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那是四十年前啊。四十年前我才刚过20,就在县城里住。天天看街上过部队,过坦克……后来才知道,打仗死了那么多人。”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那坡饭店对门粉店的壮族老板娘。四十年前她二十出头

那坡饭店的正对面,是一家粉店。粉店的女老板61岁,壮族人,穿着黑色的民族服装,一边给我们盛着粉,一边讲述她记忆中四十年前的往事。

是在对越作战四十周年的初春时节,我与妻子自驾车来到这里。

四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从种种宣传品和文学作品中,知道那坡,这个略微有点古怪的名字。

知道这里有火红的木棉树,知道这里世世代代生长着勤劳的人民,知道这里是对越作战的前线,知道这里的炮火硝烟下,每一寸阵地上,都被烈士的献血染红。

无数次感动,无数次在热泪盈眶之后,盼望自己可以一夜长大,也能够手握钢枪,到这里来保家卫国,捍卫边疆。

有较长的一段时间,木棉花开、红霞映空,是我诗歌写作中的一种图腾。那坡的木棉花,曾经真切地在我梦境中开放过。

四十年,一万多个昼夜更替,是一个漫长的时间过程。漫长到有足够的时间,去沉淀思考一些事情。

这一次的自驾到来,也不是处心积虑。似乎是在突然之间,便来了。

来时的路上,真有木棉花开,果然红如鲜血。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那坡饭店,是广西壮族自治区那坡县的政府招待所,四十年前就有。当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同约好一般,傍晚时分,我们进入饭店大堂,十余位身穿旧军装的老退伍军人和部分亲属,也几乎同时来到大堂。

他们是青岛口音。

六千里外闻乡音。

很快便熟悉了。很快便知道,他们是专程到那坡烈士陵园,来为四十年前牺牲的青岛籍战友扫墓,同时为新立的墓碑揭幕。

我有些惊讶,同时,内心深处,已沉寂了四十年的那腔少年热血,开始涌动。

四十年不舍战友情。

四十年间,这份鲜血凝就的思念,在六千里长空之上,会凝结成怎样的倾诉通道,抚慰这两地孤独的魂魄。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无限路的尽端,从青岛,从日照,我们来了。

于暗夜深处的那坡饭店,端起酒杯,向老兵们祝愿,愿他们身体长健,战友情永存。老兵们纷纷说起他们的往事,因为我这个小老乡的存在,他们的情绪也更加激动,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我明天跟他们一起去扫祭的请求。

坐在那坡饭店对面粉店里,已是第二天早晨。粉店的壮族老板娘很健谈,虽然普通话说的不够好,但也勉强可以听懂。她知道这批青岛老兵,她说很多年了,这批老兵几乎每年都来。

从昨天晚上开始,天上就有雨丝飘零,今天早晨,雨丝转大,成为淅淅不断的小雨。我们在粉店中,慢慢吃着粉,听老板娘说着四十年前的那坡。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四十年前的那坡县城,枪炮声在既很近又很远的地方响着,街上随时都有部队和军车行过。县城里的人都很平静,没有人躲出去,正常生活、劳动、作息。

而在仅仅几十公里之外,则是血肉横飞的战场。据当时尚是前线战士、后来成为干部、作家的韩维民先生提供:41军12师是对越作战主力师,该师出境作战28天,共歼敌2898人,自己伤亡1600多人。成为全线牺牲人员最多的陆军师,同时,也是全线伤亡连级以上干部最惨重的陆军师。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阵亡的人员中,便有11位青岛籍战士。11位青岛籍战士中,又有六位,安葬在那坡烈士陵园。

十一人中,年龄最大的23岁,最小的17岁。

看着天上雨飞成涟,我在想:从福建驻地奉调而来、直接投入战斗的17岁战士,应该在此之前,没有听说过那坡这个名字吧,他在匆匆自那坡县城大街上走过之时,更不会想到,仅仅几天之后,他就永远与这个地方、这个名字系在一起,分不开了。

老兵们在雨中整队,由一位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军人带队,整齐地走出那坡饭店。我与妻子从粉店出来,跟上去。

我猜那位带队的军人或许是这些老兵们当年的首长,也或许都是同样的战士。以前在什么岗位,对这些久已退伍的老兵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唯一有意义的就是:他们都曾是老兵,是战友,都曾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生死与共、血肉相依。

带队的老兵喊着口令,嗓音低沉、简短、有力。老兵们站成一列队伍,跟着口令,快步向前。我们与亲属们一起,跟在队伍的后边,也和着口令,快步向前。

那坡县城就建在山坡间,街道狭窄,我们的一列纵队,紧靠着路边前行,丝毫不影响当地人的行走。

雨一直在下着,路上的行人并不多,路边密密麻麻的店铺里有人,但人们大多只是侧脸看一看我们,并不惊讶。

也许,这样的场面,他们见多了。那坡的烈士陵园里,长眠着对越作战中牺牲的41军及配属部队的烈士936人。前来祭奠的老战士,肯定不会只有青岛籍的战友。

到烈士陵园祭奠烈士,对我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但从没有任何一次,让我如此激动,如此热血澎湃。

在雨丝中,看着身前整齐有序的队伍,洗得发旧的军装被雨水打的半湿,绷在身上。行走的步子快速,整齐,却也略有老态。

四十年前,他们就这么穿越那坡县城,义无反顾地走向血火疆场。

那个时候的他们,也只有17岁至23岁的年龄。他们青春矫健,他们朝气蓬勃。

那个时候的他们,绝对想不到,40年沧桑岁月之后,他们仍会队列整齐,来一起悼念当时并肩前行的战友。

在县城的北端,就是那坡县烈士陵园,距离那坡饭店不算远。在烈士陵园门口,带队的老兵简单跟大家说了几点注意事项,我们便拾阶而上,进陵园大门,再沿着盘山的柏油路,慢慢走上去。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陵园占了很大的一面山坡,从入园到立碑处,我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约有两三公里的样子,路边的山坡上绿树纷然。雨小下来,树丛中有鸟鸣。

到陵园中心烈士纪念碑前时,当地工作人员已将花圈等提前准备好了。老兵们纷纷掏出提前写好的挽联挽词,在花圈上挂好。

其时雨大,我们站在花圈陈列室前稍稍避雨。老兵们拿出军功章,一个个认真地别到胸前。

那应该都是40年前的军功章了,有的已失去光泽。但老兵们那样郑重地从兜里掏出,那样珍惜地擦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再那么小心翼翼地别在胸前陈旧却干净的军装上。骄傲地仰起头,挺着胸,紧抿着嘴唇。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纪念碑前,老兵们将军功章别到胸前

我站在边上看着,耳边是循环播放的《血染的风彩》和《望星空》,“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我在遥望那颗星”。有老兵在轻轻和唱,他们胸前军功章在微微颤抖,熠熠闪亮。

突然有泪水夺眶而出。大雨纷飞,一片模糊。

等到雨水渐渐小下来,又恢复成丝雾时,老兵们抬起花圈,往纪念碑处去。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在纪念碑前,他们摆好花圈,打出横幅。然后,在碑前列队,共同祭奠所有的逝者和青岛籍的烈士。

随后,离开纪念碑,继续向前。一段林间路后,苍松翠柏之间,一圈墓碑环绕草地,低矮的墓碑尽头,则是一块高大的花岗岩墓碑。

那是青岛英烈纪念碑。

就是今天,老战士们来为青岛英烈纪念碑的落成揭幕。多么荣幸,我得以意外参加。

墓碑凝聚了烈士战友们深厚的感情。早在此前七年,活着的战友们便有了这个动议。41军121师二十余位青岛籍老战士组成了“青岛英烈纪念碑”筹备组。筹备组长王功业说:“年轻时经济状况不行,忙于工作,忙于家庭老小,日子就这么一晃过去了。2012年,我们战友第一次回南疆扫墓,看到烈士们冷清清地长眠在三千公里之外,我们就有动议说:能不能在烈士陵园立一个碑,以表达我们活着的老兵思念之情,让烈士感受到家乡的安慰呢?”

碑石出自青岛浮山大金顶的原石,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石材完全一样。因为该处已不允许开采,这是战友们跑遍15家石材厂后,才找到的厂家封存已久的原石。在青岛刻好后,六千里奔波,将重达三吨的石碑,自青岛送到那坡。碑高3.16米,是周遭群碑中最醒目的存在。

六位青岛籍烈士的墓碑,就环绕在青岛英烈巨碑之前,茵茵草地,抚慰着远离家乡的烈士灵魂。

老兵们在英烈碑前,打开横幅,横幅上写着这样两行字:“崂山低吟悲歌,大海扬波致哀。为国献身的英雄永垂不朽”。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崂山石刻成,重达三吨的青岛英烈碑

一位叫张团喜的老战士,用青岛口音重重吼出:

“向英雄烈士默哀!向青岛籍烈士敬礼。”

“请烈士亲属高丽、张健、房兆祥、韩伟整理花圈缎带。”

“请烈士亲属高丽、韩伟为纪念碑揭幕”。

“请青岛烈士纪念碑筹备组组长王功业致词。”

“请接枪战友韩伟宣读碑文。”

四十年烽烟如在    六千里魂兮归来

我就站在老战士们的身后,他们都在六十岁左右。从后面看过去,头发都已花白。但他们笔挺地站着,风和着雨,从他们的发际身间掠过,他们一动不动。

老战士王功业浓重的青岛口音,念出致词:

“战友们:

“今年,是对越作战胜利40周年。

“40年来,与英烈们并肩战斗而幸存下来的战友和家乡的亲人们,始终有一个撩动心弦的情结,久久不能释怀——那就是远在祖国边陲长眠的你们,想家吗?你们想爹娘姊妹兄弟吗?你们想青岛的大海和崂山吗?你们想和战友、亲人们聊天长谈吗……其实,你们的心愿战友们都懂,家乡的亲人们也都明白。你们从战死疆场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已整整过去40年了。你们的心愿,大家始终没有忘记!你们对家乡的眷恋,大家始终没有忘记!今天,我们虽然迟到了,但寄托战友和亲人们对你们深情怀念和敬仰的青岛英烈纪念碑,终于还是来到了你们的身旁!终于高高地耸立在祖国边陲——那坡,你们长眠的地方。

“相信你们从此不会再孤单寂寞,当我们老了,再也来不了这里和你们一起喝酒抽烟的时候,有丰碑在,有丰碑上载着我们心跳的激情在。我们还是会永远在一起的。爱你们——战友们;爱你们——亲人们。牺牲的英烈——我亲爱的弟兄们、牺牲的英烈——我想念的战友们——安息吧!”

碑文是由老兵张团喜执笔完成初稿,再由老兵们共同讨论完成的,修改达到100多次,全文如下:

“丹心戍边关,碧血谱青史。值对越自卫还击战四十周年之际,为深切缅怀周茂盛、韩彬、高连峰、房肇瑞、张鸣、齐东升、薛润照、卢亚宁、黄爱民、周顺宝、曹伟等英烈,谨采东海崂山之石、捧齐鲁大地之土,在英烈长眠之南疆,敬铸浸润家乡气息丰碑一座,以抚慰忠魂思乡恋家之意,寄托战友与亲人绵绵哀思之情,昭示子孙后代永铭历史、珍爱和平、颂扬伟绩,长怀忠魂。”

碑文就镌刻在坚硬的花岗岩石碑上,铁钩银划,一笔笔,镌刻下的是战友们永不消退的感情。

青松翠柏、长风劲雨中,老兵们站成一排,一位老兵大声点出墓中战友的名字:

“周茂盛!”

“到”

所有的老兵齐声答到。发自胸腔的呼喊震荡墓园,回声在松柏风雨间回响。

“韩彬!”

“到!

“高连峰!”

“到!”

“房肇瑞!”

“到!”

“张鸣!”

“到!”

“齐东升!”

“到!”。

我强抑泪水,抬头去看,恍如九万里云霄之上,有应答的声音,和着漫天风雨,扑面而来。

2020年3月17日深夜

(文中长图及黑白照片及部分数字资料,由韩维民先生提供。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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