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淳耀的古文觀

  黃淳耀比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更早提倡復興古學、經濟干時,他研究六經奧旨,重視實學,對清初學術有過先導貢獻。他竭力反對剽摹譎怪之習,厭棄明末浮華學風,對清初文壇亦可謂影響深遠。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說他合性理、事功、文章與做人於一體,超越了秦漢、唐宋派別之爭,直達文章正宗的境界。

  狂生歸莊曾向黃淳耀請教古文宗法上的困惑,希望黃氏能幫他決斷是該“宗秦漢”還是“學太僕”,黃氏答曰:

  近代空同、大復、歷下、弇州之宗漢也,得其皮毛;唐宋諸公之宗漢也,得其神髓……昌黎所謂“師其意不師其辭”與所謂“古人為文本自得”者,真超然獨見之言矣,然後知昌黎以下諸公之善於宗漢矣。若夫何、李諸公之宗漢,徒摘其成文,章而句繪之,天吳紫鳳,顛倒裋褐,而顧自詫其機杼之工,真不滿識者之一笑也。

  《答歸元恭書》代表了黃淳耀的古文觀念。他反對前後七子標榜秦漢文,因他們專好剽襲模擬、尋章摘句以繪飾譎怪,僅得“皮毛”而遺“神髓”。他認為,秦漢古文神髓來自六藝,唐宋古文亦得六藝神髓,“不學六藝,又烏可以學漢”。要之,古文最根本的“意”(義理)在六藝中,向唐宋諸公學習是通向秦漢古文的必然途徑。或曰,要向三個時代的“師傅”學習:古文根柢六藝,要學到六藝真精神就得向遷、固等漢人學習;唐宋諸公善於宗漢,師其意而不師其辭,後人要學漢文章,就得向韓愈、歐陽修、曾鞏、王安石諸“師傅”學習;明代得唐宋古文神髓的是宋濂、方孝孺、唐順之、歸有光,而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李攀龍等人優孟衣冠、徒弄機杼。因此,他建議歸莊“直接以荊川、震川諸公”,溯湖觀海,獲取六藝真髓。黃氏的古文觀,與艾南英的由唐宋入秦漢,尤其由曾歐入左氏、史遷的觀點大體一致,沿襲了王慎中、唐順之、歸有光、茅坤等唐宋派的觀點,而就其中顯露的文道關係來看,則是本於宋濂的文論。宋濂從師古之道與師古之心兩個角度來論古文,講求上紹六經、明道致用,師法唐宋,由唐宋入秦漢,甚至直言韓愈、歐陽修的文章就是周秦西漢之文。黃氏繼承之,列出學習古文的漸進圖:唐順之、歸有光——明初宋濂、方孝孺——唐宋韓、歐諸公——西漢文——六經。

  門人侯玄汸跋《黃蘊生先生陶庵全集》,記述黃氏逝世前三個月手選詩古文各一卷,自述學習古文辭的路徑,即黃氏文論之總綱:“古文近代自以荊川、震川一派,為學唐宋大家之津筏,以唐宋大家為學秦漢之津筏,而必經經緯史,為之淵源……然不明心見性、立其根極,即無所為詩文也。”黃氏承繼的是自韓愈、宋濂一路而來的因文求道的論文宗旨,同時又受心學、佛學思想的浸染,講求真性情的抒發。然而此“明心見性”的真性情與李贄、公安派的“童心”、性靈不同,是受儒家溫柔敦厚詩教滋養過的沖和純粹之性情,是時時刻刻被照顧的“主人公”(《答侯雲俱智含兄弟書》)。在實際的文學批評中,黃氏頗為通達,並不拘於傳統詩教的一定之見,此點與宋濂相似,一方面因他處處以宋濂為榜樣,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與宋濂一樣並非醇儒,深嗜佛學,受時尚影響吸收心學“致良知”所致。針對當時浮靡的模擬之風,黃氏非常強調韓愈、歸有光之“自得”,以“師其意不師其辭”為學六藝學漢的表現。《上座師王登水先生書》雲“嘗謂古之立言傳世者,非其有得於心,則莫能為也”,“有得於心”是黃氏受陽明心學和王慎中、唐順之文論的影響而開出的對治剽摹之病的良方。

  黃氏文學思想所受最強烈、最直接的影響還是來自歸有光。嘉定文人自元末明初王彝指斥楊維禎纖華縟麗、“裂仁義”、“反名實”的文風始,就自覺響應、實踐、傳承鄉賢所標舉的“人同其情”“情之有節”的文學觀念。明中期經歸有光、徐學謨大闡宗風,學人更重視發揚本土“切磨問學,期以古道相振厲”的文化傳統。至唐、婁、程、李四先生,處於門戶紛立、各自標榜的明末,執守師友淵源,遞相紹述古學,並藉由錢謙益的聲望將歸氏質實真醇的文風旗幟樹立於文壇,力圖摧陷廓清空疏浮弊的氣象與幽險逼仄的格局。歸學在嘉定的傳播與光大,錢謙益早已講明,黃氏門人陸元輔亦云:“嘉定四先生之文,皆本于歸震川。蓋震川一脈,獨傳於嘉定,而及於餘子也。”(陸隴其《三魚堂剩言》)黃氏為文多得婁堅的指導,婁堅曰:“至歸太僕始棄時人之詭舛,絕不以時代為高下,謂唐宋高文不減西漢,非真知古文者其持論必不能若是之邁俗也。”(《寄姚孟長太史》)黃氏亦受到歸氏族人歸春陽和程嘉燧的影響,宗法歸有光當是自然的選擇。

  王鳴盛在《黃陶庵先生重刻全集序》中梳理明代各地域詩文源流時,高標“吾疁”師法最正,指出黃氏古文“尤以荊川、震川為圭臬,不為偽體所靡”。“偽體”指七子派與竟陵派,顯然王氏認為歸有光倡導的唐宋八家為古文“正派”。黃氏古文得歸氏餘澤,真醇自然,時文“可與荊川並傳”(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在地域文學史上是承上啟下的關鍵一環,尤其處於明末綺靡的文化氛圍中,其節義文章合二為一,被後學尊崇為楷模,故而王氏說:“吾輩生先生後,瓣香有在,不學先生而誰學哉?”弟子侯玄泓在《行狀》中雲:“古文力追大雅,祖左氏而宗韓歐,於明則以國初四大家、唐荊川、歸震川為則,王李鍾譚,心弗是也……平淡舂容,餘思滿衍,文如其人,所謂醇乎醇者也。”可知黃氏接受儒家正統文學觀,秉“大雅”與“醇”的政教美學,強調辭達道明,體現出因文經世的文治思想。

  黃淳耀存世文不及十分之一,很難找到他關於文質方面的專門表述,但他既然反對“舍事功而談文章”,“求載道之器於漢唐宋數十家之文章”,那麼,質實、本色之文就是必然的追求了。他在《學古偶刻題辭》中批判“今人之文,險膚惷駁、華縟纖詭”,褒獎王周臣之文“實”“醇”“質”“雅”“淵淵乎”“充充乎”,正是他所推崇的古文風格。

  四庫館臣稱其文“和平溫厚”,陸隴其論其文“精深純粹”,都是黃氏樸實渾厚文風的表現。蘇淵在康熙刻本的序言中說其詩文“原本經術,貫穿史學,可與景濂相匹。而天資清灑脫略、塵穢曠然,寵辱之外又有陳公甫之風,是以論其學問詩文在潛溪、白沙之間。若夫涵養完粹,即當致命遂志之時,不異春風沂水之境,此其內外澄澈”。循古代文論因人識文的慣例,“內外澄澈”可以移植評文,是其古文本色自然的成因和表現。

  值得注意的是,黃氏《學古偶刻題辭》提倡“浙人之皰”式的古文風格,對唐順之“本色論”和歸有光“以質為文”作了絕好的補充,即本色、質樸之外還要“五味和合”。本色與質樸並不意味著單一,而是指自然而然,浙人之皰的魅力在於“不易其性”,各種元素融合在一起而又整體淵雅醇茂。復古思潮是明代文學的主流,黃氏也屬於復古主義者,但他的復古絕不是前後七子的模擬字句,而是強調精神復古,追本六經體現的聖賢精神,與之相應,風格上的表現就是五味和合、溫柔敦厚。

  黃氏對醇雅的追求與鄉賢的教導密切相關。他敬佩徐學謨“文章政事”統統出色,大有功於糾正前後七子復古的思潮,在《徐宗題制義序》中述其功績曰:“公與弇州為同年友,周旋四十年,持論不為之變。弇州晚年頗好唐宋,而不薄歸熙父,則亦自公發其端雲。”徐學謨欣賞歸有光散文中若陶詩般流自肺腑的“淡”和“醇”,評論歸文所長在於“澹然若不經意,而妙思溢發,有得於天理人情之極致者”,大大勝於“今餖飣西京人語,勉強傅致彷彿,殊不論其人之肖與否,而一切為無情之辭,文雖工,終不古”之人(《春明稿·齋語》)。徐氏喜歡盛唐詩“實情實景,無半語誇飾”,與喜歡歸文“第攄己臆,略不為裝飾半語”一樣,源於對不磨滅真性情的“誠”的執守,在文學上顯現為“醇”的特徵。黃氏接受了這一觀念,他的道德文章一秉於“誠”,認為“文誠必傳”(《陳義扶文稿序》)。他的文章的確典雅醇實,句句源於心聲,得歸氏真傳,如朱彝尊所言:“其言和以舒,其析理也審以辨,其援據經史,博而不誣,所謂修辭立其誠者非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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