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中午，我正在跟小田切让吃披萨。
我问：什么？
他回答：好像是渔船失联。
我赶紧用微信搜索了一下：舟山渔船失联。很快有新闻跳出来，在新闻资讯这一块，微博还是远远领先微信的。
第一时间先看渔船的牌照，船和汽车一样，都是有牌照的。在舟山，船的牌照前面是三个汉字。第一个汉字表示船所属省份，第二个汉字表示船所属区县，第三个汉字表示船的性能。后面是五位数的阿拉伯数字，从数字可以看出船是哪个岛的。“1”开头是六横岛的船，“2”开头是虾峙岛的船……这次出事的渔船牌照是：浙普渔68628。
我舒了一口气，不是“1”开头的。小田切让开始紧张，葫芦岛的渔船就是6开头的，赶紧打电话给葫芦岛的亲友确认相关情况后说：葫芦岛是685,686是东极岛的。虽然我们俩已经没有家人在海上谋生了，但还是有很多亲戚、同学、朋友依然是渔民。所幸，出事的不是他们。
但很快，我们又难过起来，毕竟那是16条人命。他们从事着跟我们父辈、亲戚、朋友一样的工作，经历着一样的艰辛，他们也有我们这样的亲戚和朋友。不禁心有戚戚然，我给老潘回了一条微信：这种情况下，基本无人生还。
现在的渔船上虽然已经有了很多高科技设备的应用，但在大海的一望无垠面前根本无济于事。一旦海上出事故，基本都是重大事故。往前二三十年前，在我生活的小岛上，基本年年都有渔船在海上出现重大事故，缺胳膊断腿都算轻伤。
我出生的村子靠海，村里90%以上的男人都是渔民或当过渔民。我们这一代往上很多人初中没念完就跟着家人亲戚去海上当渔民了。很多还未成年，还不懂怎么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就已经去往这个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我的同学中还有两成以上至今在海上捕鱼为生，如果不是因为“失海”（这是另一个话题，有机会专门写一篇），这个比例会更高。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的爷爷双脚残疾就是因为船上的事故。我的父亲一生嗜赌如命，对家人漠不关心。唯独在我和弟弟选择职业这件事上，坚决不允许我们下海当渔民。他自己17岁下海当渔民，经历了太多的死里逃生，他说：我宁愿你们在陆地上讨饭，也不愿你们去海里发财。
海上的事故，主要是碰到恶劣天气和碰撞事故。前者是天灾，人在大自然面前太过渺小，尤其在海上时根本无能为力。因此渔民大多有信仰，舟山的渔民大都信佛，温台地区有一些信耶稣的，在渔船上会写“以马内利”四个字。因为在海上遇上天灾，除了祈祷神灵别无他法。我们小时候都听大人说过这句话：你的学费都是你爹一口风一口浪挣回来的，一定要用功啊。小田切让给一个海鲜品牌取名“一口浪”，我听着异常亲切。
后者是人祸，有船东船长安全意识不强，值班瞭望制度不能落实到位。也有海区大流量通航密度造成了碰撞事故概率的增加。我的父亲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他年轻时，他们的渔船在海上跟一艘韩国渔船刮擦，所幸损伤不大。双方谈判赔偿事宜，大家勉强用肢体语言达成协议：韩国人赔偿我们二十万。中国人高兴坏了，整条船都不见得值二十万。但等对方掏钱时傻眼了，对方掏出了一叠他们没见过的钱。等渔船回港以后他们才知道，这是韩币，当时1000元韩币大概能兑30元人民币。
渔民出海挣钱，干得就是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活。挣得相对多些，也花得很快，很少有存钱的习惯。舟山本岛分定海区和普陀区，定海区以农民和工人为主，普陀区以渔民为主，两区人民互相看不对眼。普陀人民称对方为“鸡撇鬼”（指小气又装逼），定海人民则称对方为“烂沙壳”（指不懂节俭），两地居民性格也跟他们的职业有关。
渔民出一趟海，大概会在海上呆1-2个月，回家呆上三五天又要匆匆离开。船上没有女人，所以很多渔民回港时第一件事就是找女人，由此港口产生的灰色产业也一度兴盛。而渔民的妻子饱受夫妻分别之苦，极少数也有越轨之举。渔民大多性格刚烈，一旦碰上这样的事，必是要闹出人命才肯罢休。以前在渔村经常听说这类事件，其实双方都是受害人。
也因为干的是体力活，挣的是换命钱，打架也是渔民的家常便饭。我以前住在水产码头，经常亲眼目睹渔民打架。水产码头龙蛇混杂，各方势力为了利益明争暗斗。那些所谓道上的人，却也不敢惹渔民，因为他们打架是真的下死手。我小时候见过渔民打架时，用高压锅猛击对方的头部，高压锅上凸起的出气孔撞在对方头上，鲜血直流的场景。
还有一次，我看几个渔民追打一个小偷。小偷跳到海里企图逃跑，被他们用一头装有大铁钩子的船篙勾住拖上来后继续暴打。要不是警察到了现场及时劝阻，我真怀疑那个小偷会被活活打死。
当然，这些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水产码头，别说追打小偷，要有小偷都未必有见义勇为者。
比我们年纪小的舟山人基本已经没有当渔民的了，可能我们这代人已经是最后的舟山籍渔民。就像这次的事故船，16个船员，7人来自河南，9人来自台州。也许有一天，在舟山，只有舟山籍船东，不再有舟山籍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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