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绝响

01

站在路边,任雪花飞扬,扑在我的脸上和身上。

一如这几十年来,每次下雪的时候,我都要去村边、城边、街边,人少的地方,默默走走或静静站着,看大雪从茫茫的空间飘落,又飘向茫茫的空间。

三十多年前,那个雪夜,我们五个人,聚在朋友的小屋里,将酒倒在脸盆里,脸盆坐在火炉上,然后,用勺子舀酒,一勺一勺灌下去,再一勺勺舀起来。

那酒非常劣质,却足以燃起少年人的热情,我们捶凳敲桌,大声畅谈着未来的岁月。

红红的炉火与劣质的酒香,让这个小屋、这个夜晚,成为一片灼热的痕迹,烙烫在记忆的深处。

记忆的深处里,屋外终宵未停的大雪,则是更为深沉的背景,将这片灼热,淡淡地消解在岁月的无情中。

那些因未曾经历而产生的妄想,那些因无知而产生的轻狂,甚至连一片雪花的重量都不如,就与雪花一起,融解了。

但少年的纯真,少年的向往,则贯穿岁月, 始终伴我同行,从未从心中真正失去。

我以我的一生,来追求我心中的真理与学问,并不因所遭受的磨难不公而改变,也不因岁月的轮替而消减。那个少年的雪夜,我在炉火酒盆前这么大声说过,期间走出房门,仰看着漫天的飞雪时,我也曾这么大声喊出。

之后的一年年,默立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回头看向自己的所来路,再艰难的跋涉,这双步履,从未停顿。

大雪飞舞,往事历历。这一点坚守的初心,便由这纵贯千万年、横穿千万里的雪花所印证,从不间断。

然而,也终将成为绝响。


雪中的绝响


02

那时的少室山,尚没有那么多的建筑,那么多的人流。

那时的山还是纯粹的山,石峰如怒,松涛如海。当大雪飘飘洒落之时,山林空寂,万物无声。便如一副极吝笔墨的山水画,只有白茫茫一片,镶嵌在这片天地间。

却有人踏破这片寂静,冲雪而来。

在那个落寞的山洞外。

野草荒萎,丛生于洞周,雪落上去,再落上去,野草摇曳,雪停不住,洒然落下。天地间,便只有这片雪落的声音。

洞内有人,洞内的人,已面壁而坐九年了。九年面壁,壁上已隐然有了面壁人的影子。

面壁,是为了思考人生的终极哲理,思考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与这个世界的终极关系。

思考洞外的每一片雪花,它的来处和去处,它的此生和往世。

雪在下,雪也许知道这个人的思考,也许不知道。但都不能阻止雪的飘落。

一层层飘落,将洞外站立的人,一层层覆盖。

这个人,站在洞外很久了。很久很久前便站在这里,洞里的人不理他。他依然站在这里。

现在的雪慢慢下起来,落在他的发上,慢慢大起来,覆满他的全身。洞里的人依然在静坐,并不理他。他也依然在静立,在等洞中的人,开示他。

静静地坐着和立着,无人出声。雪花也静静地飘着,管自将立着的人,一层层覆盖。

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也是在一次次、一层层的大雪覆盖之时,我一直在想,那个时候,洞中的达摩、洞外的神光,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是什么样的坚守,是什么样的追求,让他们在那个寒冬的彻夜大雪里,静默终宵?

佛教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是不是就可以穿透无边无际的大雪,由达摩的心头,直达神光的心头。让那个叫神光的人,在大雪覆盖的夜晚,立地成为叫做慧可的二祖?

那一夜雪花,是不是,就印记了这禅宗史上最著名的传承,然后,一代代,飘落一千五百年的每一个雪夜?

那么,在每一片雪花上,是不是依然有这顿悟的灵性铭刻?是不是,就可以让后世的我们,籍这片片雪花,感悟出些许的人生道理?

站在无边无际的雪野里,感受一千五百年间的宏大佛法传承,就凝缩在眼前这一片飘飞的雪花里。

一片雪花,便成千年。


雪中的绝响


03

雪在每一个历史节点上,都在断续下着,历史便因雪而丰盈。达摩与慧可的衣钵传承因雪而起,雪便也有了浩大的文化气象。

九百多年前,福建的杨时,来到洛阳的伊川,伊川的雪,由此也落进中国的文化历史,成就了佛门禅宗之后,儒家理学的不朽传承。

从很小的时候,我对某件事物发生兴趣、希望求得解答之时,便曾产生过这样的疑问:学问,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读书,都是传承,因为我们读到的,都是他人的学问,以文字形式的记录,我们阅读并理解,便是传承他们的学问。

仅有传承,显然是不够的。还要有自己的思考,主动的介入,从而让这学问,活泼起来,产生自己的生命力。

思考的前提,便是先有了学问,先有了积累。为山九仞,累石为功,累石的过程,便是坚守的过程。

无边无际覆盖着大地的雪原,也便是由一片片雪花累积而成,一片片雪花不间断地飘落,便是雪原形成的必要条件、唯一前提。

杨时已经是进士了,他的学问,已进入同时代读书人中最前列的那一个梯队。既便放弃对学问的追求,他的积累也足可使他不会后退。

然而,对真正追求学问的人来说,学问永无止境,追求永不圆满。每当你掌握了一点新的前所未知的知识的时候,更多的未知永远在前面。

杨时便是永远不会停下追求脚步的人,他来到伊川,程颐门下。

程颐的理学成就,辉映至今,在那个时代,便是光华闪耀,是整个大宋学界士子们眼中的学界高峰。在程颐的门下,杨时感受着甘泉惠施的幸福,他的人生,在这里一点点得到圆满。

于是,那个大雪的冬日,如期而至。

杨时感受到遇上理解困难时,雪尚未下。他去找老师的时候,雪仍未下。那个伊川的冬天,处处可以感受到理学的光辉,雪却并不会时时飘落。雪是奢侈品,并不会无谓地挥洒。

老师睡着。于是,杨时便在室外站着等候。

于是,大雪适时而至,从伊川的上空,飘摇而下,为这个理学弟子的一心向学,增加了传奇的戏码。

杨时的室外站立等待,因为这场雪,进入历史,映亮历史。

与杨时一起等待的另一个弟子游酢,因为冻得受不了,几次要进屋去叫醒老师,都被杨时阻止。怎么能打扰老师的休息,欲求学问,怎么能够连这一点冷冻都受不了。

游酢的心理一望而知,杨时的坚持也一望而知。大雪不为他们所动,越来越大地下着,老师也睡意正酣。

杨时站在室外,任大雪层层,将他覆盖。

时光在几百年中穿梭,几百年中飘满雪花,从少室山至伊川,同样的雪花飘着,站立的人,也是同样的姿势:虔诚,执着。

必须要有雪的衬托,这份虔诚才会愈发干净、立体。

必须要有雪的包容,这份学问才会那么博大、深厚。

雪是前置,也是背景,是雪成就了这些学问的传承。而这两处学问,在这个国度持久的影响、扩散,也让这一场场大雪,成为史书中,永远不能抹除的壮丽。

一片雪花,滑然而过,万千雪花,扑睫而来。


雪中的绝响


04

在雪中站立的久了,飞雪不见减小的迹象,身体却已渐渐冻得麻木,少室山与伊川的学问未能领悟,立雪的寒意却已渐有感觉。

远远的山坡边,有人冲雪而来,绿色的松林做为背景,雪中的行人显得突兀。

突然便想到一千八百年前,那个叫卧龙岗的山坡前,三个人,三骑马,冲雪冒寒而来,向一座山中草庐而去。

三骑马的背景,便是无尽的大雪,以及无尽的大雪下,那一片浩荡的中原,中原之上,民生、战争,以及生存与秩序。

无尽大雪的前方,那间草庐中,那个人,在等待着他宿命的征程。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江山一新时,那位二十多年高卧隆中的人,从此走向这片大地的苍茫风雪,写下了他绝世的诗篇。

诸葛大名垂宇宙。

那山坡边的人影已恍然不见,只有雪花仍在无边无际地下着。往事都沉积在这一层层雪花之下。这是一个落雪越来越少的时代,越来越少的人会再去感悟附着于每一片雪花之上的学问传承。那些茅庐也早已被拆掉,换成了遮住视线的水泥钢筋。

随着明天的太阳升起,雪花,将会消融。一切,将会消融。

没有了雪中的坚守,没有了冲寒而来的战马。那个正在面壁的和尚、伊川的理学、茅庐中的书生,也终将,与雪一起,恍然消融。

这无际的大雪,终将飘成绝响。


2020年1月7日


雪中的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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