有點能力的年輕人多選擇南下打工,留守在村鎮的老人和孩子過著“一眼看著八面山,爬起五更喝粥湯”的日子。但《鴉片戰爭》後,陸續到來的劇組和遊客讓當地人看到了轉機。

金水牛被徐文榮牽出來了。

嗅到了家鄉動向的年輕人從廣東的工廠裡陸續返回,胡偉德(化名)即是其中之一。

1972年出生的胡偉德在90年代初就去了廣州,憑著祖上傳下的木雕手藝迅速融入城市的流水線生產,同去的鄉親大抵如此,有的負責木工,有的負責刷漆。

帶著積攢下來的第一筆本金,這群年輕人回到橫店做生意,買地皮。曾經擔心兒子在村裡要走五六公里路才能到學校的胡偉德,如今已在鎮上的黃金地段購置了三套房。身家三四百萬的他自言不算“搞得好”,“跟我一起出來的那個夥伴,零幾年從廣州那邊進二手手機過來賣,現在資產1000多萬吧。”胡偉德吐了口煙,“去廣州打工的?現在我們這邊已經很少了”。

生活節奏明顯加快,是當地人察覺到的第一變化。他們一邊抱怨消費水平太高,都被劇組和遊客炒了上去,一邊踏踏實實掙著遊客和劇組的錢。的哥葛華(化名)是土生土長的橫店人,十幾年前,當自家農田被造景徵用時,他還對補貼不夠頗有怨言,如今卻天天拍著胸脯感慨“我們一個鎮比得上兩三線城市”。

在橫店,葛華靠開滴滴就能養活一家三口,他最喜歡接粉絲的單——在網上檢索關鍵詞,與橫店旅遊相關度最高的便是“偶遇明星”、“追星”。

掙粉絲的錢“太容易了”,葛華直言,載著粉絲從賓館追到劇組,等一天到明星收工,再拉上粉絲。“等一小時一百塊。”葛華不無得意,“她們也願意出啦,和我說‘師傅,錢不是問題’。她們這個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我靠”。

他慶幸,自己家8歲的小朋友還沒有顯露出追星的苗頭,“可能因為見多了吧,看他們都是普通人啦。”

如今的橫店影視城,仗勢恢弘如古國。硃紅色城門打開,鏡頭裡總是萬臣上朝君王冊封的大典,或壯士扼腕背水一戰前的衝鋒。

方圓20平方公里的橫店鎮內,南江由東北向西南,斜穿而過。從鎮南到鎮北,兩端之間,秦王宮、明清宮苑、廣州街/香港街……十個主拍攝景區呈聚落狀集中,南北相距6公里,景緻上卻跨越了數千年,上至春秋戰國,下至近代上海灘。除此之外,還有零星散佈的大大小小几十個攝影棚。

這是人工佈景打造的橫國景緻,但在鏡頭之外,橫店只是一個鎮,隸屬於浙江省中部的縣級市東陽。跳出戲外,想要靠肉眼和人生經驗識別橫店的行政等級實屬困難,它就像一個矛盾綜合體:

當大巴在旅遊大廈前停下,儼然來到二線城市CBD,這裡高樓林立,星級酒店的玻璃幕牆折射著日落餘暉。在不足千米的步行街上,星巴克、一點點奶茶、星級酒店聚集,劇組帶來的經濟活力隨處可見。

繁榮高度壓縮在這一條街,從遊客聚集的主幹道散開,深入旁邊的本地夜市,就能見到不同的景緻:地攤上,印有大牌logo的山寨運動鞋成堆攤開,塑料泡沫味刺鼻;10元一件的迷彩汗衫成排掛在檔口,燙著小卷的大媽停下電瓶車,單腳支地,仔細挑選……這是中國大部分鄉鎮的日常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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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店鎮最繁華的萬盛南街


在橫店呆了4年有餘的劇組化妝師阿常告訴我,除了棉籤,他從不在橫店買任何美妝用品。

02 疲態,此地再無王寶強

依靠影視產業,延伸發展旅遊,橫店迅速超越中國鄉鎮的工農時代,跳躍到依託第三產業的高速發展階段。時至今日,這個常駐人口9萬有餘的小鎮每年接待遊客數高達2200多萬。除了遊客,湧入小鎮的大軍之中,還有數以萬計的“橫漂”。

從服飾化妝到燈光特效,橫漂工種繁複,但大多數人將“橫漂”理解為群演。群演,是構成橫店龐大機體的最小單位,也被充滿人文關懷的眼睛賦予了浪漫主義的想象。事實上,《天下無賊》上映已經是14年前,現如今,王寶強式的勵志形象實屬罕見,遊走在片場,我看到的更多是“上懶工”的人。

“都進去,都進去。”就像趕鴨子上架,群頭揮舞著道具刀,攆著一隊群演進了攝影棚。這次進去的是“仙道”正派,樂哥一夥人所在的“鬼道”邪派還不必上工。

至少要等一個小時,這取決於先上戲的主演們進度如何。樂哥去下頭套,將兵器夾在腋下,踢踏著碎石走向牆邊,從低矮的灌木叢裡抽出一塊硬紙板,啪地一聲甩手扔到地上,撲稜起黃土灰。他撩起大褂,一屁股坐下,又從布靴裡掏出煙點燃,最終,貓著腰躺在硬紙板上,打起了盹。

黑色的道袍鎧甲裡三層外三層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八月38度的高溫下,悶熱異常。但樂哥心裡清楚,戶外還偶有一絲風,更熱的是被四面綠幕圍住的攝影棚。

不論是否上鏡,只要到場簽到,群演一天就有最低80塊入賬。躲在隊伍最後、輪不到就不上,像樂哥這樣“上懶工”的,大有人在。“說難聽點,跑群演的就是懶傢伙,不想幹活。”指著小城高牆之外的工廠,樂哥振振有詞,“去工廠天天站著幹活?做不來的。”

一旁的鴻天也是“鬼道”,常跟著樂哥混,沒有分到紙板的他只能席地而坐。“謝謝你們來看我的直播。”打開手機,鴻天對著直播間裡屈指可數的觀眾熟練地打招呼。

“跑戲的都玩(直播),因為閒嘛。”二十出頭的他也不再夢想成為王寶強,他說自己早已看清現實——橫漂中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王寶強之所以被馮小剛選中,是因為救了在片場落水的徐帆。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

“以前一個月能跑二三十場戲,現在一個月就十幾場。”兩人都感覺到,活兒明顯少了,卻沒有想過原因。當我問及范冰冰崔永元事件時,兩人都表示“關我啥事?”、“我們要能拿那麼多錢,早就發達了。”樂哥總結。鴻天對范冰冰的事不關心,只一直強調自己見過劉亦菲。當劉亦菲離開後,鴻天在她駐足過的場地找人擺拍了一張,“在這裡我見劉亦菲了”,他發了條朋友圈。

剛下戲的“仙道正派”寬哥聽到討論,來不及脫下行頭,立刻擠到我們中間,搶過樂哥身下的紙板,一屁股坐下。從影視稅說到房產稅,國內民生國際局勢,無所不侃,“打土豪,分田地!”說到亢奮處,寬哥按壓許久的河南腔瞬間暴露,大家都笑了。

“裝逼。”寬哥白了躺在一旁的樂哥一眼,“沒上過學,學問有限,咱不能和他一般見識。”一時間,場面竟有曹劌論戰的穿越感。對大部分普通橫漂而言,橫店興衰似乎與其無關,稅收新政也只是“肉食者謀之”的事。

“你看到的只是少部分有戲拍的人,還有90%的人是壓根接不到活的。”一位片場副導告訴我。

夜幕降臨,橫漂廣場聚集著不上工的群演,就著混響DJ版的紅歌,人們踩著碎步扭著胯,內圈交誼舞,外圍廣場舞。不遠處的商業街上,還有幾個正在直播的賣藝人,穿著戲服反串角色唱歌,或腆著肚皮用鼻子抽菸,直播間裡,掌聲稀拉,更無打賞。

混不下去就走,我走你也走。這是群演心照不宣的共識。在橫店,想成為持證上崗的群演不是難事,身高外貌從沒有統一標準,最苛刻的條件是“女士過肩長黑髮,男士短黑髮”。官方數據顯示,目前,橫店演員公會註冊登記的橫漂演員有4.8萬人,其中常年漂在橫店的有6000-80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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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時間席地而睡的群演


沒有與橫店休慼與共的聯結,橫漂無所謂興衰。事實上,歷經十幾年的高速發展後,橫店模式正在各處被不斷地複製粘貼:大戲選址——設城造景——劇組進駐——遊客湧入。比起實打實的經營,橫店作為符號的意義日漸濃厚,要演戲便意味著“上橫店”,但事實上,而今,劇組真正拍戲的地方可能是200多公里之外,新近崛起的象山。

03 危機,網大衰落與象山崛起

惠哥的客棧位於清明上河圖路,在清一色藍底白字的招牌中,客棧木屋加綠植的外表異常顯眼——這是憑藉著響亮的招牌爭取來的“特權”。這裡臥虎藏龍,江湖氣息濃厚,兩天時間,客棧接待了3位記者,6位投資人,2位製作人還有數不清的群演。

就像西爾維亞·畢奇在塞納河邊開設的莎士比亞書店,是懷揣夢想迷茫探索的年輕藝術家的棲身之處;更像佟湘玉在七俠鎮開設的同福客棧,是探秘掘金者的情報交流中心。

在這裡,你只要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就能發現橫店最細微的風向變化。

“又延期了,劇組說不需要那麼多演員,黃了。”、“又是去象山的戲。”、“聽說70個劇組都叫停了。”、“哎呀,橫店待不下去了,感覺要去好萊塢發展了。”……客棧公共區域,常駐的群演們在練臺詞的空隙抱怨。

對於橫店的興衰,惠哥有著生意人的天然敏感:客棧很久都沒有滿房了。“今日滿房,無緣上床”的招牌,現在和“G20峰會公安特別提醒”的立牌一起堆在門後,落滿塵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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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店最近的一次高光時刻,發生在3年前的網絡影視井噴期。

2014年下半年,網大、網劇的概念逐漸明晰,投資少、回報快、門檻低的特性使其受到資本熱捧。人們津津樂道的是2015年的一部《道士出山》,不足30萬的成本賺取了2400萬的票房,80倍的收益令人眼紅。

“試一次,賺錢了就繼續投,失敗了就不再投資。”一位網大導演剖析彼時的投機心理。熱錢的湧入使行業野蠻生長,江湖傳言,當時劇組任意一位工作人員回老家去,都能拉到一筆錢投拍網大。

小劇組迅速湧入橫店,一位片場工作人員回憶,最鼎盛的時候有70多個大小劇組在橫店一起趕戲跨年。數據顯示,2015年,中國全年生產電視劇目共429部,其中網劇是379部;2015年,網大共有700多部,次年增至2500部。

“那是一個騷動的春天。”惠哥調侃,“幾乎沒有管制,只要不是超限制級,平臺都給上。”眼見一部分人發了財,惠哥也動了心,投了五六十萬塊錢。

“那個時候劇組多到什麼程度?拍攝景區,一個擠一個,其他劇組的佈景、演員亂入,怎麼拍都穿幫!”回想起當時的熱鬧,一群網大導演在飯桌上笑出了聲。

景區是優先大劇組使用的,要佔上場地,小劇組只能等待,但它們大都成本有限、拍攝日程緊湊,耗不起,只能選擇離開。

這對新近崛起的影視基地無疑是一個契機。同屬浙江,260多公里外,寧波象山成為承接橫店外流劇組的頭號競對。

2003年,橫店集團浙江影視旅業有限公司正式更名為浙江橫店影視城有限公司。同年,張紀中正為《神鵰俠侶》尋找場景地,得益於一塊不會穿幫的灘塗,象山被選中。

《神鵰俠侶》和《趙氏孤兒》兩座城的建設耗費了近4個億,象山影視城建起後,最初每年的營業收入只有500萬元。不同於“橫店之王”徐國榮“大手一揮,先建後批”的模式,比橫店年輕12歲的象山影視城發展思路更具現代性,靠民間資本“以引代建”,象山迅速落地相關配套。

劇組扎堆湧入,對象山來說無疑是種“甜蜜的負擔”。不同於前輩橫店“先大後小”的簡單粗暴,後來者象山專門配置了協拍員,提前協調各劇組拍攝進程,解決劇組“搶戲拍”和用車亂象。

1999年,橫店宣佈對國內外劇組免收場租費,來此取景的攝製組絡繹不絕。為招徠劇組,象山模仿了前輩的早期作派,提供各種優待。同等規模的景區在象山1000元出頭就可以用一天,但在橫店,“這個價格絕對打不住。”一名網大導演抱怨,“各種收費名目也多!”。

早年間,劇組摩肩擦踵的廣州街景區如今一派寂寥。“現在開拍的劇組只有一個。”售賣探班票的工作人員向遊客無奈解釋。“劇組去哪了?”遊客不解,卻沒有得到回答。

象山卻在放喜報:“截至2018年7月底,今年象山影視城接待拍攝劇組97家,不降反增,比去年同期分別增長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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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山影視城


廣州街景區的售票處外,頭戴黃色漁夫帽的導遊倚著欄杆上,一手用接客單扇著風,一邊不耐煩地向同行抱怨,“(這裡)管理太差了,散客和團體售票窗口都不知道要分開,象山現在都是分開的,效率高太多。”

04 變局,稅改試驗田

王中軍曾感慨橫店是一塊福地。1998年,創立3年的華誼兄弟初入影視圈,“手頭攢了幾千萬”的王中軍自感幸運,“手裡有倆兒糟錢,就想摻和一把。”他初次試水,是投資英達的電視劇《心理診所》,淨賺400多萬。

此後,嚐到甜頭的華誼兄弟宣佈正式進軍影視行業,第一部鉅製是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為了這部片子,在廣州街的十公里外,秦王宮在橫店南端拔地而起。

2004年,橫店影視產業實驗區獲批成立,華誼兄弟成為首批遷至橫店的影視企業。此後十數年,註冊在此地的影視公司享受的是:電影審批權下放至實驗區;區域內註冊企業可享長達10年的稅收優惠,得到近乎全額的稅收返還。除此之外,影視公司、明星工作室們還在用地指標的傾斜、財政補貼、上市後的現金獎勵等多方面受惠。

那是橫店的黃金時代,有人將其稱為 “東方好萊塢”,築夢造星,運轉有序。從場地到道具,從劇本到後期,“只要帶著錢和明星來,就能帶著成品回去”。但對影視公司而言,這裡更像開曼群島,補貼優厚,政策穩定。2017年,東陽市全年實現地區生產總值553.9億元,其中橫店影視產業營業收入為228.1億元,旅遊收入為192.7億元。

在影視大道西側的橫店鎮行政中心,政府辦公樓緊挨著橫店影視公司,院牆上張貼著2017年東陽納稅百強影視企業名單。紅底黃字的喜報上,排名第一的即是華誼,身處稅收風暴中心、與范冰冰關係密切的唐德影視,以及《手機2》出品方之一的東陽美拉也榜上有名。

當崔永元撕開陰陽合同的外衣,蝴蝶扇動了翅膀。在王中軍的“福地”橫店,一場風暴隨著額定轉查賬的稅收新政正一同醞釀。

稅收新政的影響力是層級遞增的。在基層橫漂眼裡,這事屬肉食者,於己無關。但在一場“大佬投資局”,我見到了最為新政憂心的一群橫店人,他們鄙視什麼都不懂的一代影視投資人煤老闆,欽羨可以不計成本割韭菜的上市公司。他們的自信來得簡單:在網劇時代,他們曾用真金白銀試錯總結出一套不成文的投資邏輯,粗暴,簡單,實用。

傑哥發來的公司定位是在一個村莊,那裡距離商業中心、橫店集團所在的萬盛街只有不到3公里,卻像是兩個世界。一排排砌著灰色瓷磚的四層小樓沿著新修的水泥地延展開來,抬頭可見三兩客棧招牌,空出的綠化帶被村民們搶先填滿各種農作物:芝麻、大豆、玉米,高低錯落。

從一樓門面房進去即是大廳,正中央擺著一張功夫茶桌。但桌上除了自動燒水的功能被開啟,其它茶具完全沒有派上用場,不論主客,都捧著大玻璃杯沖泡茶葉直接喝。房間右側的玻璃門裡堆著酒箱,最引人矚目的是一罐蛇酒,一條拳頭粗細的大花長蛇盤踞在塑料桶裡。

“包括在後面廚房炒菜的,屋子裡至少有五家影視公司的老闆。”傑哥向我介紹,這些看上去與文藝毫不搭邊的老闆們名下都有至少一家影視文化有限公司,註冊資金從300萬元到1000萬元不等。

華誼只是少數“大塊頭”,橫店遍地都是影視公司。橫店影視管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透露,單是註冊地在影視產業實驗區內的,保守估計就有一千多家。

傑哥出身武行,在影視圈摸爬滾打近二十年,5年前轉崗製片人,深知投資有風險,只是幸運地沒賠過錢。

“現在的製片人和以前不一樣,以前的製片人就管生產,像是工廠廠長,你把錢給我,項目給我,廠裡製作好,交還給你了,現在的製片人,前面的項目資金、中間的製作、到後期宣發,你必須得一條龍,就像現在他們所說的,這個……區塊鏈!就是要全部貫穿!” 傑哥一再感慨,“現在製片人不好做了。”

“現在影視圈就是很多不專業的人在做專業的事情,包括我也不專業啊。我不能跟陳凱歌,馮小剛比。”從事苗木培育發家的林佑(化名)把玩著手串,一臉嚴肅。林佑的左手手腕處歪歪斜斜的紋著一個“忍”字,他參投的一部農村題材電視劇目前正在某省級衛視黃金時段播放,負責影片宣發的他和朋友談起行業亂象,異常耿直。

“他們拍網大,拉投資都說百分之百能賺。我礙於面子不戳破。百分之九十五的網大,你拍完,就趴在那裡了,百分之百掙錢?百分之五拍完的裡面還有百分之九十幾是保本的。一百部裡有兩三部可能掙到錢。你拍胸脯說你掙錢?我看的太透了!”、“十部二十部網大拍下來,老闆死了,他(承製方)(賺工資)活了,就這麼可怕!”

在他看來,投資影視的煤老闆都是盲目在投,啥也不懂,“被騙的太多,死的都差不多了。”、“不請流量明星?這個劇你幫我賣,好不好?可不可以?”、“你說不請他,湖南衛視不要怎麼辦?東陽臺要,能給多少錢?”、“這個稅本身和影視公司沒太大關係,但明星一直是拿稅後工資的,他不接戲,你的項目都要黃啊!”、“羊毛出在羊身上,加稅都是加在投資人身上!”穿著紅色改良中山裝,投資人云鵬(化名)抽著雪茄火冒三丈。他手上,一個原計劃本月開機的項目現在遲遲沒有進展,“同一個拍攝地,全國七八個劇組都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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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園攝影棚前停放的閒置劇組用車


雲鵬猛吸了一口雪茄,又點點桌上的細支菸,“你看我現在抽古巴雪茄,以後西子陽光都抽不起啦”。

“應該再下一條命令就好了——‘必須演員交’。”傑哥總結,眾人紛紛響應。談及此次稅收新政,傑哥頗為樂觀,“條條框框在那裡,我們不跳出來,再怎麼查再怎麼弄,我們都能走,現在出了這個政策也好,地方政府肯定有對策的”。

這些聲音的主人出身五花八門,賣火腿的、搞地皮的、養苗木的……在傑哥的飯桌江湖裡,老闆們看不上煤老闆,也知道自己不專業,他們也許是行業的夾心層,卻是橫漂的頂層:在他們之下,是開客棧的惠哥,以及更基層的群演們。空曠的廣州街-香港街拍攝景區

但稅改新政的靴子還是落下了。橫店各影視工作室已陸續收到稅務局通知,稱影視工作室已不符合個體工商戶稅收定期定額管理條件,徵收方式將改為查賬徵收。大局已定,沉寂許久的大劇陸續行動起來,黃子韜、吳秀波偶有閃現,因《延禧攻略》大火的“大豬蹄子”也安心在橫店安排了國慶影迷見面會……


頂層的樂觀不是沒有依據的。這次飯局之後不久,橫店地方稅務部門組織了影視公司的討論會,一方面跟影視公司的負責人探討商量對策,另一方面則仍舊在跟上級主管部門溝通。在隔壁欲承接橫店影視輻射的永康市,地方政府牽頭亦召開了相關座談會,“政府十三個部門,財政局、國稅局、地稅局、文管局、生產監督管理局,甚至水利局的領導都出席了。”一位飯局老闆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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