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發表於《ONE·一個》

回家——發表於《ONE·一個》

林萍一身疲憊地站在小區門口時已到晚上七點,頭頂“幸福佳緣”四個燙金大字在霓虹燈的環繞下閃動著俗豔的光芒。她看到母親那小小的身影從不遠處的香樟樹下一步一步地移過來,兩隻手微微地舉著,像是隨時準備著要接過去什麼東西。等到她走到母親面前時,母親的兩隻手臂仍舉在空中,卻不知所措地抓了抓頭髮。林萍僅僅斜跨著一隻小小的手提包。抓完頭髮,母親把兩隻手摞在一起輕輕地搓著,似乎是在畏冷,好半天才終於拉了拉林萍肩上那根扁扁的揹帶,說:“快上去吧,都等著你呢。”

林萍伸手抹了抹額頭沁出來的汗滴,又是一個火爐似的八月啊。

林萍尾隨著母親走向十三樓靠西的那間兩居室,畏手畏腳的,像是不熟悉路。終於站在門前了,拉開門,開燈,把林萍嚇了一跳,一架輪椅立在屋子正中間。奶奶笑吟吟地看著頭頂的日光燈,身上那件淺紫色的對襟薄棉夾襖讓她的臉色顯得特別紅潤。林萍走過去蹲在奶奶面前,撫摸著她膝蓋上鋪的起了球的淡色薄毛毯。母親把輪椅推到飯桌的正座上,由於高度不夠,奶奶只能望得到飯桌的底部,她伸了幾下脖子作出向上張望的姿勢,顯出一臉的高興。母親端過來一碗雞蛋羹,用調羹小心翼翼地餵了幾口,然後把調羹放在奶奶手裡,幫她握緊。

“快吃啊,你中午還沒吃飯吧?”母親把筷子放在林萍的碗口上。

林萍用筷子一點點地夾著菜往嘴裡送,神情異常認真,反倒讓人覺得心不在焉。

“這次在家住多久?”母親突然從飯碗後面抬起頭來。

林萍放下筷子,說:“兩天吧,衣服也沒帶。”

“吃啊,多吃點,怎麼不吃鳳爪,你最愛吃的。”母親用筷子尖兒點了點滿滿一盤子的泡椒鳳爪。林萍夾了一隻鳳爪,輕輕咬一口,然後猛地放下筷子衝進衛生間。她狠狠地吐了起來,都是一些藍綠的苦汁。母親一臉驚愕地站在身後。

林萍從鏡子裡看到了母親失落的眼神,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她小時候最喜歡吃泡椒鳳爪了,著了魔似的,一雙小手緊緊地握著雞爪,能把每一根細小的骨頭都啃得乾乾淨淨。她打開水龍頭,接了一捧水拍在臉上,對著鏡子裡的母親笑了笑,她不知道母親是否能看到這個表情。她想不明白跟母親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哪怕是坐在大馬路邊乞討的殘疾人林萍都能微笑著遞過去一張零鈔,而面對母親,林萍的感覺就像是面對著一堵牆,一棵樹,談不上愛也說不上恨,它就這麼靜靜地立在那裡,無關緊要。

晚上,林萍和奶奶睡在裡間的臥室,兩張單人床之間相隔只幾十釐米。林萍眼睜睜地看著奶奶慢慢地閉上眼睛,又輕柔地打起呼嚕,躺在床上的奶奶就跟以前一個樣,甚至比以前更加讓人覺得可親,起碼現在的奶奶不會突然在三更半夜焦急的打電話過來問起爸爸,別說爸爸,現在她怕是連自己都給忘了。林萍覺得這樣的奶奶更好,更幸福,她甚至有點兒羨慕奶奶,能平平靜靜地就把牽掛了一生的事全給忘了,什麼都記不得了,就像把大腦給格式化了,甚至連硬盤都給弄壞了。林萍覺得這是奶奶多年來吃齋唸佛積下的功德,肯定是菩薩看奶奶活得太苦了,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就把她七十多年的記憶一股腦兒全給收回去了,讓她重新像懵懂的嬰兒一般輕鬆起來。

半夜,林萍模模糊糊地聽到手機響起來了,卻不是自己的鈴聲。猶豫半天還是接了電話。

“萍萍啊,你爸咋還沒回來?”

林萍聽到這個聲音就覺得煩躁,“你說你打電話我有什麼用,你就別瞎操心了,他要回自己會回來的。”

“你說他會不會開車碰到哪裡了,哎,要是喝了酒再開車……”

林萍把手機狠狠地按滅了,往床頭櫃一放,一個杯子碎在地上在暗夜裡發出刺耳的聲響,驚得林萍一下子坐了起來。她爬起來去找掃帚,還沒走兩步膝蓋就撞到了一個什麼東西,這一撞把林萍驚醒了。她伸出腳在地上掃了一下,乾乾淨淨的。原來是一個夢。林萍藉著西窗透進來的光看了看奶奶,奶奶像是要掙扎著起身看看窗外,背部卻結結實實地靠在枕頭上,整個動作看得人十分吃力,她還是睡著了的,呼吸平穩。

菩薩終究沒有把她的記憶完全消滅乾淨啊,林萍心想。

昨晚睡前忘了關手機鬧鐘,林萍早上七點就被《鳥之詩》的樂曲所叫醒。既然醒了,她索性坐起來看看這個陌生的城市,說是陌生,她在這個城市斷斷續續地也住了五年了。五年的時間,她連經過小區的公交車次都沒弄清楚,五年又算得了什麼呢。遠處的那條海河大橋上車輛依然來來往往,當初買這間房子時,這座橋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作為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倘若對橋沒有感情那真是說不過去的,所以當父親把這間房子的樓盤介紹拿回家時,全家幾乎一致同意了。站在屋裡就能看到一座大橋,多麼大的誘惑啊。說來奇怪,搬進來後卻再也沒一個人提過這座大橋,彷彿這座橋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路。現在看來,橋和路確實是沒什麼分別的。

母親含著牙刷過來喊林萍,“萍”字剛喊出口卻楞在那裡,她沒想到林萍起來地這麼早。“他打電話過來叫中午一起吃頓飯,萍萍。”母親把牙刷塞回口腔刷了兩下,又很快地抽出來,“你願意去嗎?”

林萍看著奶奶不知所以的笑臉,答道:“去吧。”橋上堵起車來了,早高峰開始了。

林萍和母親走進包間時父親正在打電話,很焦急的語氣,甚至有點憤怒,椅子腳拖在木地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音。一抬頭,看到林萍和母親,馬上就掛斷了電話,叫來服務員點菜。這樣一張圓圓的大桌子,三人又坐得這樣遠,連服務員都感覺到了氣氛不對,輕聲輕語的,像是在等待一場醞釀已久的爭吵。但是她想錯了,林萍倒希望父親和母親狠狠地吵一架,哪怕動手打一架,或者自己和父母吵一架也好。當然,後面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可能,她和父母有什麼好吵的呢?工作,還是感情?好像都與他們無關。實在是想不出來一丁點的理由。反倒是父親和母親其實是蠻值得吵一吵的,這麼些年下來,林萍竟然都想不起來父母吵架的樣子了,算起至少有五六年沒看過父母吵架了,每年過年在一起呆那麼幾天,每個人都客客氣氣的,待人接物就像對待一個遠方久未謀面的客人。

林萍在深夜經常會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在老家過年的畫面,清早外面啪啪地放起了鞭炮,林萍和弟弟都蜷縮在被子裡聽響,父親冷不丁地一下子掀起厚厚的棉被,速度之快根本就讓人來不及伸出手來拉一下。這時,母親就會過來幫林萍和弟弟穿好厚衣服和棉襪子,窗臺上的“三洋”適時地會響起來很動感的歌曲,那是四大天王霹靂舞白手套和喇叭褲的時代,父親會帶著林萍和弟弟在繃棕床上蹦跳起來。三個人手拉手跳著隨意的步子,身子起起伏伏,跳著笑著,時間在那一刻彷彿凝住了。

“萍萍長胖了點兒啊,比上次臉色要好些。”父親在等菜的間隙看著對面的林萍說。林萍看到父親順手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

“還是這樣的體貼人。”林萍心想,父親作為一個情人確實是很不錯的,上輩子自己果然有眼光啊。“上次是什麼時候?”林萍打開手機瞄了一眼短消息,直直地望著父親。

“春節之前啊。最近沒失眠了吧,看你眼睛好多了。前段時間看你發朋友圈的照片,那黑圓圈重得,好好照顧自己啊。”林萍看到桌上的車鑰匙,A7,父親又換車了。

一直坐在旁邊的母親突然變得關切起來:“萍萍失眠啊?昨晚沒睡好吧?說了讓你睡東邊的那間臥室的,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覺都沒讓你睡好……”看得出來,母親的自責是真心實意的,但林萍昨晚睡得非常好,除了中間被夢驚醒一次,昨晚幾乎是半年來睡得最好的一次。

菜端上來了,都是一些精緻的小碟子,每個人面前都擺滿了,紅紅綠綠的,顯出大酒店的氣勢來。林萍和母親吃得小心翼翼的,倒是父親脫了西服,從從容容地顯露出吃大排檔的架勢。男人吃東西就該這個樣子的,林萍想起大二時交的一個男朋友,名字已經記不得了,但他吃飯的樣子林萍永遠記住了,大口大口的,一桌子菜不一會兒就一掃而光了,她甚至覺得她就是愛上了他吃飯的姿勢,至於後來為什麼分手,理由也都模糊了,都過了很久很久了,誰還能記得住呢。

立在一旁的女服務員可能從來沒見過這種吃飯的氣氛,臉部表情顯得過分隆重,彷彿是害怕誰把氣撒在她頭上。桌上的三個人顯得很平靜,都吃得津津有味,這才是真正的吃飯,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飯菜上面,整個世界就剩下了面前的這幾個盤子,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是必須而有意義的。

林萍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盤子裡的食物,被父親突然伸過來的手嚇了一跳,他手裡拿著一張照片。林萍接過這張紙質都快發黑的老照片,背面幾乎被水漬的痕跡全遮住了。照片上四個人擠在一張綠油漆桌子後面,最小的男孩是掛在父親脖子上面的。這竟然是一張全家福。

林萍從來沒見過這張照片,更不記得全家一起照過什麼全家福,看這張照片的樣子,至少存在了十年以上。

“上次回老家幫你姑姑搬家,從她家五斗櫥裡漏出來的,我拿著看了半天才認出來是我們一家人。和你姑姑把時間一對,這張照片應該是二零零零照的,這桌子是你大伯家堂屋裡的那張,估計你是不記得了。”父親把打火機捏在手裡轉來轉去的。

林萍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這些事,但經過父親這麼一提,二零零零,千禧龍年,跨世紀,全想起來,那是記憶裡最熱鬧的一年啊。那年的除夕是林家五兄妹一起過的,新千年新世紀,所有人都很興奮。三張大桌子擺在大伯家的堂屋裡,老老少少三十多口人一起吃的年夜飯。那年林萍十一歲,新年禮物是當晚大堂哥從深圳帶回的三層鉛筆盒,筆盒四周都畫著卡通人物,筆盒底下還有四個小小的車輪子。弟弟那時剛上學前班,沒有得到鉛筆盒本來就挺鬱悶的,看到林萍鉛筆盒底下的四個車輪子,他徹底不幹了,姐姐獲得了一輛車啊。一個鉛筆盒和一輛車當然是不可比擬的,何況對那樣一個年齡的小男孩來說,一輛車是怎樣的一種誘惑啊。弟弟哭著喊著要林萍的那輛車,堂哥拿出許多小玩意給弟弟隨便挑,弟弟全都不為所動。林萍覺得手裡的這張照片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拍下的,雖然看不清弟弟臉上的淚痕,但吊在爸爸脖子後面那張哭過的臉還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林萍還記得吃完年夜飯後門前放起了那種樹狀的焰火,大人們都站在焰火前面照相,小孩兒全都離得遠遠的,怕燙著了。哦,相機還是大堂哥從深圳帶回的,當天晚上拍完了滿滿一紙盒的膠捲。

林萍把照片還給父親,父親擺擺手,“你留著吧,我把這張照片翻新了幾張。”

又是這樣一頓飯,一年的時間彷彿什麼也沒變。走出酒店時林萍特意回頭看了一眼酒店名,“天有情”,呵呵,至少酒店名比去年的好聽。

喝下午茶時,母親竟然問起了林萍的工作,讓林萍大吃一驚,支支吾吾地糊弄過去了。這是母親第一次問林萍工作的問題,這麼些年都過來了,怎麼早不問,現在問有什麼用呢。即使問,也無非是叫林萍找個坐著喝茶上網的工作,不用動手,女孩子就該輕鬆一點兒,何況也不缺錢花。以前林萍最討厭的就是母親這一點,為什麼女孩子就應該輕鬆一點?女孩子也能夠靠自己的能力過得好。想想自己現在的工作,對“能力”的要求真的挺高的,而且也真是個“力氣”活兒,但這些話對任何人都是不能說的。有時候林萍半夜回到自己的住所,昏黃的路燈延伸出很遠很直的一條光路,雖然很疲憊,林萍卻想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最好是沒有盡頭,就這麼像夢遊一樣走在路燈下,把這條路走成一場夢。

傍晚,李志從武漢打來電話,興沖沖地告訴林萍他過了面試:“你知道嗎?最後一輪面試的五個都是博士,有兩個來自武大,兩個來自華科,就我來自武工大,可能是我最後一個問題回答得好……”

林萍平平淡淡地說,那太好了。她早就忘了李志的什麼面試了,何況一個博士生好不容易找個教職校的教職又有什麼好激動的呢。但是林萍還是鬆了一口氣,終於結束了,她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可樂,拉開拉環,一飲而盡。

“喂?發什麼愣啊,過幾天我就可以搬去教工宿舍了,我問好了,是單人間,以後你再來看我就不用住旅館了。我找到工作你也輕鬆了,這幾年用了你不少錢,我要好好補償補償你。”

林萍聽著電話裡的話就想笑,還提什麼補償,這幾年自己內心的煎熬是你用幾千塊錢一個月的工資補償得了的嗎。“好啊,那等我有空了去看你。”

“你還兼著幾份職呢?把兼職都辭了吧,就做賣化妝品那份工作就夠了,女孩子就該輕鬆輕鬆……”

林萍把電話掛斷了,輕鬆輕鬆,你知道個屁,你只會談這次跟導師做試驗出了什麼狗屁狀況,爆炸啦,洩露啦,有多麼危險。能有多危險?比自己坐在幾十層的樓頂邊緣還危險嗎,菸灰敲在膝蓋上,一挪屁股自己也會變成一堆灰渣。

是時候做個了斷了,林萍每次見李志都陷入深深的自責,好像是自己反過來欠他什麼,這樣一個單純地都有點痴呆的人,腦子完全被文化知識侵蝕了,你跟他說什麼他都信。把這幾年跟李志說過的謊言都收集起來,怕是可以環繞地球幾圈了吧。這個傻子甚至連月經都不知道,還念念不忘要對林萍的初夜負責。什麼四五份兼職,賣化妝品,賣房,這些話也只有這樣的傻子才信。不過話又說回來,和李志在一起的這幾年真的挺淨化心靈的,在這樣的環境下順便還能談到一場天長地久(五年應該稱得上天長地久)的戀愛,算是圓了言情小說裡面的少女夢。

吃晚飯的時候林萍的微信響個不停,四五條信息都是兩個字:約嗎?林萍笑著放下筷子,給每個客戶都回過去一個大大的笑臉:在家陪媽媽吃飯呢,明天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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