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話丨楊絳: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

溫馨的家庭是什麼模樣?

或許就是楊絳寫下的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

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

我們仨(節選)

我們這一暑假,算是遠遊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

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於“像我”並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像。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後話了。

夜话丨杨绛: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我以為肚裡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麼都減退了。鍾書到年終在日記上形容我:“晚,季總計今年所讀書,歉然未足……”,笑我“以才媛而能為賢妻良母,又欲作女博士……”

鍾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院去定下單人病房並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婦全由她接生。)鍾書說:“要最好的。”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並不願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十八日進產院,十九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裡,腳後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麼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麼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她們越發奇怪了。“中國女人都通達哲理嗎?”“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我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我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夜话丨杨绛: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鍾書這天來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院的。我們的寓所離產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鍾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院還不讓他和我見面。第二次來,知道我上了悶藥,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我;我已從法蘭絨包包裡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後茶之後,我已清醒。護士特為他把娃娃從嬰兒室裡抱出來讓爸爸看。

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後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

阿圓長大後,我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她,她很感激。因為我當時還從未見過初生的嬰兒,據我的形容,她又醜又怪。我得知鍾書是第四次來,已來來回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壞了,囑他坐汽車回去吧。

阿圓懂事後,每逢生日,鍾書總要說,這是母難之日。可是也難為了爸爸,也難為了她本人。她是死而復甦的。她大概很不願意,哭得特響。護士們因她啼聲洪亮,稱她Miss Sing High,譯意為“高歌小姐”,譯音為“星海小姐”。

單人房間在樓上。如天氣晴麗,護士打開落地長窗,把病床拉到陽臺上去。我偶曾見到鄰室兩三個病號。估計全院的單人房不過六七間或七八間。護士服侍周到。我的臥室是阿圓的餐室,每日定時護士把娃娃抱來吃我,吃飽就抱回嬰兒室。那裡有專人看管,不穿白大褂的不準入內。

一般住單人房的住一星期或十天左右,住普通病房的只住五到七天,我卻住了三個星期又兩天。產院收費是一天一幾尼(guinea——合1.05英鎊,商店買賣用“鎊”計算,但導師費、醫師費、律師費等都用“幾尼”),產院床位有限,單人房也不多,不歡迎久住。我幾次將出院又生事故,產院破例讓我做了一個很特殊的病號。

出院前兩天,護士讓我乘電梯下樓參觀普通病房——一個統房間,三十二個媽媽,三十三個娃娃,一對是雙生。護士讓我看一個個娃娃剝光了過磅,一個個洗乾淨了又還給媽媽。娃娃都躺在睡籃裡,掛在媽媽床尾。我很羨慕娃娃掛在床尾,因為我只能聽見阿圓的哭聲,卻看不到她。護士教我怎樣給娃娃洗澡穿衣。我學會了,只是沒她們快。

夜话丨杨绛: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鍾書這段時間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檯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鍾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我認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餘,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後,真的全都修好。

鍾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裡,盛在碗裡,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麼驚奇。

朗讀者:王湛琦

夜话丨杨绛: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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