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的遊戲》收官爛尾?你認為是必然嗎

自2011年4月17日首播以來,HBO這部恢弘鉅製終於在八年之後畫上了句號。曲終人散,但顯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滿意。

為何精彩?

就本質而言,《權遊》是一部在很多方面都有些非典型的中世紀奇幻史詩。

對於成熟規整的史詩影視劇而言,總缺不了主角光環耀眼、滿是宿命感的“王侯將相”,也少不了情節上曲折、但情感上流暢、(無論喜劇、悲劇都能)充分滿足觀眾期待的故事主線,以及一個有著極強真實性的歷史社會背景。絕大部分的擬古奇幻史詩,大體都遵循著這樣一個故事套格。

比如20世紀中葉的奇幻文學鼻祖《魔戒》,幾乎確立了這一類型文學的主要套路:光環十足的主角(護戒小分隊),曲折、艱苦但最終勝利的情節曲線(護戒過程),充滿了對中世紀歐洲的風土人情雖痕跡濃重但仍想象力十足的借鑑——就更別提“魔戒”這一主題與尼伯龍根神話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此外在“魔戒粉圈”,不乏有人將《魔戒》的故事情節比附成整個二戰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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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戒》

譯者: 鄧嘉宛 / 石中歌 / 杜蘊慈

版本: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9月

相比之下,《權遊》的歷史背景相當清晰,從原著到改編,全部都以金雀花王朝和都鐸王朝交替中的“玫瑰戰爭”作為其最為堅實的歷史背景。蘭開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在大不列顛的爭鋒,與維斯特洛大陸上的刀光血影差相可擬;而龍媽的原型一說是早在玫瑰戰爭之前的生於法國、跨海征服英倫的威廉一世,一說是早年流亡法國、其後反攻大不列顛的亨利七世。片中類似血色婚禮、塔樓推人的情節,都可以在大不列顛史上找到極其相似的歷史故事。建立在真實歷史背景下的《權遊》,為觀眾塑造了第一層的現實感:這些事件都有史可依,但卻又不像中學教科書那樣把歷史劇透得乾乾淨淨,還羅列一堆無聊的總結分析。奇幻史詩,有著歷史的影子,但歷史也僅僅是一個影子,那些策劃良久卻猝然而至的陰謀,無疑讓並不知道“歷史結局”的觀眾們血脈賁張。

但《權遊》對歷史氛圍的塑造,遠非幾個歷史原型和一場戰爭戲仿那麼簡單。原著作者R.R.馬丁對於英國中世紀社會的化用,更是情節的重要推動力:如長子繼承權,不僅使得守夜人軍團能擁有山姆(Samwell)這樣的書呆子,更是在電視劇版中直接誘發了最後一季的合法繼承權問題;血色婚禮前讓客人食用“麵包與鹽”意味著主人不能加害客人、多斯拉克人部落制的習俗、絕境長城與哈德良長城,以及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初夜權……馬丁對歷史的挪用,不僅僅是在描摹和仿寫歷史,營造一種中世紀的社會氛圍,更是精心地佈置了重重的矛盾,讓一個又一個社會習俗、歷史淵源構成了一副巨大且精密的劇場型構(configuration),主人公們得以在這個設定紛繁的舞臺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優勢和規則,角逐這場權力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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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婚禮”

但歷史的巨輪,真的不可逆地滾滾向前嗎?

無論是真實的歷史,還是戲劇化的創作,那些充滿了主觀意志、個性特異的歷史行動者們(agent)無疑也在不停地加速、減緩乃至改變“權遊史”的歷史進程——《權遊》中,這些行動者無疑就是橫亙在維斯特洛大陸上的帝王將相們。《權遊》本質就是這些帝王將相們的群像,但他們並非千人一面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算盤和目的,也有各自的所長和所短,有的人算計奔忙皆為錢、色,有的人則嚮往君臨、志在權力,有的人則自始至終不忘騎士精神……《權遊》中,每個角色都有自己鮮明的性格、獨特的身世和差異頗大的人生理想,他們基於這些行走在維斯特洛,在一個個命運的岔路口撞出火花,或是你死我活,或是同進同退,或是虛與委蛇——《權遊》前4-6季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主人公們面對著種種歷史社會習俗的繁文縟節,有的人選擇順應時勢,有的人選擇堅持原則,有的人則對抗成見。馬丁根據社會史、戰爭史所設下的這個劇場型構,有時推動著主人公們因勢利導,有時卻成為了他們非面對不可的桎梏和羈絆。《權遊》群像,每人都如此有主見,雖然馬丁在種種夢境和預言中為他們寫好了宿命,但每個人卻始終自覺、自主地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劇場型構只能創造一種真實,

《權遊》真正的活力其實蘊藏在這些滿身自由意志的主人公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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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作者喬治·R·R·馬丁(George R.R. Ma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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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與火之歌》

譯者: 譚光磊 / 屈暢 / 胡紹晏

版本:重慶出版社 2018年1月

不過《權力的遊戲》最驚心動魄的所在,就是“主角光環”的闕失

馬丁筆下,命如草芥。看上去無比重要的人物,一旦在人生選擇的節點選錯了答案,霎時間不是淪為刀下鬼,就是化成火中灰。“主角光環”的消失使得《權遊》充滿了偶然、斷裂與撕扯——聞到君臨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維斯特洛的政局的翻覆比鍋爐裡的煎餅還要頻繁,種種歷史人物粉墨登場,轉眼又灰飛煙滅——這無疑像極了充滿了變數與偶然的歷史本身。《權遊》廣闊的歷史舞臺和眾多的人物形象,使得它無需對主人公有任何憐惜;這是其他短小精悍、必須將主要戲劇衝突集中在兩三人、一二事上的影視作品所無法做到的。在奇幻史詩作品中,《權遊》少有地將歷史的隨機、偶然和殘酷非常赤裸地展現在觀眾們面前,沒有“刀下留人”,沒有“反派話多”。司馬氏高平陵逆襲、玄武門兄弟喋血、靖難之役叔侄兵戎相見——這些高風險、高變數、高死亡率的政治事變,才是歷史的真面目,也正是這種緊張刺激的“偶然”的真實,抓住了新世紀的觀眾。

1980年代以來,無論是歷史學還是歷史社會學,都逐漸拋棄了因果鏈條明晰的線性歷史敘事,相反轉向了強調偶然性(contingency)、行動體(agency)和型構(configuration)的新歷史敘事。在某種程度上,《權遊》暗合了這種充滿著偶然、斷裂與撕扯的新史觀。在真正的歷史進程中,並沒有什麼“主角光環”,更沒有什麼歷史必然。被主體意志點燃的帝王將相們(當然,還有“寧有種乎”的普羅大眾們)像一列列飛馳疾走的列車,在歷史型構的軌道上左衝右突,不期然間或是遭遇了百年難遇的機遇變軌,或是被迎面而來的飛車撞得粉碎。

為何崩壞?

但在最終兩季中,這種互相自由地碰撞、隨意地傾軋、莫名地遭遇的行動者們,彷彿都丟掉了主觀意志,他們像是被設定了某種“必須給一個交代”的結局,然後無視自己的初心、性格,也無視時局的變化,所有人都似乎毅然地在按照某個設定的結局,馬不停蹄地齊頭並進,奔向這個(編劇設計感極強的)宿命。之前故事中那些突如其來的死亡,那些草灰蛇線的伏筆,那些不期而遇的轉折,全部消失一空——那些讓《權遊》變得如此真實、殘酷、有趣和刺激的要素,統統被美劇最終季式的終結手法消弭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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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蘭。

《權遊》出世時就以其充滿陰謀色彩的權術現實主義抓住了觀眾,其後更是以對“滿身光環的主角人物”殺人如麻而斬獲了大批粉絲。劇情反轉百轉千回,盒飯發放多快好省。《權遊》眾人似乎都深諳馬基雅維利《君主論》之道——恐懼、威信、武力,所有這些無不手到擒來。對於權力暗面的窺探,對於波譎雲詭而又微妙複雜的君臨政局的俯瞰,無疑給作為窺視者的觀眾們帶來了巨大的快感。

然而馬基雅維利式的權謀角力在最後兩季中幾乎不復存在,龍媽和瑟曦似乎只記住了“用恐懼來統治”這樣粗淺的馬氏教誨,但那種如傀儡牽線般政治佈局的精緻與細密,卻全然不見。“權力的遊戲”變成了“權力的大錘”,戰爭最後的結局與龍媽登陸初時的想法並沒有任何不同,“權力”兜兜轉轉了一圈,還是回到了砸爛舊世界的老路。我們本應該看到一場猶如手術刀般遊刃有餘的多維對抗,最終等來的卻是大錘掄下時的玉石俱焚。

在編劇看來,仁政仁心似乎與馬基雅維利式的權謀毫無關係:於是乎,小惡魔成為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後仍堅守仁義的宋襄公;而情報總管瓦里斯也從前幾季中機關算盡、八面玲瓏的秉筆太監,淪落成了業務水平直線下降、只堪終老中官村的前清宦官;瓊·斯諾更是臺詞含金量直追全劇只有一句臺詞“hodor”的阿多,除了“我不想當這個王”(I don't want it)和“你是我的女王”(You're my queen)之外,宛如一個語言表達障礙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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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的遊戲》第八季劇照。

前六季中,那種充滿著不確定感、不安定感、你方唱罷我登場式的權力遊移不見了——維斯特洛大陸上取而代之的,不是志士仁人,就是權力偏執狂:大陰謀家要麼離奇被殺,要麼成了為人民發聲的理想主義者;身材矮小但眼界高遠的實用主義政治家,變成了婆婆媽媽的補鍋匠;力排眾議、目光高遠、能夠化敵為友的守夜人總司令,秒變忠狗哈士奇......而另一邊,冰雪奇緣二姐妹看不慣維斯特洛的所有女王,甚至不惜暴露至親的身世之秘也要魚死網破;在君臨城住了十幾年的女王,勞師動眾又是研發武器、又是延請僱傭兵,卻沒能撐過20分鐘的空襲;作為馴龍高手的龍媽最終怒火中燒,忘記了那些充滿著革命浪漫主義的理想,讓喪鐘為君臨而鳴,自己也從那個打碎鐐銬者變成了鐐銬本身,甚至比鐐銬還殘忍萬倍的煉獄——所有人物馬不停蹄地走向非黑即白的正邪對立,展開著簡單粗暴的軍事絞殺。

一場精彩膠著的斯諾克攻防,卻生生變成了末流軍迷式的戰爭意淫。HBO選擇了最缺乏美感、智性愉悅和理想主義的解決方式。《權遊》告別了君臨城天天在上演的最幽微的政治陰謀,也告別了龍媽聖母般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甚至連正邪對立的主旋律敘事也講得不盡如人意。《權遊》最後幾季,像一個已經在賭局中撈夠了、忙著去櫃檯兌換籌碼的精明賭徒:

既然錢賺夠了,就見好就收,為什麼還要押上全部賭資去贏下最後一局呢?

金錢的詛咒

16年前,彼得·傑克遜(Peter Jackson)完成了他劃時代的《魔戒》三部曲。傑克遜以小搏大,以極低的製作成本和對《魔戒》故事的高度還原,換取了高額的票房和口碑;在一向審美保守的奧斯卡頒獎禮上更是11項提名全部中獎,創造了奇幻片類型的歷史奇蹟。而當他坐擁了大把資金,技術條件也更成熟後,卻拍出了乏味的《霍比特人》三部曲,尤其是第三部《五軍之戰》,生生把一場戰鬥拍成了一部144分鐘(導演剪輯版166分鐘)的冗長怪物。相比《魔戒》三部曲在IMDb上將近9分的高分,《五軍之戰》作為收官之作只有可憐的7.4分,這或許還是拜忠誠的《魔戒》粉們所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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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比特人3:五軍之戰》劇照。

無獨有偶,與《魔戒》、《霍比特人》在類型上高度相似的《權力的遊戲》也經歷了同樣的起伏。第一季開播時,《權遊》無論是原著還是改編,還只是小圈子裡的愛好,投資並不充裕。HBO為了節省經費,甚至用小惡魔被打暈、醒來戰鬥已然結束的劇作技巧一筆帶過燒錢的戰爭場面——狡黠,但也通順,還非常符合小惡魔身上所帶有的喜劇特質和戰鬥屬性的先天不足。而到了第七、第八季,已然成為頂級美劇製作的《權遊》開始大把燃燒經費,幾場戰爭戲規模宏大、場面激烈、曠日持久,但觀眾們卻並不買賬。君臨城之戰後,《權遊》的口碑更是歷經了斷崖式的下跌,從第七季以來已經漸漸有所積蓄、但卻因為感情分一直壓抑的不滿,最終爆發成劇迷們的瘋狂吐槽和集體惡搞。

大把的經費成了一種詛咒。沒有錢的時候,想方設法在不破壞敘事表達的前提下,數著硬幣花錢;等到有了大把經費可以揮霍時,卻本著“一定要讓觀眾看到燒錢”的想法為燒而燒。相反,在那些沒那麼必要花錢、但卻需要創作者匠心獨運的地方,《權遊》的showrunners反而最不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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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的遊戲》第八季中的戰爭及特效場面

畫龍點睛,“睛”雖然是那個最亮眼、最燒錢的部分,但只關注“點睛”的HBO,卻把蛟龍畫成長蛇,畫完之後還不忘再添幾筆蛇足——對於一部電影來說,最重要的或許是導演的藝術感覺、指導技巧、現場靈感,外加後期剪輯臺上的化腐朽為神奇;但對於超長篇幅的電視劇來說,情節紮實、結構合理、鋪墊有序的劇本編劇,是任何電視劇劇作無法迴避和取巧的根本。換言之,對於美劇來講,最重要的部分可能並不是最花錢的部分。尤其像《權遊》這樣人物眾多、線索紛繁的史詩劇而言,將不同人物的命運線循序漸進地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方式精心收束在一起,或許比琢磨如何拍一場交代混亂的屠城戲來得更為切中要害。

《權遊》的showrunners和HBO,沒有了馬丁原著的支持,同時也得以逃脫了馬丁原著的限制,他們匆匆忙忙地跑向賭場的兌換處,將大把的收視率換成現金,卻用最為潦草、也最為省事的兩場戰爭結束了這場奇幻史詩。

精明而又倉促的賭徒,沒有心思再去草灰蛇線地鋪排維斯特洛大陸上權力的大戲,也沒有精力去仔細打磨、研究那些個性極強的行動者們人生的軌跡和抉擇,更沒有閒工夫去構造出栩栩如生的社會史情境。他們想的不是如何漂亮收官、取得完勝,而是草草辦一個凱旋的儀式,然後忙著盡情清點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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