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味書屋”,我聞到了書香的味道

在“三味書屋”,我聞到了書香的味道

去紹興不去魯迅故里老街,就觸摸不到紹興的魂。

白天遊人攢動,隨著人流看景,看其形,看其色,卻看不到神。夜幕降臨,遊人漸稀,一個人再回望,可以憑欄,可以凝視,可以騁思,歷史在心頭復活,景之味漸漸散發岀來。

烏蓬船一例躺在街口的河道里,戴氈帽的搖船人早已缷了裝,或鑽進小餐館,或踏拉著鞋拖,三五成群圍坐在街口的石凳上聊著今天的趣事;年老的紹劇迷們上了濃妝,在鑼鼓鐃鏺中,表演起《龍虎鬥》來。街上的遊客稀稀拉拉的,他們舉起手機,捕捉著夜晚的老街流光。商家小販們沒有打烊的節奏,在等待手機和二維碼打照面時“啾”的聲音。我懶散的無目的走著,猛然間撞見了三味書屋。

這是三進的格局,東西廂房,庭院相接,江浙典型的中產人家院落。東廂一閣便是少年魯迅盪滌蠻野的地方。

按照一般的理解,百草園對魯迅來說是自由快樂的,而三味書屋散發的是陳腐的味道,意昧著一個少年對戒尺的憚懼。

今天在這兒我聞不到陳腐。一方“三味書屋”的匾額,足以讓我品讀良久。“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餚饌,讀諸子百家味如醯醢。”書能讀出食物味,可見壽先生的投入。有這樣飽讀經詩博學的先生,難怪他的私塾在紹興城名氣最盛,也難怪他的高徒引領了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

現代人和書的距離遠了,滿大街滿角落的視覺衝擊,書的香氣已經嗅不出來了,連我們這些教書的,除了讀幾本教參之外,也沒有幾個能掬一束陽光,泡一杯清茶,打開一本書,和智者對話了。

“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如果這是“陳腐”,我還真願意嗅一嗅這個味道。

少年魯迅在這間書屋裡飽讀了六年,他怕吵鬧把書桌搬到拐角的位置,他因遲到便在書桌上刻下“早”字時時警醒自己,他們每天對著書屋裡畫中古樹下的梅花鹿和匾額行禮,其中的教育素材,在新時代還有沒有教育價值呢?

至於戒尺,我們早視為鴉片丟了,教育者的懲戒權也隨之被剝奪,學生在賞識中,在快樂裡,還有對先生敬畏的嗎?

走出三味書屋,街上的行人漸少。我憑欄遠望,那是魯迅的祖屋,那是咸亨酒店,那是新建的魯迅紀念館。從三味書屋走出的魯迅,光芒四射,穿越時空,映照當今和未來,如果沒有壽先生的戒尺,沒有對戒尺的憚懼,還會有這樣的思想巨人嗎?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橫眉時,他敢於懷疑、揭露和批判;俯首時,彰顯著對民族和國家的大愛。陳丹青說,他是好的懷疑主義者和壞的公民;我說,他是病重中國的醫生和不合作的覺醒者;他說,他站在沙漠上,看著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

我不是他的研究者,只能標籤式去讀他。讀得越投入,越發感謝這間三味書屋,不自覺地回望了一眼。

恍然中,我看到了祥林嫂佝僂著身體,問鬼神的有無;阿Q和王胡比賽逮蝨子,又打了起來;華老栓拿著蘸了血的饅頭往他的兒子嘴裡喂著;九斤老太坐在門口的石凳上,唸叨著“一代不如一代”。我見慣了他們,無心去問,只是自顧和孔乙己喝著小酒,討論著茴香豆“茴”字的寫法。

這種恍惚像是精神打盹,一片落葉就叫你回過神來。

我的成長過程絕無這間書屋,我們接受的是新式教育。

啟蒙時的課桌是用葵花莖和著泥巴搭成的,桌面糊上一層硬皮紙。課文內容是“人民公社萬歲!大躍進萬歲!三面紅旗萬歲!”在這“萬歲”的字眼裡開啟了識字生涯。後來上了初中和高中,有了木製的課桌,但都是自帶的。教材裡的魯迅佔了不小的份量,因為魯迅是無產階級文學的旗手,至於能不能懂,就是另外的事了。直至後來站上講臺,才懂得魯迅的作品是匕首,直刺著敵人的心臟。

我在想,如果讓和三味書屋時的魯迅一樣大的學生讀書屋裡的聯語:“品節泰山喬嶽,襟懷流水行雲”“道義嘉謨見風骨,箴言懿德澤桑梓。”,幾人能讀懂?

我知道我們經歷的教育是缺失的,缺失的正是鑄造中國人魂的東西。

回賓館路上,霓虹燈閃爍,車燈如流。街上的店鋪商品琳琅滿目,機器人站在門口,招呼著來往的顧客。這是現代化的紹興。

我突然意識到,讀魯迅固然重要,但讀魯迅在三味書屋裡讀的書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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