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擄紀略》(3):英王被擒

冬月十一日,工部尚書汪文炳,奉英王札飭到天京(即南京),與幹王算,交代汪令我與同行。由和州過江,全是水路,到南京,雖經蹂躪之後,而光景亦有可觀。到南京工部尚書晉城,我們駐在水西門外。有時進城看看,惟天王府奢侈靡麗,無以復加,其餘亦有可觀。後皆為灰燼,天道惡盈,信然。工部尚書過五日即出京,由太平府回廬州。及抵廬州,多帥已將廬州圍得水洩不通。

聞英王救安徽時,大兵雲集,尚有九十餘萬。一日著人送信與多帥雲:“人各有母,太皇后數年未面,如有人心,能令我母子一面否?”送此信者,因多帥營盤從江中紮起,是要穿營,方抵城牆(安慶城)。多帥回雲:“大丈夫絕不暗地傷人。”(多隆阿也算是光明磊落的漢子。)英王遂坐只炮船,逕穿營而過(英王個子雖小,但膽子不小,敢只船犯險穿過敵營。)。多帥並令將旗免掛。英王至城,守安徽系葉雲萊,開口問太皇后安否。葉在城牆上痛哭曰:“英王怎麼開恩來了。多妖頭屢次詐空,裝扮英王,未中其計。太皇后皮箱已煮吃完矣,草根亦無有了。(安慶城中已無糧食。)”英王大放恨聲,回頭即開船。至七星關,坐中軍帳大叫曰:“今日無論文臣武將都要前進,安徽要定了。”那知多帥看得來勢兇猛,著弱兵誘之,而勁旅銳氣攻城(多隆阿一邊用弱兵誘敵,一邊用精兵攻城)。英王正在進兵,而省會失矣。(安慶失守。

)後聞亦是無口,活埋數萬,加之瘟疫大作,死者十有八九。又加與清兵開仗,有敗無勝。賊內諸人云:“英王走運時,想怎樣就怎樣;倒運時,想一著錯一著。”

《被擄紀略》(3):英王被擒

王筱亭,浙江錢塘人,甚有才。其父號禮亭,坐池州府知府,伊到池州省親,城即攻破,伊父盡節,遂被擄。天朝之事,無一不通。與我閒談雲:“此次廬州府,真是一大觀也。清朝翰林亦算稀物,廬州翰林,一百四十餘人。”(安徽果然多出人才,廬州地區更是人傑地靈!)我不信,他即雲某人“系爾熟人,再來,爾細細問他,看是真偽。”一問果然不錯,遂指若某若某皆是。

多帥圍至同治元年二月,愈來愈緊(此時應是廬州,英王退守了廬州)。英王著人往東鄉調徽戲二班進城,對臺角勝。王筱亭雲:“爾看此戲一唱,多妖頭必要退地紮營。”繼而果然。即問何故,他雲:“英王詭計多端,令人不測。多妖頭恐有別故,遂退扎以觀動靜。”

三月,大兵不到,城內柴草不給,人心惶惶。糧食吃得二年,火藥足極“七件事”柴居其一,有由來也。

王小亭、繆植甫、閻海山、程鶴雲等閒談雲:英王自帶兵以來一帆風順,大張旗鼓,所到之處,不破則降。最失機者,二狼河之戰。彼時孫魁新、張羅刑(張洛行)、龔瞎子(龔得樹)、苗沛霖、三老萬、二老萬、黃麾、黑麾、牛老洪諸位捻頭,皆投英王。英王皆奏明天王刻印封王,合計人數約有五百萬餘。

《被擄紀略》(3):英王被擒

多帥鮑帥杜帥三軍,紮在二狼河,共五十五營。英王驕氣過甚,直期將營踏平。抑知三軍皆節制之師,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先出令,著孫魁新先鋒,的是能打,戰未一時,敗下來了。又命張羅刑之侄張小閻王迎敵,一戰亦敗了。要之無論怎樣精銳,全不能當此三軍。英王怒髮衝冠,自帶中隊中出隊,進兵頗有道理,戰有三個時辰,隊全站不住了。鮑帥見英王坐在高處,命備頭搶二百杆對英王直打,包中皆燒,未有打著。其不死者,有天幸焉。於是鳴金收兵。二更時,令各營點名清數,共少人七十餘萬,殺傷炮擊死者居多,投降者亦不少。英王從此短氣矣。(英王此時勢已窘。)苗沛霖官銜兵部正夏僚頂天扶朝綱,掃北奏王。系英王送印親封。苗沛霖奉敬英王,百般周到;及看英王勢退,安徽省失守,未一月退出十餘州縣,僅落一廬州府,則又投勝保。

多帥圍至四月初旬,北門一條生路,又扎二營;將紮成,英王著精兵全行挖平,各營皆戒嚴矣。

苗沛霖著一乞丐執竹杖,節皆打通,下留二節,用黃緞一方上皆蠅頭小楷,其諂諛英王之話,至極無以復加。內求英王到壽州,他幫四旗人,一旗三十萬人,攻打汴京。且雲孤城獨守,兵家大忌。以英王蓋世英雄,何必為這股殘妖所困。英王常雲,如得汴京,黃河以南大江以北,實可獨當一面。苗來此信,恰合心思。遂請左鋪施大人、右弼殷大人,二人皆奇才,商議此事。並雲:“苗雨三真有韜略,非到壽州不可。”殷燮卿答曰:“聞苗雨三已投勝妖,此人反覆無常,誠小人之尤者。依愚見,萬不宜去。”英王沈吟半時,雲再談。

次日又請六部及各同檢商議到壽州,皆雲不相宜。戶部孫大人云:“與其到壽州,不如迴天京見天王后,重整旗鼓,何患殘妖不除也。”(如能聽此言,英王可以不死了。)英王大聲曰:“本總裁自用兵一來,戰必勝,攻必取。雖虛心聽受善言,此次爾等所言,大拂吾意。”於是絕不復議。

四月十三日定更時,英王有令,出北門,銜枚疾走,至多帥所扎新營,攻破二座,亦未多傷人。王小亭私與餘曰:“怕英王有去志,今日所以破營者,正為他日地步也。”

十四日二更果然退城。出北門。餘與葛老先生、王小亭、範雲階,皆騎馬北走。至北門,小亭叫下馬,見人擁擠,固結不解。有人見騎馬者,即拿刀將馬斫倒,從馬身翻向前去。餘雲萬不宜動,一動即是踩死。三人坐有一時,見人馬踩死者,堆積皆是。小亭雲不走亦是不了,遂擠至城門。進門洞內,腳下人馬熱氣,騰如火燒,餘腳又入睡馬嘴中咬住,疼不可忍。前有大辮人,抓住他辮,將餘帶出。見王葛二人已在門外,皆雲又死一回。

《被擄紀略》(3):英王被擒

四顧各營盤炮聲不絕,只謂英王又出兵破營,絕不從退城上想。此時大隊已走二十餘里矣。(英王率隊突圍走,去往苗沛霖處。

予三人隨尾隊走四五里許,見路上殺長毛,衣皆剝盡,膚白如銀,都是無頭。此皆鄉下百姓所殺。

前走遇有數十人,大呼站住,忽放連槍,子從耳旁過,如鳥飛疾聲。有人云:“爾也不打先鋒了,爾也不燒房屋了,爾也不擄婦女日丫頭的,殺了他罷!”小亭雲:“爾等所說,一點不錯。但說是長毛,有幾等的長毛,比如爾此處之人,被長毛所擄,讀書的替他寫字,長毛未殺,土匪未殺,官兵未殺,皆被百姓殺了,死者固屬在劫,而家內生者聞之傷心否乎?”又有人云:“把他剝了他,等後來人殺他。”(幾人被剝光了衣服。)如是者數十次。腳腳踩的,都是死人,都是熱身。哀哉痛哉,人已至此,不如螻蟻。

走有十餘里,回望火光照地如白晝,知是廬州府放火。人聲呼號,如天崩地裂。

至四十里鋪,見壕溝內,男女淹死,不計其數。有人撈婦人至水邊石上,斫手取金鐲。世道至此,人猶為利,可嘆可嘆。

行至寨門一大廠,官兵追賊,皆蕩馬。步兵大叫雲:“三個賊不要走。”老先生雲:“咱是著賊裹來的。咱保舉知府,藍頂花翎,被這些妻孫龜種剝著光個腚。”官兵雲:“老賊猶敢罵人。”一兵向前執箭搭弓,對餘身射。旁有人云:“系老賊說的。”(這兵有點糊塗,差點射錯人。)遂射數箭,一箭射在肚上,一上一下,又用火槍打二槍,死矣。最慘者,射箭時,老先生呼餘曰:“爾若能活,可燒點紙與我。”(沒被太平軍殺死,卻被官兵殺死了。

一人云:“爾的箭也射了,槍也放了,我可把我這快刀嚐嚐血。”遂將予辮子揪住,手已舉刀,予曰:“爾殺我也可,爾們是打行營的,若至商城西鄉,爾雲趙某,被爾殺了,免得家內懸望。”忽寨門出來一人,戴大帽紅頂花翎,指曰:“此人不能殺。昨日雷欽差有信與我,退城之賊,十六歲以上,概不準殺,此人未必有十六歲。”又問我姓名,又望砍我之官兵腰牌,並雲:“後查無此人,惟爾營官是問。”真是人不該死終有救。(

作者又死裡逃生一次。

《被擄紀略》(3):英王被擒

太平軍使用的大炮

寨主姓謝名福池,地方素有威望。觀我通身赤條,叫人拿一黑布褲、黑綢小衫,皆是半溼;給我名片,叫拿到買賣街剃頭。正在剃頭,本地胡姓孫姓在官兵營內當勇,見予大驚,遂安置藥鋪居住,當給錢六百。患難中鄉誼有此,總算厚道。

胡姓繫帶忠字七營曹大人名克忠之戈什,回營與曹大人云我被擄。曹大人即令進營,問話。走至營門外,見眾人飛走兇勇,拉二人,頭方新剃,出營門外散步,俱殺了。我想我這此去必亦不免。走見曹大人坐一馬墊在地,二面站班,整齊已極,皆雲:“見老大人,如何不跪?”我終不跪。曹大人即問曰:“爾何時著賊裹來的?爾身如何多傷?”皆告知。又問:“爾在商城西鄉,離九丈石梅府不遠。爾是東趙家灣?西趙家灣?”予雲:“東趙家灣。”乃雲:“爾們家是好人家,爾府上我到過。”我才放下心不至於死了。移時又云:“梅楓亭太荒唐。我與他招費,叫他招勇,全無音信。無奈我與他父親交情過厚。”曹克忠不得志時,會扎竿子,梅府好接武朋友,他在梅府住年餘,亦到我家住過。遂細問英王到往何處,予雲:“往壽州苗沛霖處。”曹大人云:“多將軍派我前敵追賊,此路各寨與英王皆通聲氣,故不敢唐突。”又問:“我們圍城時,他在城內如何佈置,如何屢屢見仗。我們雖是得勝之兵,而與英王處處不能不加以小心。”即著勇飛馬回多帥雲:“已得的信,英王定往壽州,走五顯廟,一路跟追。”

曹大人叫當差的與我買衣服鞋襪。並雲還要與我一路追賊。飲食起居,即與曹大人一處。有胡延齡保舉總兵,先祖時僱他與菜園,他聞信即來,請我到他營內,並謝曹大人收留不殺之恩,每天必送供給,無不周到。曹大人著人對說,大可不必,亦是多情之人。曹大人有馬師爺告假,與餘商在營;胡君知之,一意勸我回家讀書。(又遇故人

隨曹大人至莊夢橋,聞英王到壽州,苗天慶將所帶之人安在城外駐紮。出廬州十萬餘人,至壽州僅二千餘人。請英王進城,英王所居宮殿,豪華已極。苗沛霖未敢與面,至晚候飯換第三酌面時,苗天慶帶著藍頂花翎出來行禮,跪稟英王雲:“叔父看清朝洪福過大,祈英王同享大清洪福”。英王即將酌子扯了,指雲:“爾叔真是無賴小人!牆頭一顆草,風吹二面倒;龍勝幫龍,虎勝幫虎。將來連一賊名也落不著。本總裁只可殺,不可辱。事已至此,看你如何發落!”所帶僕射及六部各宰相皆欲動手,英王雲:“可以不必。”(英雄此時已末路。

第三日,苗將英王送與勝保。宮保坐中軍帳,旗幟槍炮排列森嚴,凡帶兵營官皆要站班,耀武揚威。升坐,叫英王陳玉成上來。英王上去,左右叫跪,大罵雲(指著勝保)“爾勝小孩,在妖朝第一誤國庸臣。本總裁在天朝是開國元勳,本總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爾見仗即跑。在白石山塌爾二十五營,全軍覆沒,爾帶十餘匹馬抱頭而竄。我叫饒爾一條性命。我怎配跪你?好不自重的物件!”(

叫他“敗保”比較妥。)罵罷鋪墊而坐。此係英王口供單,傳於曹大人,送與多帥。多帥當雲:“勝克齋真是無講究,平白受黴,亦是自取。若是我們處此,絕不見面,以賓禮待之,聽聖旨分解。”

《被擄紀略》(3):英王被擒

勝保

勝宮保奏明活擒英王,上諭沿途妥為照料,解送京都。行至河南延津縣,僧王做主正法,將頭級解進京,僧王奏稱有“果解到京,必然大傷國體”等語。人服僧王識見之高。英王十五歲破武昌省,死時廿八歲。人身體不高,面黃白色,聲音出林,兩眼下各長一紫痣,故號四眼狗。曾文正奏摺有云:“自漢唐以來,未有如此賊之悍者。”

曹大人叫我在營住下,俟事已定奪,送我回籍。上諭多帥往陝西打回匪。曹大人與胡總兵共送川資五十兩,肩與至商城,真是九生一死。(趙雨村終於回了家。

長髮起事,規條甚好。攻城掠地,凡安民後,深加體恤,所以江南半壁全為所有。自與捻匪合隊,生靈塗炭,不堪言狀,故又有此以敗。

賊內諸友閒談雲,凡攻破城池,硬打開者十無一二。或聞風而逃;或到城下即降。至於捻匪起手,多系州縣所逼;至逼已成功,卻又全無主意。古今治亂,多在牧令,督撫之放官,豈易易哉。

霍邱縣殷公,黃毛獸破霍邱時,卻已活捉,印已拿去。殷公費資頗巨,即命到李家園子去,俟大兵到時,李家園系練總,幫殷公同大兵合擊得勝,開復原官,後至巡撫,此實錄也。

餘到賊內,觀其古董字畫、珠寶玉器、金銀貨物,真是見所未見。始知功名富貴夢幻也,時而人時而鬼,血流成河,骨堆如山,絲毫不假。細思孰非名利客乎?人生在世,只要於心無愧,諸事不必認真。

聞破城時,撫帥及牧令,有求生搖尾乞憐,醜態百出者,不一而足。遇有節義者,亦加深讚羨慕,惜乎百不得一。遇有卑汙苟活者,笑後,並罵不絕口,足見天地正氣,不能沒也。

捻頭張龍,妻劉氏,名張虎,共轄賊十二萬人。勝宮保著人勸降,已許投降,總是不來。又著人催問,張虎雲:“與我們同甘共苦者十二萬,宮保只准投二萬人,其餘大眾,叫我怎樣開銷?”回稟宮保,宮保雲:“叫張虎親來見我,自然有法。”一日張虎來見宮保,升中軍帳,張虎廿望歲,打扮甚是俏麗,梳一圓頭,上穿黃緞緊身,下束紅緞裙,就是武小旦的樣子。見宮保一安,旁設一坐,宮保大加獎勵,誇一回,請一回安,總請十餘回。惟營官黃開榜大罵雲:“娘賣馬#的,甚麼臊婆娘,宮保竟升中軍帳見他!”宮保賜張虎珠寶多多,後果降。黃開榜又將張龍殺了。即此一殺,各捻頭髮指眥裂,與大清勢不兩立。汪洋大劫,良為浩嘆。大人先生,舉止何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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