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念劉和珍君

記念劉和珍君

李文亮醫生

  公元2020年2月7日,就是文亮君走的那一天,我獨在書桌前無語,內心問道,“可曾為文亮君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內心就正告我,“還是寫一點罷;文亮君生前就很愛看說真話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說真話的文章,大概是因為往往欲言又止之故罷,閱讀者一向就甚為寥落,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毅然堅持了說真話的就有他。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三十四歲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哪裡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逝,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元月一日也已一月有餘,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八個造謠者之中,文亮君是第一個犧牲的。造謠雲者,你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在你們會覺得有些躊躇了嗎?你們應該對他奉獻你們的悲哀與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現在的”從天而降的英雄,是為了中國而死的挺身而出的凡人。

  他的姓名第一次為公眾所見,是在2月1日他被確診,躺在病床上,他還對記者說,“康復以後,我還是要上一線的,疫情正在擴散,我不想當逃兵”的時候。其中的一個造謠者就是他;但是許多人不認識。直到此時,他給一個年過八旬的老者看病,被新冠病毒傳染倒下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他告訴公眾,說:這就是“八謠”之一的文亮君。其時我才能將姓名和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勢利所屈,反抗一廣有羽翼的龐然大物的醫生,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桀驁鋒利的,但他卻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到他在戰場的最前線倒下之後,我們才知道他懷有身孕的妻子也被病毒傳染了,於是公眾對他的敬重就更多了,他也還是始終微笑著,態度很溫和。待形勢愈發嚴峻,往日的官員以為責任已盡,可打80分,願意革職以謝天下的時候,我仍見他慮及患者前途,黯然至於泣下。他從1月10日發病開始,從醫生變成病人,與妻兒卻再不曾相見。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一次他就與家人永別了。

  四

  我在七日凌晨,才從全網的哀悼中驚聞此事;後來又據說醫院還在作最後的努力,所有人開始祈禱,期待奇蹟發生,幾小時後還是得到噩耗。但我對於傳說中最後的努力,竟至於頗為懷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拙劣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文亮君,更何至於無端在與病毒的戰鬥中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已經亂成一團,語無倫次的媒體。還有一幕,是世界衛生組織官方推文,“我們沉痛悼念Liwenliang醫生的去世。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向他應對肺炎疫情的所作所為致敬。”以及世界各大媒體對此做出的迅速的新聞報道。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被病毒殺害,簡直是良心的虐殺,因為無數人的心上都有了棍棒的傷痕。

  但有些媒體,一日往常,他依然頂著“造謠者”的頭銜!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他的家人如何如何,不要再利用他。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他,文亮君,那時是善意提醒的。自然,提醒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羅網。但竟在病毒前中彈了,從口部入,直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創傷,只是沒有便死。同戰壕的戰友想扶起她,也有人中彈,有些人是危重,立僕;妻子又想去扶起他,也被擊,本是鴛鴦鳥,病毒全擱倒,家中餘老小,令人淚奔。但他還能坐起來,一群病毒在他頭部及胸部猛擊兩棍,於是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文亮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屍骸為證;沉勇而友愛的患者也有死掉的,有他們自己的屍骸為證;只有一樣沉勇而友愛的逆行者還在醫院裡堅持。當八個誠實的人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輿論監督時空中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新型病毒的屠戮真話的偉績,魚情管控的懲創無辜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中外的殺人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汙……。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空蕩,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世間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閒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閒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徒手的善意提醒。人類的血戰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果卻只是一小塊,但善意提醒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意外。一是病毒者竟會這樣地兇殘,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醫者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醫者的辦事,是始於接連不斷的殤醫事件,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嘆。至於這一回在毒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醫者仁心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文亮君!

  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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