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義回郭鎮記憶:回家過年

又過年了。我知道您在等我。

蒸饃的鍋臺內架上了劈材,紅紅的火苗竄出來映在母親白皙的額頭上。點著水紅點兒的白饃、棗花饃、紅豆包、豆腐包、金黃色的紅棗糕,一篩子一篩子地涼在大屋的土地上;抻著一張牛皮紙的小竹床上,放著一大盆焦黃的油炸豆腐,粉團團的酥肉、香噴噴的丸子也都出了鍋。焦脆的油炸果子,一摞一摞像寶塔一樣圍在高粱杆編的拍子上,散發出醉人的芝麻香。

母親手巧,她蒸的小刺蝟饃非常可愛,用花椒籽當眼睛,用棗皮嵌成尖尖的小嘴,再用剪刀在背上鉸成尖銳的刺,放到蒸籠上。點上一炷香。先以大火蒸,等香燃過兩寸長,再用中火蒸,香燃過三寸後開始出鍋,這時候就會看到一身刺的小刺蝟,在煙霧升騰的蒸籠上,露出亮亮的黑眼珠,如果把它託在手心兒上,像要“吱”得一聲竄出去似的。

鞏義回郭鎮記憶:回家過年

母親蒸的棗花饃,有蓮花形、如意形、8字形的,光潔而又美麗。

又過年了,我知道您在等我們。父親,扛著一梱大蔥、兩紮翠綠的柏枝,從集市上回來了。今天他已是第三趟去鎮上趕集,先是掂回幾斤帶皮的豬肉和菠菜、生薑,再買回茴香八角、肉桂丁香和白胡椒,五香粉買了兩包,買回的甘蔗又長又瓷實,截成一段一段,放到上紅漆的藤藍裡,掛在大屋的橫樑上。兩毛、五毛、一塊,新嶄嶄的壓歲錢,早就準備好了。教書的堂弟寫的大紅對子,晾在幾條長板凳上;“身體健康”、“小心燈火”、“出門見喜“這樣的紅條幅,有祝福和警示的意思,將分別貼在靠床的牆上和門外的大槐樹上;福、祿、壽、禧四字,是為風門上準備的。說到過年,父親可是最細心的人。

年的味兒,已經瀰漫在院子裡、村莊裡,飄到村外的河沿上了。

一年比一年的日子好過起來。在農村生活要求不高,但一到過年,家家戶戶都顯得很殷實。家裡蒸了很多很多饃,割的豆腐放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白蘿蔔盤的餃子餡兒裡,放的豬肉都比往年多。可是父親一看餃子餡兒的成色,就搖頭說:“不夠,還不夠,孩子們就要回來了,你要多放些肉!”母親擦擦手上的麵粉,笑嗔道:“中啊,看你提勁兒提的,不就是閨女回來過個年嗎?一天到村口不知跑了多少趟了,該回來不就回來了?”

父親掏出旱菸袋,蹲在大門外的紅石頭上,目光朝著村南彎彎的小路,藍色的煙霧在他眼前回旋著,淡淡散開去。搭在槐樹稍上的陽光很快滑下來,悄無聲地撤離牆頭,退到西邊村莊的煙色輪廓裡,過年的氣氛隨著夜色的降臨,變得越來越神秘。父親在鞋底子上磕磕旱菸袋站起來,循著太陽落下去的方向,朝村口走去。

這就是1985年春節前夕,臘月二十九下午,我的父親母親,盼著我和愛人孩子回家過年的情景。

之前,我們兩人商量,去年孩子小,行動不方便,今年春節,一定要帶孩子回家過年。

我們的小家,在鄭州市緯三路一個招待所的筒子樓裡。臘月二十八晚上,我們12平方米的家裡,多了兩個長方形的小紙箱。打開紙箱,把準備好的年貨,兩塊帶皮的豬肉、兩包點心、兩包糖、兩瓶宋河酒、兩條喜梅煙,平均分好裝到兩個紙箱裡。兩人事先從未商量,只憑著對親人們的期待,興致勃勃地準備著。不是東西多少,而是每個人內心的天平不敢失衡——不用明說,卻成了約定俗成的處事原則。兩箱年貨,一份帶回婆婆家,一份帶回我孃家。裝好後,他拿軍用打包帶捆好,又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棍子,準備第二天挑到花園路公交站,然後乘9路公交車到火車站轉乘火車。

臘月二十九的上午,我們一人挑著擔子,一人帶著孩子、手裡提著行李,輾轉坐上西去的火車時,已是下午3點多。

我家在鞏縣回郭鎮,鞏縣後改為鞏義市。建於1909年的回郭鎮火車站,位於隴海線上,距鄭州180裡。雖然稱為回郭鎮火車站,實際上車站建在伊洛河北岸的邙山腳下,地盤屬於偃師縣,即現在的偃師市。火車站與鎮上相距大約16裡,中間隔著伊洛河、沙灘小路,和十里長堤。

當時,一張火車票的票價為一塊四毛錢。隴海線上,慢車逢站必停。過路火車從鄭州站開出到回郭鎮火車站,大約需要3個小時。回郭鎮火車站是過路小站,幾間平房,很簡陋。我們下車時,天已黃昏,四周黑黢黢的,只見零星微弱的燈火,在冷寂的夜色裡若隱若現。

下車後,要坐船過伊洛河。從火車站到渡口,順著鐵路需回走2裡地,再沿著河道穿過3里長的防護林。走在凜冽的曠野裡,寒風蕭瑟,渾身冷颼颼的,我們的手腳都凍麻木了。

我們穿過樹林,看到遠處一隻小船靠在岸邊。上船後才得知,撐船的艄公並不急於開船,問其故,一位說,等會兒還有一趟車上的人下來,到時候一塊兒過河,今晚就收工了。

這樣經濟的安排,乘船人只能翹首以待。其實從這趟火車上下來的旅客,除了我們3人之外,只有四五個趕著回家的夜行人。半個小時後,最後一位旅客跳上船,船才緩緩划向河南岸。

伊洛河南岸是大片的沙土地,我們在沙土路上走了二三里後,就登上通往回郭鎮的十里長堤。大堤內鋪著萬頃麥苗,向東西無限延伸,大地和夜色渾然一體。倘在春夏秋三季,這裡是一派壯闊深遠的優美景色。然而,在這沒有月亮的隆冬寒夜,四野一片沉寂,滿目荒涼。此時離家還有二十多里,確有跋涉的艱辛。但是父母都盼著我們回去過年,我們當然都提足了勁兒。

我把兒子背在背上,他柔軟的小手摟著我的脖子,我用長圍巾把我們母子系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走在長堤上。同船的人,漸漸與我們拉開了距離,很快消失在夜色裡,我們開始顯得孤單。此時,趴在我背上的孩子已經進入夢鄉。我漸覺體力不支,步伐開始緩慢。加上整個大堤內外,只有我們一家人,心裡難免發怵。我不敢往左看,也不敢往右看,偶有麻雀因受驚在樹上彈跳,我也驚得跳起來。他為了尋開心,還故意說:“你要是害怕,就走在我後邊!”

為了給自己壯膽,我乾脆唱歌。十里長堤上,曾有我少年和青年時的足跡。當歌聲輕輕響起,我彷彿聽到田塍上傳來歡樂的笑聲,放佛看到自己曾一次次縱身躍過一米多寬水渠的矯健身影。我突然意識到,這裡,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有我和鄉親們灑下的汗水,理想的種子,曾在這裡生根開花。今天,我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她是在敞開胸懷迎接我們。想到這裡,我頓時覺得周圍的一切都美好親切起來。我清楚地記得,一路上我們都很激動,很快樂,我們是在回家呀!

我婆婆家,住在鎮東邊的清易鎮,離回郭鎮10裡地。因為我家離鎮上近,只有3裡地,說好當晚先到我家,然後他再連夜趕回清易鎮。我說,今晚你回到家,也該天明瞭。他換了換肩說,那有什麼,再晚也要趕回去,明天就要貼對子了!

鞏義回郭鎮記憶:回家過年

夜深了。滿屋子的親情、熱騰騰的餃子,驅散了我們身上的寒意。我的父親母親爭著抱過孩子,圍在煤火旁坐著、暖著,因為我們的歸來而毫無睡意。

後來我和孩子回到婆婆家。我問挑擔的他,你到家裡那麼晚了,家裡給你留門了嗎?他笑說,當然留了,全家人都沒有睡,都在窯裡等著呢。

幸福很簡單。幸福就是和家人在一起。這年回家的細節,此生一遇,每每想起,歷歷在目。那種回家與父母團聚的心情,和夜鳥兒歸巢的急切,有什麼兩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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