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黑》

--------第三者的蜚語

奶奶臨終時,三姑守在身邊。奶奶不省人事,昏昏沉沉睡著,張口倒氣,每喘一下都要牽動整個頭部和雙肩。生命的力氣已消耗殆盡,痛苦而又艱難地逼近極點。

忽然,她又睜開了塌陷下去的眼睛,混濁失神的目光瞄向三姑,閃一下亮,象有什麼重要的遺囑要講,但又沒有足夠的力量。

三姑焦急地俯下身子,問:

“媽,你想說啥?”

女兒如果不追問,老人也許不會說出那令她柔思不斷,死不瞑目的秘密了。她在彌留之際,朦朦朧朧地看見了它像黑色的閃電向她奔來,她也看見了自己,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站在清冷潔白的月光下,幽怨地思念著它。生命的火花又跳蕩一下,她終於說出:

“我看見……”

三姑覺得母親說得太費力,怕她說不完便打個句號,搶著替她說:

“你是不是看見我爹了?”

不知怎麼,一提父親到引起了母親的厭惡和反感。她不高興地搖下頭,合上了瞘嘍的雙眼。

女兒著急了,拉著她冰冷的硬棒棒的手:

“媽,那你看見啥了?”

奶奶平靜地閉著眼睛,囁嚅著說出人生的最後一句話:

“黑。”

三姑愣住了,挑動一下同奶奶年輕時一樣彎入雲鬢的眉毛,思索著;她看見了人生永恆的歸宿,一片黑暗?不象,象是一個人,而且同父親還有點瓜葛。大概是她豆冠年華致死之時的心上人。

三姑調理記憶中儲存的所有與母親相關任務的臉譜,也沒有與她所說的黑對上號。這一定是她青春時節的隱私,兒女不便聲張。

奶奶走後,大伯從遠方趕回,哭得眼睛紅腫,痛惜沒見著母親最後一面,打聽母親說什麼沒有。三姑便把奶奶一生最後一句話,原原本本轉告骨肉同胞。三姑講這事時憔悴的臉上帶著神秘莫測的氣色,低聲耳語,生怕在場外人聽見,有損於母親操勞的一生,聖潔的亡靈。

“哥哥,媽說的黑是誰呢?”

“不知道。”大伯沉鬱地仰著同爺爺年輕時一樣的窪摳臉,血絲鮮明的眼睛轉動一下,又隨便說一句:

“我記得小時侯,媽常常跟我講,咱家養一條狗叫黑,非常可愛。”

“不會的,不可能。”三姑搖下頭,否定了大伯的推測。她相信精明一世的母親,不能糊塗到那種地步,發生感情錯位,與世長辭之際唸叨不忘的是一條狗。

大伯略微點下頭,表示同意妹妹的見解。他根本沒想到,他的話能歪打正鑿:奶奶昏迷中清楚看見一道黑亮的閃電向她奔來,還真是那條狗。

奶奶年輕時候漂亮,招認喜愛。

白嫩嫩的臉蛋,透出兩朵紅骨彎彎生生的眉毛,深入雲鬢,柔潤潤的紅嘴唇,裹著雪白的牙齒。那麼水靈,那麼鮮嫩,象頂花帶刺沾著露水的小黃瓜,嬌小妙曼。哪怕一件打補丁的洗退的衣裳,她穿在她那苗條輕捷的身板上,也引人注意。屯中三怪,一見到她就瞅得兩眼發直,回到家裡就跟自己媳婦慪氣,感嘆道:

“唉,人家老大說個好媳婦,沒白活…”

當時,奶奶養條牙(公)狗,又雄又壯,虎頭虎腦的。寬闊的前胸,細長的身腰,烏黑的嘴巴有幾根發亮的鬃。全身沒一點雜毛,油黑鋥亮的毛管,撫摸一下如同光滑的錦緞富有質感和彈力。爺爺叫它大黑,奶奶親切地稱它黑。大黑同奶奶特別親熱,一見奶奶,明亮的眼睛立刻閃出喜悅,興奮的光澤,圍著她前躥後跳,不停地搖著頭擺著尾巴。有時伸著前爪,輕柔地拍拍她的褲腳,象要拂去上面的塵土,有時伸著紅潤的舌頭,舔舔她胖乎乎的手背,有時還象人一樣月快地站起來,兩隻前腳幾乎觸到了奶奶豐滿,富有彈性的前胸。

奶奶羞怯得臉蛋癢酥酥的,泛出一片紅光,打它一巴掌,吆喝道:

“去,不要臉。”

可是,它還是不肯離去。張著嘴,露著鮮紅的舌頭,哈哈喘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象貨郎鼓擺動不止,就象怎麼也表示不盡在奶奶面前的歡愉柔情。

爺爺看到生氣了。刀片劃似的小眼睛又瞪得圓溜溜的,摸起戳在門傍的水扁擔,要打它。它敏銳的眼睛瞄見了,一閃身躲開。撒腿跑出去。

爺爺又放下扁擔。

奶奶看著他,小臉繃起來,彎彎的眉毛聳動一下,說:

“沒招你,沒惹你,打它幹啥。”

爺爺歪著脖子,光禿禿的腦袋在陽光下顯得發青。他覺著媳婦在大黑麵前眉開眼笑,滿面生輝,在自己面前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冷如冰雹。賭氣沒好聲說:

“咋的 ,打狗你心疼啊。”

“心疼。”

“怪不得跟你那麼近乎。”

爺爺發兩句火,肚子裡的氣冒出去了。不聲不響摸起鞭子,趕著脫毛的黃牛,去套犁杖。

這時,奶奶要追上去,從後背捶他兩下,即使撓掉一層皮,他也不會發火,也許會嘿嘿笑兩聲:“不疼,再撓一下。”可是,奶奶沒去,還站在屋簷下,覺得心裡憋屈。明媚的陽光照著她的臉蛋,一陳白,一陣青。眼淚汪汪的。溼潤的牙齒咬著嘴唇。門前甸子上的野草青了,屋後樹上的杏花白了。奶奶的心裡卻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恨不得哭一場才好…

不過,打那以後,有爺爺在場大黑從不表示對奶奶難以遏制的親暱熱情了。每每見到爺爺,它都低下頭,垂著尾巴,順著眼溜著他,悄悄走開,時時擔心男主任挑剔它什麼。

大黑不愧是看家好手。它不象不同的狗,懶嗒嗒的。外面稍有動靜,哪怕路上過個行人,也汪汪汪,咬起來沒完沒了。旨在告訴主人,它管事,有高度警覺。其實一旦真的家中進了賊,它又視而不見。大黑從來不咬慌。平日總溫和地爬在大門的柴禾垛邊兒上,嘴巴擱在前伸的兩腿間,似睡非睡,安安靜靜。鼻孔卻不停地撲捉氣味信息。熟人來了,它安詳地擺動下毛茸茸的尾巴,歡迎你光臨。,讓你放心大膽地走進去,陌生人要進大門,它便立刻跳起來闖上前,豎起鬃毛,齒著銳利的牙齒,嗚嗚低吠,向你發出警告,不得入內。如果你再冒犯一步,它會兇猛撲上去,狂吠著,活象要撕碎你的衣裳,咬短你的腿,嚇得你連連後退。實際它只讓你攝服它的雄威,並不傷人惹禍。它的叫聲也與一般小狗不同,翁聲翁氣,富有胸腔共鳴的力感,洪亮動聽。

它一咬,房門開了,閃出桃花般鮮豔的面孔,女主人輕盈地走來。如果請你進院,會輕聲說一句;

“黑,待著。”

它馬上閃到一旁,跳躍著擺動尾巴,陪同主人表示對客人的熱情友好。

不然,你插翅也休想進來。

女主人回孃家,趕集,喜歡領著它做伴。它一出門,總是那麼樂顛顛的,興奮得不知怎樣才好,一會兒在野地上發瘋一般奔跑,揮灑著青春的激情和力量,兜個圈子,帶著露水,草籽返回來。耷拉著長長的舌頭,呼呼喘著,深情地看著主人。一會兒又嗅嗅這、聞聞那,翹起一條後腿,滴幾滴尿。有意作點行蹤的暗號,防止迷路。

有一次,女主人去集市賣雞蛋,忘記叫它。

夏天的早晨,露珠爬在茂密的高粱葉上,銀光閃閃。打苞的高粱想挑著小旗,擠擠挨挨。露水順著高粱杆滲到土壤中,形成一個個溼乎乎的黑圈圈。被露水墜得發重的青草耷拉下來,貼在地面。女主人挎著半筐雞蛋,在深入高粱地間的毛毛道上,著急忙慌走著。精心製作的白邊圓口青布鞋,在草棵上趟溼了。一落腳鞋尖就擠出些水,吱吱響著。她挽起褲腳,露出白皙渾圓的小腿,兩片嫩綠的草葉貼在腿肚上。一點風絲也沒有。密密麻麻的高粱沉默地站著,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寂靜幽深得有些可怕。她像一隻孤獨的小鹿,誤入林海,茫然四顧,敏感的耳朵又聽到了迎面有吧嗒吧嗒的腳步聲,一個青年男子戴著禿邊的舊草帽,敞著懷,露出曬得又黑又紅的胸脯,遙遙晃晃走過來,她低下頭,紅著臉,硬這頭皮從他身邊穿過,嗅到一股發嗖的汗泥味。她走出十來步,出於警覺,又板不住回頭看一下:舊草帽已經回身,正在後面瞟著她,閃著貪婪的目光。她嚇得調頭就跑,心突突亂跳,腿腳有些發軟。筐裡的雞蛋顛碎一個,蛋清溢出來,沾在筐邊上。她抱怨自己,沒領黑黑,它要來,我就不害怕了。

也許是心靈的感應,也許是意外的巧合,正當女主人急切呼喚之時,大黑呼嘯著,從高粱棵間躥過,颯颯颯繞到她面前。它抖抖身上的露水,發出股毛腥味,晃動著尾巴,親暱地叫著。那純然可信的神態彷彿在說:尊貴的女王,卑職到遲一步,使你感到孤單,受驚了。你有什麼指示麼?為了你,俺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女主人又驚又喜,兩眼刷地亮了,蒼白的臉蛋又浮出紅潤的光彩,高興地向後攏下垂到眼前的劉海,嬌嗔地罵道,有意讓跟蹤的男人聽著:

“死狗,你還想攔路啊。”

她賣完雞蛋,買一包洋火,兩把蛤蟆煙,領著狗回來時,明晃晃的陽光已經灼人了。露水曬乾了,早晨潤澤清涼的氣息又變得乾燥悶熱。一陣風吹來,高粱搖晃著,颯颯響著,蕩起一片片綠浪。舞動的長葉閃出銀波,向她滑來。她熱得汗順鬢角向下淌,偏鈕白襯衫粘在 肩上。她解開勃領紐扣,風吹入胸口,涼爽一些。她惦記家裡剛抓的幾隻小豬,快步走著。狗緊緊跟在後面,耷拉著舌頭,哈哈喘著。汗從鮮紅的舌尖滴落下來。

“大妹子,借個火。”

蹲在高粱地裡等候她的舊草帽,突然站起來,帶著意味深長的開玩笑樣子,擠了擠掛著眼屎的眼睛,攔住她的去路。

她嚇呆了,猶如一塊頑石立在那,倉皇失措,臉上沒有一絲白色。

攔路人眯縫著笑眼,鱉著嘴,凝視她。

大黑看出他不懷好意,冷丁咆哮一聲,站起來,兩爪按著他的前胸,血盆大口對著細長脖子上的喉嚨,汪汪叫著,兇猛逼人。

那小子嚇得投降似地垂下兩隻手,發瘧疾一樣哆嗦著,一種發粘的液體流到褲襠下,乞求饒命地說:

“狗…狗…”

“你也不是人,”女主人咬著牙根罵一句,恢復了常態,繞過攔路的,慌里慌張走出了茫茫高粱地。

晚間,爺爺幫工回來了,悶著頭坐在炕沿上,閃動的燈光將他弓著腰的黑影剪在牆上,他熟練地卷出個喇趴狀紙筒,塞進一把捻碎的蛤蟆頭煙,用舌尖舔住,湊進燈火吸一口。烈性菸草緩解了他的疲勞,振奮了他的精神。他直起腰,笑眯眯地看著奶奶,高興地說:

“你今個買的煙好衝啊。”

“是嘛”奶奶坐在炕裡 ,藉著暗淡的光線,穿針引線。她縫著丈夫託坯扯開的褲襠。刺鼻的菸灰向她飄去。她張手煽煽,說;

“真嗆人。為了買這兩把煙,差點嚇死我。”

“咋的了?”

奶奶見爺爺關切注視著她,心中泛起一股甜絲絲的波紋,臉蛋有些發紅了。在頭髮上擦下針,一邊縫著褲子,一邊把白天高粱地遇事的經過對爺爺講一遍。讚不絕口地誇著大黑,像誇耀什麼親人。

“哎,黑黑真懂事,不教它我得嚇死了。”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眉飛色舞的誇獎她家的狗竟能引起丈夫的不滿。丈夫回想起她與黑狗的親近情景,曬得黑紅的窪摳臉又變得苦悶而陰沉,不高興地說“

“你別總跟狗在一起…”

“什麼?”她敏感地仰起臉,停住縫針,驚訝地看著丈夫,心一下又涼透半截,你不責怪那野男人,反到埋怨我和狗。我跟夠在一起咋的?你把話說明白。她瞪著眼睛,氣乎乎質問。“你天天和牛在一起呢。心邪到哪去了?”

爺爺眼能請神,不能送神。奶奶一發火,嘴象連珠炮,把他轟蔫了。他也覺得自己確實講不出什麼道理了,弓著腰很勁吸一口煙,垂著頭,想了想,跳到地下,踩死菸頭,不是好聲地認了個錯。

“得了得了,算我放屁了,你別嘈嘈了。我今後裝啞巴。”

然後轉身走出去,站在院子裡,抬頭望望天氣,有沒有雨。黃牛草吃光了,看見主人,叫一聲。他端起草篩子去喂牛。

燈火在黑秋秋的土屋裡然著,升起筆直的黑煙。奶奶坐在燈前,一肚子委屈無法訴說。鼻子一酸,淚水湧出眼圈,順著小巧挺直的鼻樑滾下來,一滴一滴落在捏針的手背上。

讓人留戀的夏天,很快過去了。秋風陣陣帶來低溫。由於冷暖氣流交匯,綿綿秋雨,象篩子篩下來一樣,細細毛毛,散落不停。土屋漏了,帶有鹹味發紅的水滴,吧嗒吧嗒掉在溼淋淋的炕蓆上。院子裡積出一片片水窪,稀泥中踩出一個個腳印,人的、狗的、豬的 、雞的,亂亂髒髒。讓人瞅就心煩意亂。

奶奶望著灰濛濛不肯開晴的天空,憂鬱地嘆一口氣。頭上頂著爺爺的舊草帽,左手拎著燒火棍,右手拿著泔水瓢,站在院子裡餵豬。雨絲飄落在她的手臂上涼窪窪的。兩隻溼鞋在泥水中吃力地跋涉著。陰雨天豬好拱圈,吱吱叫著,就象餓得忍受不住了。可一出圈門又不想吃食,撅起鼻子,這拱拱,那聞聞,瘦克郎弓著腰,將長嘴巴插到槽子裡,奸讒地撈幾下,冒出幾個氣泡,趁奶奶回屋舀食一功夫,又溜出大門口去找雞糞吃。爬在柴禾垛邊避雨的大黑看見了,立刻撒開尾巴追出去。奶奶每回餵豬,它都幫助看著。

奶奶端瓢豬食回來了。一條瘦得骨頭架子要從皮裡劃出來的捲毛狗,闖進大門,兩眼直勾勾的,夾著尾巴奔豬槽跑過來。奶奶看出它不是一條好狗,她小時侯聽人說過,瘋狗咬啥就瘋。她怕瘋狗咬著埋頭吃食的小花豬,迎上前舉起棍子便打。棍子打斷了,瘋狗齒著牙,嗥叫著向她撲來。她慌忙向屋裡退著,褲腳絆在槽頭一棵鐵釘上,跌倒在泥水中。草帽滑下來,在地上滾一下。瘋狗撲一下草帽。然後又向正要爬起來的渾身是泥的奶奶…

瞬間,大黑攆豬回來了。它一看野狗嚴重地威脅著女主人,呼嘯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風馳電掣般衝來,將捲毛狗撲倒在豬槽旁,順勢掐住它的脖子,晃著頭很勁咬著。捲毛狗變成了泥球,不是好聲叫著,蹬著腿掙扎。

奶奶站起來,進屋取出一把二趾勾,照準野狗很勁打幾下。野狗呻吟幾聲,便不動彈了,要斷氣了。像只從泔水缸撈出的死耗子,癱在稀泥裡。

細雨像剪不斷的絲,隨風飄落,淅淅瀝瀝。溼乎乎的衣裳貼在奶奶皮膚上,勾勒出她那豐腴富有曲線的身體的輪廓,劉海沾在青白的額頭上。她吃力的拽著二趾勾把,拖著死狗向草甸子上拉去。帶刺的蛤蟆腿草拉著她赤裸的腳面子。一隻長著白色花紋的大花鞋蛤蟆跳躍著鑽進草叢中。

放牛的爺爺看見了,吆喝著牛走過來。黃牛吃飽了,肚子橫著,甩著尾巴,蹄夾踩到草棵上立刻陷下去,吃力地向出拔著。爺爺披著蓑衣,光著腳,腳面腿肚上沾著些草子。臉上掛著冷氣,嘴唇有些發青。

“怎麼,大黑死了?”爺爺在遠處喊著問,聲調帶著驚訝愉快。

“不是,一條瘋狗。”奶奶站住,擦下臉上的雨水,尋找掩埋死狗的地方。

爺爺走上前,看看死狗沒閉的眼睛,咧著的嘴,光腳踢一下。

“沒死,別扔。我回去找刀放放血,吃狗肉。”

“瘋狗,不能吃。”

“瞎扯,你咋知道它瘋?你瞅下牛……”

爺爺說完,忙著回家去拿鋟刀。

黃牛低下頭,伸出佈滿肉刺的舌頭,刷刷掠著發黃的青草。

奶奶看見前邊有個水坑子,便把死狗拖到裡面,刨些草坯壓上了,深深埋上了。

爺爺拎著鋟刀回來了,一瞅死狗的墳,臉色刷地變得鐵青。他覺得沒吃著狗肉沒啥,而這女人不聽他的話,不把他放在心上,有些受不了。不管妻子怎麼解釋,他也不聽,默默地鱉起氣來。回到家裡,飯也不吃,雙手拖著後腦勺,頭朝炕裡一倒,兩眼直直望這灰塵漂拂的房薄。陰沉的臉比外面陰沉的天還難看,讓人難受。房上漏下的水珠,碰到 他臉上,他也一動不動。氣死人了。

不停的秋雨,接二連三下了五天,到底停了。寒冷的西北風越過蒼茫的原野,吹得天空一團團的烏雲像灰色羊群不停奔走。即將成熟的高粱、苞米,一片一片,被颳得東倒西歪。下晌風消了,多日不見的太陽露出了笑臉,溫暖的光線斜射到豬圈柵子上。花繁葉茂的豬耳朵豆角架,在斜陽淡照中那麼美麗悅目。紫色花在碧綠的葉片間探著笑臉,竟相開放,豔麗多姿,惹人愛憐。

爺爺從田間回來,走進院裡。身上掛著高粱花,窪摳臉也開晴了,像有什麼喜事笑呵呵地看著站在灶前燒火溫豬食的奶奶。屋裡炕上飯桌擺著一碗大醬,一盤土豆,幾根剝完的大蔥。爺爺扶一頭晌高粱,又飢又餓,手也沒洗,盤起兩隻泥腿子坐在桌前,盛碗高粱米飯,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他剝下土豆皮隨手扔到地下。大黑悄悄走進來,伸出舌頭舔起土豆皮吃著。天氣晴朗,爺爺的心情也開朗了,又挑兩個小土豆扭扔給狗吃。大黑髮現男主人也學會關心體貼它了,感動得擺著尾巴,一張嘴把他扔來的土豆接住了。爺爺看著大黑機靈敏捷的動作,高興笑著。又扔起一個,大黑照樣接住了,感激地望著他。

“喂,你進來。”爺爺在飯桌前愉快地喊奶奶。“我告訴你個事兒。”

“啥事?”奶奶手上帶著豬食糠,扶著門框,探進頭問。

爺爺笑咪著眼,不著頭不著腦地說:

“打今後過日子,我啥都聽你的。”

“你要能聽我的,日頭得從西邊出來。”奶奶笑著說。“你不總叨咕,騾子架轅馬拉套,老孃們當家瞎胡鬧嘛。”

爺爺憨厚地咧著嘴,嘿嘿笑著,撕著蔥葉,說:要貪嘴唄---喂那天你埋的真是瘋狗。“

“是嘛”奶奶往灶炕裡填把柴禾,進屋問。“誰說的?”

爺爺嘴裡嚼著大蔥拌土豆,嚥下去,告訴奶奶:

“東頭二魔,那天給他咬了,犯瘋病了。怕風怕水,大夫往他舌頭上點一滴水,他就嚇得放聲叫喚,可下人了。”

“啊,那不完了,多可怕……”

奶奶小臉緊張得發白,回想著那天瘋狗闖進院子,她跌倒在稀泥中嚇人場面。若不是大黑按倒那條瘋狗,我不也也得被它咬得頭破血流,得上瘋狗病麼。

奶奶瞅著站在屋裡的黑狗,喜愛、感激的心情油然而生。秀媚的眼睛溢出一片慈母般的溫情 。親切地撫摸著大黑捲起的尾巴。

大黑轉過臉,看著女主人熠熠生輝,脈脈含情的眼睛,興奮的搖頭擺尾,唧唧微叫,抬起一隻前腳,感激地拍拍她的小腿。

女主人幸福地微笑著,俯下身子,撫摸著它的頭,親切地同它說:

“謝謝你,黑,又救了我一命。”

黑黑好象聽明白了,深情地望著女主人,用柔潤的嘴唇吻吻她的手臂。

坐在炕上的爺爺,看見自己的媳婦同一條公狗這麼親切,就象吃了醋,忍無可忍了。咣一聲撂下飯碗,窪摳臉又變得不是好色了,颳起股陰風,森人倒怪的

奶奶抬起頭,吃驚地看著爺爺:“這是為了啥?”

大黑好象知道,男主人嫉恨它。在他與她之間,容不了它。它感到冤枉、委屈,又無可奈何。只好低下頭,悄悄溜出去。

秋收時節,爺爺到底下了狠心,無論如何也得把黑狗勒死。黑狗通人氣,遲早是禍害。有人告訴他:你媳婦與黑狗好,被人堵住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一天夜裡,降下一場初霜。豬圈柵子上豬耳朵豆角遭霜打了,象被開水燙過一樣,沒有好色,軟乎乎熟透了,掛在爬向四處的蔓上。昨天迎風搖曳的豆角,充滿生命活力的綠葉與鮮花,今天枯萎凋零了,那麼難看,那麼淒涼。奶奶看著皺下眉,覺得怪心痛的。不如昨天把豆角摘下來了,多白瞎。

一早鄰居麻婆就扭著兩隻尖尖腳走進院來。麻麻都都的老臉掛著怨氣,對奶奶說:“你家黑狗把我家蘆花雞叼去了,正在場院谷朵邊吃呢。”奶奶一看,黑黑是沒在院裡。近幾天夜裡,它有時突然呼叫一陣,好象追趕什麼。但她相信自家的狗,決不會跑出去偷雞。奶奶過門後聽爺爺講過:別看麻婆長得醜,年輕時可會養漢,有一回大白天,他去借磨石。進屋一看,一個野漢子光著腚子正在她身上騎著。他嚇得閉上眼睛退了回來。

奶奶平日不大搭理她,嫌她邪性,打街罵鄰,她扯老婆舌。今個到找上門了,便沒好聲地對她說:“我家黑黑通人氣,不會幹偷雞摸鴨的損事。你家的雞叫黃皮子叼去了吧.”

湊巧,奶奶的話剛說完,大黑擺著尾巴跑來了。油黑髮亮的毛管上粘著兩片灰色絨毛,怪顯眼的。麻婆一瞅,抓住理了,說:“捉姦捉雙,擒賊擒髒,這灰毛正是我家蘆花雞的。”奶奶也嘴不讓人,指著柴禾垛頭一片雞毛:“這也是你家雞的唄。我家黑黑天天爬這睡覺,粘幾塊雞毛,還叫你誣賴一把。”

然後,又指著大黑腦門罵道:

“不要臉的東西,出去走啥,明個在家待著,免得誰家丟雞丟鴨,養漢做賊來找你。”

大黑一看女主人真的發火了臉發白,嘴發青,生它氣了,活潑擺動的尾巴立刻夾起來,愉快的眼神暗下去,憂憂鬱鬱,低下頭,悄悄走開,爬在柴禾垛邊上。蔫頭巴腦的。

麻婆沒佔著便宜,還捱了罵,說不出道不明。賭氣很勁跺下腳,差點沒把地踩出窟窿,咬著牙根,彎著羅圈腿,氣囔囔走出去。

霜天豔日,鮮紅的日頭露出半拉臉,又大又紅,燦爛的霞光撒向雲天,拉開耀眼的織錦,美麗無邊。麻婆迎著霞光,拖著長長的陰影,穿過場院,走到街上。三怪媳婦披散著頭髮,臉還沒洗,懷裡揣著吃奶孩子在前面走著。她喊著擺著手,扭著兩隻小腳攆上去,覺得一肚子氣有處可出了。

“這小養漢老婆,”麻婆撅著嘴巴,指著奶奶家大山牆痛罵。“跟那大黑牙狗,比跟她漢子還近乎,一口一個黑黑,明個非下個狗崽子不可,等著看西洋景吧。”

“是嘛,”懶婆娘咧著大嘴,露出黃斑牙滿有興趣地問:“你看見了?”

“那可不是,有好戲唱。”

“我說嗎。她上那都領著狗……原來做這種事。她成天浪的,眼曠多高,幹這種事…….”

“狗戴帽子------裝人。”

“那不假……。她老爺們也不管。”

“管啥,傻侄女,那小妖精多會迷人。”

懶婆娘破褲子露著肉,趿拉著兩隻鴛鴦鞋,回到家裡。水缸見底了,三怪眼角銜著眼屎。拎著破桶去打水。一邁門檻,夫妻兩人險些沒撞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齊笑了。

“三怪,我告訴你一個事,你可別出去瞎說呀”

“啥事,把你神大,狗嘴還能吐出象牙。”

“老大媳婦得下個狗崽子……”

“別胡扯了。”

“撒謊我死了,麻婆親眼看見,她厥著屁股讓她家黑牙狗…….”

“哈哈,這小娘母癮頭真大啊。那黑狗那天差點沒咬死我…….”三怪大笑著,擠了擠掛著眼屎的眼睛,彷彿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寬慰和滿足。

天要晌午了,明晃晃的太陽在頭晌照耀著,毒辣辣熱。曬得爺爺的光頭冒出汗珠。莊稼割倒了,田野間一下子變得那麼空曠開闊。放眼望去,遠方田地相接的地方閃著一片淡蘭色的霧氣。爺爺趕著牛車,拉著穀子,慢慢悠悠走著。黃牛遲緩地邁著四蹄,一邊走一邊倒嚼。幾隻老鴉站在地壟溝裡,啄著掉下的穀穗,黑亮的羽毛閃著紫磷磷的光,歪勃看看爺爺,笨拙地飛向天空,扇動長長的翅膀,嘎嘎---噶—沙啞地叫著。

三怪揹著一捆苞米稈,哈著腰,吃力地向牛車奔來。汗從烏黑的臉淌下來,重出一條條印跡。露著趾頭的鞋子踩著谷茬兒,沙沙響著。

爺爺看見了三怪,同沒看見一樣。他不愛搭理這個又窮又懶的花舌子,依舊趕著牛車慢悠悠走著,安然而平靜,無憂無慮的,好象他一生要永久這樣走下去,沒有企望,沒有惱悔。

三怪加快腳步,累得氣喘喘地。揚起露棉花的棉襖袖,抹去流到眼睛上的汗,喊著:

“老大。”

爺爺由鼻子幹哼一聲,也不回頭。他怕這小子跟他借錢。死皮賴臉,借就不還。

三怪攆上牛車,與爺爺並排走著,氣喘吁吁地,嘻皮笑臉說:

“老大,你那玩意不中用吧?”

“啥呀?”爺爺沒好眼瞅他。

“別鼻眼插大蔥---裝相了。你要有用,你西服能厥著屁股子讓你家大狗整…”

“放屁,去你媽的。”爺爺氣得嘴唇發青,眉毛髮顫,揚起趕牛鞭子,向三怪抽去。

三怪一低頭,鞭稍打在苞米秸上。兩片枯黃的碎葉落下來。三怪看著爺爺發紅的眼睛,急忙走開,歪著醬塊子腦袋,叨咕著“

“信不信由你,麻婆堵著了…….”

爺爺趕著牛車 ,向前走著。發灰的臉色氣乎乎的,很難看。他一點也沒相信三怪的胡言亂語。他知道自己說個好媳婦,惹得屯中人眼紅,有意糟蹋她。車輪碾著潮溼鬆軟的壟溝壓出兩道車轍印。

那幾只老鴉,在秋高氣爽,蔚藍清澈的天上打個旋,又飛回來,帶著影子從爺爺頭上滑翔而過,降落在原來啄食的地方。扭著灰色的嘴,四處眺望一下,又埋頭啄著失落的穀穗。

爺爺回頭看眼漆黑的烏鴉,無端地想起了塌架的黑狗張著爪子,要抓奶奶鼓鼓發顫的奶子,奶奶臊得臉紅紅的。三怪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你媳婦厥著屁股…..”啊,怪不得她最近一到夜裡就離我遠遠的。我一伸手摸她,她就冷淡淡地推開我的手,說有了,不行,過這些日子。然後翻個身,扭過臉去。原來這麼回事。一種不可控制後的憤懣又湧上了他的心坎。陽光一晃,他的臉像霜打的茄子,紫裡透青,呼呼出著粗氣,像老牛似的,他覺得忍無可忍了,猛然跳到車上,兩腳踏著車沿子壓得黃牛伸下腰。他掄著鞭子抽著牛。老牛豎起耳朵,瞪大眼睛,奔跑起來。車上鬆散的谷捆搖晃著,顛掉兩個,滾到地下。三怪在後面喊,告訴他穀子丟了。他聽見了,頭也不回。三怪走上前,拾起來,加在滿載的背上,貓著腰,橫跨壟溝,向自家奔去。

爺爺怒氣衝衝,掄著鞭子。鞭稍打飛了。黃牛脊背上留下一道道鮮明的鞭痕,搖頭跑著,累得嘴巴淌著通明的黏液,像銀絲隨風飄拂。花軲轆車拐上鄉道,轔轔響著,顛簸著,奔向堆著谷垛,高粱船的場院。

平坦堅實的場院,像鏡面一樣銀光閃閃。奶奶挽著袖子,拿著叉子,在邊上垛著爺爺拉回的穀子。明晃晃的陽光像火焰烤得她臉上發紅,汗流不止。頭髮上粘著幾片谷葉。別看她身板苗條單細,幹活可不示弱。她叉起一捆掛著黃燦燦的金穗的穀子,舉過頭,放到垛上,揚起手背,擦去額角的汗。突然又一陣感到噁心要吐。她伸手按按胸口,並沒吐出。她知道這是妊娠反應。纖細的腰間日見放粗,一個新奇神秘的生命在裡面萌生了。即將做母親的驕傲、幸福隨著血液湧到臉上,泛起一片美麗的紅潮。

大黑爬在場院上,注視著女主人的笑容,愉快地晃著尾巴。

黃牛蹄子嚓嚓響著,雙角晃著,拉著穀子闖進場院。爺爺從車上跳下來,氣兇兇的,見黑狗爬在那眼睜睜瞅他媳婦,更火上澆油,舉起鞭子,狠狠抽它一下,狠狠實實罵道:

“滾。

大黑痛苦地叫一聲,跳起來。黑亮的皮毛出現一道灰色鞭痕。夾起尾巴,跑出場院,又回頭望一眼,好象在說,為什麼打我?

奶奶看著爺爺兇狠的樣子,皺下眉毛。使勁垛上一捆穀子,不高興地說:

爺爺叉腰一站,扯著嗓門喊:

“打它你心疼啊。一會兒我勒死它,讓你瞅瞅。”

奶奶臉色氣得不是好色,尖聲吵著:

“你勒死吧,有能耐把我也勒死。”

“你要不作人,就得勒死。”爺爺解開車上的散繩,低聲回答。然後便伸手卸車上的穀子。

奶奶受不住了,扔下垛叉,什麼也不顧地闖到爺爺跟前,扯著他的衣袖喊:

“給你勒死我吧,我活夠了,你小子不勒,不是你爹做的。”

爺爺見奶奶臉色慘白,嘴唇生哆嗦,把他的衣裳扯出個口子,又心疼害怕起來。一聲不吱。躲避開了,繞到車的另一面繼續卸穀子。

奶奶氣得一屁股坐在場院上,放聲大哭著。淚水象吊在汽鍋上的冰凌融化著,滴滴嗒嗒,順臉淌著,也沖洗不淨心中憂愁暗恨。她多麼盼望丈夫有力的肩膀能象擎天的白楊,為她遮陰擋雨,沒有想到他竟象土屋低矮的房蓋,壓德她透不過氣來,見不到光明……

麻婆腳下墊兩塊坯頭,站在自家牆裡向外瞧著失聲痛哭的奶奶,樂得抿著扁扁嘴笑著。

打那以後,一連多天,爺爺奶奶互相嘔著氣。誰也不理誰。你瞅我不順眼,我看你不得勁兒。一秋等於三春忙。兩人全散了心,沒心思幹活了。地裡的穀子還沒拉完,家雀落在上面,嘰嘰喳喳叫著,場院邊的高粱船颳倒了,麻婆家的老母雞領著豬羔子在地裡拱著,雞咯咯咯在旁邊刨著。院裡肥豬餓得塌膘了,吱吱叫著,拱著圈門。大黑像只喪家狗,蔫頭巴腦,夾著尾巴,怯生生的眼睛四處溜著,時時提防著捱打。爺爺瘦得瞘嘍著眼睛,嘴唇起出黃泡,沒著沒落的,不時發一聲哀嘆,痛不欲生。

奶奶像得了病,面容憔悴,黃不黃,青不青。顴骨露出來。眼圈發黑,眼神發呆。動不動就湧出一股眼淚,一邊摳著炕蓆花,一邊抽泣…….

麻婆跟三怪媳婦可碰上了嘮不 的話把。兩人走東家,串西家,嘁嘁喳喳,將奶奶跟大黑編成一朵花,添枝加葉。說爺爺已經碰上三次,忍了。奶奶有了,懷的狗胎。貓三狗四,到時候看吧,下窩狗崽,可真逗。嘖嘖。

沒腿的話順風飛著,很快傳到奶奶孃家老太太聽到受不住了,起早貓著腰,拄著棍子,顫顫微微來到女兒家。眼睛被涼風吹得淌著淚。

“媽,這麼早,你來幹啥。”奶奶扶住老態龍鍾,風燭殘年的母親。心裡發酸,眼睛紅了。

老人喘著,吃力地邁過門檻,開口就說:

“我來叫你把那條黑狗勒死。你媽二十八歲守寡,拉扯你哥哥跟你。手指蓋大對不起你死爹的事也沒有,你這個陷事包養條狗敗壞名聲,我受不了。”

“媽,你不知道,它救過我命。”

“胡說。”老太太厲聲地。“它救了你,也害了你。人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鳥愛羽毛,人愛名聲。---姑爺子,你進來,找條繩子…….”

爺爺給黃牛拌完料走進來,帶進一股牛糞的羶味。這幾天他一直琢磨,怎樣整死那條傷風敗俗的黑狗。但奶奶護這,無法下手。這回老太太發話了,一下子在他黑暗無縫的心裡拉開了兩扇門。他痛痛快快地亮出了預備已久的繩子。

“媽---”奶奶一看爺爺手中的繩子,嚇得心裡發抖,活象那繩子要套在她的脖子上。她痛苦地含著淚,搖晃老人瘦骨嶙峋的肩頭,乞求著:“不能勒…”

老太太拉拉著臉,陰著,推下女兒的手。不再看她,看她難受的樣子楸心。這反而更強化了老人整死黑狗的狠心。

“你要留這條狗,就別管我叫媽,我沒有你這樣閨女---人不人,狗不狗…我嚥氣那天也閉不上眼睛。”

老人痛心疾首,提起蘭大衫的衣襟,擦著眼角皺紋裡的淚水。雞爪似的手,不停地顫抖,象風吹動的樹葉。生命的活力蘊藏在她軀體中的已經不多了。

奶奶絕望了,慘白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兩條腿癱軟著,幾乎支持不住了。靠在門框上,毫無生氣地垂下兩隻手。

爺爺窪摳臉浮出多日不見的笑意,狡猾地眨下小眼睛,把繩套藏在袖筒中,躡手躡腳朝柴禾垛邊走去。大黑攤開四肢平展地躺在那裡,油黑毛管發焦了,沒有光澤。肚子俄得癟下去,肋骨支起來。一隻還沒凍死的蒼蠅,在發紫的嘴唇邊爬著。爺爺膽怯地蹲下去,摸摸它的耳朵。它睜開一下眼睛,又閉上 了。爺爺壯起膽量,抽出套子,朝它脖子套去。它汪一聲,氣憤地跳起來,齒著銳利的犬牙,鬃毛豎起,低聲著,兇相畢露。

爺爺嚇破了膽,丟下繩子,倉惶跑回屋去,上氣不接下氣,嗑嗑吧吧說:

“它,它瘋了。”

啊,奶奶眼睛瞪得又大又亮,佈滿驚恐疑惑。再折磨下去,黑黑肯定得瘋。她也得瘋。瘋狂比死亡還可怕。她想起了陰雨天她埋葬的狗,不寒而傈。

太陽昇高了,明麗的陽光,撒滿院子。紅公雞抖落著美麗的尾巴,站在低矮的土圍院牆上,伸長脖子,揚著紅冠,長鳴一聲。奶奶走到院裡,黑狗還在柴禾垛邊兒呆呆地站著,眼睛直直的。她走過去,親切地叫一聲:“黑”,它仍然木木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面有條影子。不可名狀地悲哀襲擊著奶奶。她的心要碎了。她機械地拾起地上的繩子,套在它的脖子上。它溫順善良地晃下尾巴。

奶奶顫抖著將繩頭交給等候在一旁的爺爺,瘦乾乾的手指捂著眼睛。淚水象小白魚從指縫擠出來。

爺爺很勁拽著繩子,向房後的杏樹拉去。

黑狗一看是他,吼叫一聲,豎起毛茸茸的尾巴,奔他撲去。他嚇得鬆開繩子,不知怎麼辦才好。黑狗衝到他的腳下,憤怒地狂叫幾聲,並沒有咬他,帶著繩子跑出院子,穿過場院,向野地裡跑去,幾隻找食的雞嚇得嘎嘎叫著飛起來,又落下沿著壟溝逃命似地向屯子裡跑。

奶奶慌慌張張,追到場院上,喊這:“黑…”

黑狗同沒聽見一樣,豎著尾巴,在谷茬白花花的田地裡,象黑色的閃電追逐著什麼,飛馳而去,漸漸消失在明晃晃的陽光下。

奶奶象半截木樁立在場院邊上,呆呵呵望著。瘦削的尖臉跟死人一樣灰白可怕,眉毛痛苦地彎著,沒有聲音地動一下兩片發青的嘴唇。黑狗沒有勒死,死裡逃生。這對她是最大的寬慰。可它逃跑時帶著繩子,是 她親手套上的。這又使她深深感到內疚,悔恨交加。她覺得自己白白活了二十年,還不如一條狗,恩將仇報。心靈的絞索比脖子上的更折磨人,在她到達生命終點之前,一直沒有解脫。

當天夜裡,奶奶家院裡的雞,不是好聲叫著,嘎拉嘎拉,象被掐住氣嗓門,悽慘得讓人揪心,爺爺害怕了,光著身子下地去找扎槍,說準是大黑瘋了,回來復仇。奶奶披上秋衣,要出去看看。爺爺拽住她胳膊,不肯撒手,說:

“瘋狗咬死你。”

“你放開我,用不著你關心。”奶奶喊著:“它咬死我,我更樂,比活受罪強。”

爺爺還不鬆手。奶奶推也推不開,氣得朝他手咬一口。

爺爺叫一聲:“哎呀,你瘋了。”

奶奶象瘋了一樣,光著腳,打開房門,闖到院裡。

月光郎郎,靜靜地瀉到院裡。地面下點輕霜。分不清哪市月光,哪是白霜,一樣清冷,一樣淒涼。

紅公雞飛到柴禾垛上,驚恐叫著。黑母雞癱瘓在門口,蘆花母雞流著血,慘死在雞架邊上,一隻黑嘴巴黃皮子從雞架串出來,象一流火光鑽進柴禾垛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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