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胡楊
回老家看望老母親，拐到大妹妹家說了幾句話，然後她說陪我一起回書家亭旁那個熟悉的家。路上，趁我和別人說話，妹妹一個人去買東西。回到母親家，妹妹把買來的東西放好，說：“你趕緊吃了吧。”
我剝開包裹著的塑料袋，看了一眼，就驚喜地叫起來：“九重粿！”
眼前這三角形狀、厚厚的食物，可不就是我童年時鐘愛的九重粿？
記憶中的九重粿帶點金黃色，也比眼前的這塊大不少。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它確實是我童年裡愛吃的美味——九重粿。
與杉洋現在遠近聞名的墨魚湯、水晶肉、麥芽糖等風味一樣，杉洋的九重粿以前也是深受人們歡迎的一種舌尖上的美食。
九重粿由一層層米漿蒸熟疊加而成。母親雖然不會做九重粿，但小時候我喜愛吃這麼美食，因此對它的製作過程略有了解：
記憶中的米粿有九層，而且每層顏色似乎都有所不同。做米粿的小販先把米淘洗乾淨浸泡若干小時，再研磨成米漿。隨後，將米漿倒入鋪有紗布的蒸籠，蓋好鍋蓋蒸熟。但這只是第一層，小販得再往蒸籠布里倒入米漿，蒸熟了就是第二層……如此反覆，直到九重粿有九層！這樣層次感分明的九重粿中一定有一兩層是用加了紅糖的米漿做出的，它可能在第五層或第八層，紅紅的顏色顯得很是喜慶。小時候，九重粿中紅色的那若干層是我最喜歡的，因為最甜……
蒸熟拿來售賣的九重粿看著就讓人垂涎欲滴。在那個拮据的年代，當我攥著硬幣，一路小跑到“六間店”附近的馬路邊上，就可以看到賣米粿的那個小販。但九重粿我沒法馬上看到，因為它們被小販藏在容器裡，上面蓋著布，仔細觀察，有時還可以看到布上泛起微微的熱氣——冷的九重粿也可以吃，但冒著熱氣的米粿卻更加美味。
常常是這樣的場景：小販笑眯眯地收了錢，掀開布，用夾子夾一塊顫巍巍的熱米粿遞給我。我真想馬上撲過去就咬下一口！當九重粿終於到了手裡，我知道它真正屬於自己了，於是在轉身離開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把這相當碩大的三角形咬下一角來。我咬的多半是這三角形的某一角——因為我還想著把它拿回家慢慢享用，或者和家人分享……九重粿中有甜的，也有鹹的，我喜歡吃甜的。偶爾的時候，我還會一層一層地揭著吃，一邊吃一邊想：為什麼它一定是九重呢？是不是祈禱好日子要長長久久呢？
那天上午，看到妹妹買來的九重粿，我趕緊先拍照，發到朋友圈，題目就八個字：“家鄉風味，童年記憶”。半個小時後，一個在大學畢業後來我家鄉工作的女同學留言道：“哇哦，七重粿！”我趕緊更正她：“是九重粿！”
也許，在她的青春記憶裡，這三角形的九重粿也是一種有熱度有溫度的吃食呢。或許，還與某一段青春往事有關……
事實上，現在家鄉的九重粿已經不再像我小時候吃到的那樣，真的有九層，而是減少了“樓層”，只有七層。但我依然叫它“九重粿”，畢竟，這是小時候叫慣了的名字。正如我的鄉音，從來不會因為我常說普通話而有變化。
這幾年，我好幾次在遠離家鄉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家鄉風物，包括這九重粿，這家鄉的味道。
後來，大口吃著妹妹買來的九重粿，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時母親在過年時一定要做的年糕。那些紅糖做成的年糕被母親蒸熟了，高大的父親就抱起蒸籠放到兩條椅子上，有時還會抱到二樓的“倉間”通風——在這存放稻穀的“倉間”裡，過年時還會存放著母親做的“加米”和“脆豆”。在貧困的日子裡，年糕和它們給了我們小孩子太多的念想和牽掛，也讓我們在拔兔草回來後稍稍墊一下乾癟的肚子……有趣的是，有時候母親割年糕用的不是刀而是一條縫衣線。她和父親配合，把那條細線拉直，用力一拉，一長條年糕就切下來了，然後遞給我們。而我們顧不上燙嘴，急忙送進嘴裡……
帶不走的流年，隱藏在家鄉的老宅裡，和家鄉的美食裡。告別一段段年輕的日子，滄桑滿臉的現在我格外想念家鄉過年時鞭炮燃放後的硝煙的味道，和年糕的芳香。最近，我還經常想起那個老舊的理髮店，那個舊舊的萬花筒，還想起我文章裡寫到的那中秋節的馬餅，和中秋節晚上自己駕馭的“竹車”……我的寫作真的就是一場從家鄉出發，最終抵達故鄉的旅程。因此，家鄉風物，總是讓我銘記。
如今，歲數漸大，回老家時我總是特別願意吃上家鄉的一塊“水晶肉”或者一塊酥脆可口的油餅。很多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杉洋后街，在當年古鎮的商業區區域慢慢逛著，雖然後街的不少古民居的外表有不少殘破，但我願意把目光投向它們，爾後看光陰的腳隨太陽光的腳在斑駁的牆面上慢慢遊動……
童年的我是否曾經手拿一塊還冒著熱氣的九重粿，從“麻題伯”留下的酒店和布莊前嬉笑著跑過呢？
搜遍記憶，全無蹤跡。
但我希望年少的自己真的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這樣天真爛漫快樂無憂的時刻！
沈從文先生的得意門生汪曾祺寫的散文是我愛讀的。記得他在晚年時感慨道：“人的一生感情最深的，莫過於家鄉、父母和童年。離開家鄉很遠了，但家鄉蟪蛄之聲尚有在耳。仍憐故鄉水， 萬里送行舟，不論走到天涯海角，故鄉總是忘不了的。”所以，我喜歡這些家鄉的風味小吃，未必是純粹耽於口腹之慾。更多的時候，它們成為了我精神上的乾糧，在情緒低落或精神困頓時，它們讓我周身有了熱度，有了繼續前行的信心……
美食總與美好的時光連在一起的，九重粿也不例外。如今，我真懷念無法回頭的舊日時光，也懷念舊日時光裡那一塊軟糯香甜齒頰留香的九重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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