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柳》.蔻嘉斌

红 柳 夜空里流动的云彩不时地遮挡着弯弯的弦月,时隐时现。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下湖打柴的车队在颠簸的路上不紧不慢地晃荡着,驴骡脖子上的铃铛声有节奏地响着。风声,铃声,吱吱的车轴声给这寂静的夜添了些生机。头车上的赶车人,挥舞着鞭子,“驾,驾”吆喝着牲口,心里盘算着20公里的打柴路如果走的快的话,后半夜就赶到家了,好好睡上个好觉。想起昨晚柳儿做的捋面,红红的辣子,酸酸的醋,放点绿绿的咸韭菜,那味美极了。望着偎依在身边的柳儿,将翻穿的羊皮袄大襟拉开紧紧地裹在柳儿的身上。两颗心贴在一起,一股暖流穿心而过。 去年夏。大队在一队打机井,午休时。大多数的人都钻到水泥管子里午歇了,出了一身汗的跃进背靠在大树下打着瞌睡。炎热的天气,咕咕鸟烦人的咕咕叫着。耳边传来:“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寻声望去,周边只有一个当地的女社员,头巾放在膝前,两手托着腮坐在树阴下想着什么。跃进惊叹到,僻壤的乡村姑娘还能道出如此惊人的妙语来。此时队长吆呼干活的声响起来,那姑娘手拎着围巾走过来,身材丰腴步伐轻盈,微胖的面孔有不多的浅浅的雀斑,不大而细长的眼睛忽闪忽闪显的格外有神。五官虽然都很平常,嘴角的美人痣和五官搭配起来。让人有多看几眼的欲望。细琢磨说不清有那点特别与众不同。跃进忘情呆呆的看着,看得那姑娘不好意思转头向井台跑去,齐膝的辫子左右甩来甩去。眼前的这一切让本队的社员的满银看到眼里,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兄弟傻了吧”。 傍晚,落日的余晖撒满大地,和条田里的麦子交相辉映。静悄悄的村庄只有知青点的烟筒冒着炊烟,大道上劳累一天的人们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队里最滑的那几头老牛拉着空车奋蹄跑在牲口车队的前头。跃进喊住走在姑娘群里的满银,说晚上吃完了早点来点上。满银长满青春痘的脸上会意露出一丝奸笑。傍晚端着饭碗的跃进心不在焉的吃着酸白菜的拌面。白天遇到的情景总是缭绕在眼前。听到院门声响,知道是满银来了。满银的父亲是县城里的小业主。产业57年公私合营,归公了。小业主是有产阶级。是历次运动的对象。经不起折腾,早逝了。文化大革命把母子俩下放到农村落户在队里。因家里有些底子,时不时请队长喝几口,在生产队里开拖拉机,也算个人物,车没活的时候就下地干活。因成分不好,属于黑五类。二十五了还单着呢,平时总爱往女人堆里钻,村里人都私下叫他骚狐子。跃进回到南厢房,递给骚狐子一根烟,骚狐子自己点上,贪婪地深深吸了几口。烟味混杂着雪花膏味,熏得跃进扇了扇眼前骚狐子吐出的烟圈,打量着骚狐子穿着退了色不和体的中山装,刚换的裤子卷着裤腿,特意露出的红线裤,领口翻着兰边子,打扮的不伦不类。骚狐子吐了口烟说,兄弟我知道你想啥,那妮子和我一样过去都是县城里的,那大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五七年嘴贱瞎逼哒哒,打成右派,文化大革命下放到队里,就在你隔墙院子住着。70年中学毕业的她和他哥,和我一样都带着黑箍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回乡劳动,那哥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单着呢。那妮子可是天鹅肉,好吃够不着,惦记的人多着呢,哥劝你别惹事躲远点。别死心眼,锅里肉那么多别非挑这块。 夜深了, 跃进翻来翻去睡不着。来到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每天披星戴月上工,累得坐着都睡着的跃进今晚失眠了。眼睛一闭那个影子就在眼前晃来晃去。青春年少的跃进,人生第一次心里酸楚酸楚的,夜真长啊。子时了还翻来覆去,夏夜真难熬啊。抑郁的心翻腾着,拿起提出琴走到后院,调了调音,低头沉思一会,拉起在家偷偷学的苏联歌曲-红梅花开。随着琴声轻声哼唱着,忧伤的曲调声和低沉的歌声此起彼伏的好像对着夜空倾诉着什么。月亮像舞台的灯光照在大地这个舞台,没有听众,只有满天的星星眨么眨么眼睛,似懂非懂在听着。 夏天日长,晚八点了太阳还没落山,村里只有几家烟筒冒着炊烟,院子里的鸡张望着院门,猪在圈里哼哼着,动物家禽本能的生物钟告诉它们:主人快回来了,随着街上喧杂声,狗摇着尾巴跑出院门撒欢儿在主人前后跳跃着进了院门。柳儿妈洗完手给孩子她大续上茶,围着围裙做饭去了。不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干干净净院子中间围了个花园,种的西葫芦。藤爬满正房的天棚上,乡下的生活日复一日近百年都是这样单调地过着。 知青来了短短的几个月,这里似乎在悄悄地改变着,婆姨的衣服干净了,女子的脸上有雪花膏味了,村里的年轻人也学城里人开始刷牙了。早工回来跃进出门,看见柳儿在院门口树沟前,弯着腰侧着身在梳头。一面倒的长发遮着半张脸,犹如琵琶半遮面。紧身的的确凉内衣显露出身材凹凸有致,丰润的像五月黄熟透的李光杏晶莹剔透,没束胸的双乳不安分蹦跶着。平常围巾裹着,外衣罩着,隐隐约约看了个大概,这大概的模样都让跃进神魂颠倒。如今这么近距离,使自己不知所措,跃进咳嗽一声,柳儿闻声转过身来,举止投足间有着书香门第的遗风。四目相对,面对这又陌生又熟悉的面容,感觉好像曾经相识,这也许说的就是那个缘分吧。 七五年初政治空气缓和,年底政治风云突变,反击右倾翻案风越演越烈,村里来了工作组搞路线教育。晚上又多了一次开会的钟声,干了一天农活的人们,晚上劳神费油陪着工作组搞运动,搞得村里的五类分子人心慌慌,柳儿的爹首当其冲。收工回来知青们饭碗还没放下,催命似的开会的钟声又敲响了。知情结伴进入会场,就被公社李干事招呼在前排,说知识青年要站在阶级斗争的前列。会议室几盏马灯使会场光线忽明忽亮,浓厚的旱烟味弥漫整个会场,在婆姨们的喧闹声中,会议开始了。队里的五类分子站在前面,是今晚的主角。张组长啰嗦的讲话不影响婆姨们纳鞋底和喧谎,几个贫下中农打着呼噜,已进入梦的世界。无可奈何的李干事只能训示台前的柳儿爹来撒气,狗日的驴抬哈的骂不解气,喊着前排开小会的跃进回点上拿绳子捆柳儿爹。跃进看着柳儿无奈的拿绳子去了,半个钟头跃进扛着牛圈打水的井绳回来了,那绳比月娃子的腿还粗,进门傻呼呼地惹的社员大笑,不知笑跃进真傻还是装傻。会完了柳儿站在自家的院门外,等着跃进,看着跃进回来打了个招呼笑了笑进院了。月光下柳儿那一笑深深印在跃进的脑海中,浅浅的酒窝,那一对虎牙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羞涩甜甜的这一笑,跃进又一夜没合眼。 冬夜短寂寞更长。来年清明,江南春暖花开,西北原野春风还带着寒气。紧张的春灌开始了。队里300亩地,社员一年的收成就靠这次夜里四个小时的上水了。主要劳力都在队里的主渠上看护着,主干渠的分闸门在公社干部的监督下开的高高的,看着渠水激流般的汹涌而来,队长紧张的呼喊着:水下来了水下来了。渠边马灯走马似的晃着,到处都是喊声。紧张得使人透不过气来。浇了不到半个小时,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开口子了!开口子了”!惊恐的喊声响彻夜空,人们拿着铁掀奔过来了,主渠水太大,支渠泄流太慢。水漫过了主渠。地埂子老鼠洞太多,人少堵不急,准备好的杨树枝子栅不住,堵不住了。忙的不知道喊人,想起喊人都晚了。队长看着开了两米的口子急的喊到:“回去卸门板”。这时有人说队长不行到公社关主闸吧。队长粗鲁骂到:“驴抬哈子的,就是流也流到咱们的地里”。队长喊道:“架子车把沙袋装上”。沙袋推进豁口马上就被冲走了。这时知青点有人喊:队长把下面的支渠全扒开泄流,主渠水就少了。副队长马宝子带人扒口子去了。不一会水少了。架子车还是挡不住豁口被水冲跑了。妇女队长喊再装一车后跳下水,柳儿第二个跟着跳下去。接着大虎、根娃子、满银,几个社员跳下去,顶住车,用门板树枝子才堵住豁口。四月的祁连山水冰冷刺骨让人打寒颤。两个20多岁的女娃子,在水里顶了十几分钟,跃进的心都快蹦出来了。跃进脱下军大衣紧紧把柳儿搂在怀里,看着冻得紫青的柳儿的脸。泪流满面。柳儿拉着跃进的手,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感觉彼此的心都在颤。 清明撒的种子,谷雨前后就破土出芽了,时光如流水,转眼立秋了。麦子收完,空旷的地里就剩玉米了。跃进在村西头机井房给玉米地浇水,柴油机的轰鸣声连续响了十几天。每天晚柳儿都来陪跃进,白杨树下我弹琴你唱歌,初恋的人儿沉醉在幸福的歌声中。一起看月出,一起找北斗。一起憧憬着未来。 村里传遍了柳儿和跃进好的事,柳儿的爹是读书人,看懂了这一切。劝柳儿:娃,他不是咱这搭子人,早晚得走,你比他大这么多,不合适,认命吧。柳儿的爹也找过跃进,跃进说叔我不会让柳儿吃苦的。柳儿爹啥都没说转过身走了。柳儿爹是过来的人心里明白,女儿犟说了也没用。为这兄妹俩操老心了。柳儿哥哥比柳儿大两岁,学习好。高中毕业随父亲下放回村。知识分子的子弟,知书达理,心高气短。让成分耽误了婚姻,二十四了还没人来提亲,天天抱着本书,郁闷了吹箫来舒发自己的情怀。跃进时常听他在后院低沉的箫声。长夜,委婉凄凉的箫声流露出的伤感怆然和昂扬愤慨之情听了让人们惆怅。跃进和他挺投缘,他识谱,跃进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乐理知识。电影《沙漠里的春天》插曲“春风万里红旗扬”就是和柳儿哥学的。闲时常在一起谈古论今,他知识渊博。一个有作为的年轻人,生不逢时。柳儿爹总感觉亏欠这对儿女,不管什么事都随着他们。 一九七六年底打倒了“四人帮”。感觉一切都在变,阶级斗争这个弦松多了。柳儿家的日子也好了许多,上门给柳儿兄妹提亲的人也多了起来。不知为啥,柳儿哥不愿意谈这些事,天天看报纸。柳儿爹明白儿子的想法,不愿在这刨一辈子食。跃进和柳儿如胶似漆黏在一起。村里的人都习惯了。年轻人投来羡慕的眼光,都说老姜头晚来得福了 。 七七年关闭十年的大学门敞开了。柳儿哥如愿考上了大学,通知书下来的同时,知青招工也开始了。柳儿爹属于右派下放,子女属回乡知青也在招工范围之内,好事连连。一家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出了意外。哥的档案压在县里,上大学的手续办不成了。答复是柳儿的爹右派还没平反。急的柳儿爹满嘴都是泡,嘴里天天叨叨着:都是我害了你们,都是我害了你们。这时有人找上门,开门见山说县里组织部刘处长肯帮忙,他弟弟公社的武装部长看上了柳儿,条件是柳儿嫁给他弟弟,同时还给柳儿一个招工名额。三天给答复。刘部长是转业军人,来公社四年了,30多岁还没有结婚。柳儿爹一夜没睡,第二天看这柳儿的红肿的眼不知怎么开口。晚上柳儿看了欲言又止的爹,说:爹你不要说了,昨天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认命,人不能和命扭着,柳儿爹不知所措。说:柳儿委屈你了。说罢老泪纵横蹲在地上哭了。 第二天中午下工,吃午饭时,做饭的张婶问跃进,柳儿定亲了你知道吗,跃进笑着说张婶你别拿我逗闷子了,缸里的水还是我早上帮你挑的。就是看你娃好才告诉你的,全村里的人都知道,就是你们知青不知道。跃进没有听完就转身到隔壁柳儿家。推开屋门,全家人看着跃进不知该说什么,跃进看到炕上的彩礼啥话没说转身就回了。柳儿追出来喊着跃进你听我说,跃进头都没回:你不用解释,你不欠我的。过了不久柳儿和他哥都走了。柳儿招工走的那一天,跃进站在村口羊圈土坡上,看着柳儿坐在驴车上抹着泪一步一回头走了。跃进的心都碎了……。年底知情点招工走了两批人。10个人走了一半。过年了,跃进没有回家。回去了不知怎么和父母说,不愿面对失望的父母,也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双重的打击使跃进痛苦不堪,人一天比一天天憔悴。这一切柳儿爹看到眼里,经常过来安慰跃进,过年了柳儿爹搬过来陪着跃进。 春暖花开天逐渐热了,点上的人探亲也都回来了。心事重重的人们,都不言语,没有歌声,没有笑声,没有喧闹,没有了往日的欢乐,静悄悄的知情点显得很惨淡,死气沉沉,人都快憋疯了。跃进站在果园墙外,看着满树桃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往事不堪回首。 春风又度玉门关。第三批招工开始了,点上就一个男名额,跃进紧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思想的弦崩得紧紧的都快断了。可惜又名落孙山榜上无名。原因很简单,工人的爹竞争不过当领导的爹。不是不努力,是跃进输在出身的起跑线上。人崩溃了,精神有点失常了,嘴不知老叨叨什么。柳儿的爹看了泪都流下了,晚上跃进提着酒瓶子找柳儿爹喝几杯,屋里没有人,柳儿妈说一早就进城到柳儿那去了。 跃进早起不愿待在点上,中午没吃饭在地里没目的瞎转,听到远处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回头看是柳儿爹气喘吁吁跑过来,说带队的师傅拿着招工表在点上等你呢。突如其来的喜讯使跃进有点茫然,柳儿爹连忙说:是真的,是真的。柳儿爹的话就像范进他岳父的耳光,顿时使跃进清醒了。兴奋的哭着喊着:我中了我中了,柳儿爹看到这一切却抹着泪笑了。迟到的招工表改变了跃进的一生,跃进坐在回兰的列车上,回想这三年多就像梦一样,说不清是苦还是甜。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不解的梦,好多事都想不明白,也解不开。剪不断理还乱。人生就是一场梦,谁也弄不懂,弄懂了就不是人生。

2020年3月13日寇嘉

《红柳》.蔻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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