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耶魯大學斯蒂芬·羅奇:美國現在“重啟經濟”是十分冒險的

獨家|耶魯大學斯蒂芬·羅奇:美國現在“重啟經濟”是十分冒險的

作為目前全球疫情最嚴重的國家,美國的疫情發展及經濟走向對世界各國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外溢影響,我們需要密切關注並分析美國的經濟表現和疫情應對政策。

北京時間5月1日,耶魯大學高級研究員斯蒂芬·羅奇(Stephen Roach)接受CF40研究部獨家訪談,解讀分析了美國最新公佈的一季度經濟數據和美聯儲利率決議。羅奇曾任摩根士丹利亞洲區董事長,以及紐約投資銀行摩根士丹利的首席經濟學家,他在摩根士丹利30年的職業生涯中,領導了一支來自全球的高水平經濟學家團隊。他在其著作《失衡:後經濟危機時代的再平衡》中分析了21世紀最重要的中美經濟關係面臨的風險和挑戰。

羅奇認為,美國正在經歷大範圍的失業和消費需求的崩潰,而這兩個方面不太可能自發性地進行恢復。“消費增長很有可能在今年第二季度經歷一個數量級的下跌,跌幅可達年化45%-70%,第二季度的經濟數據將會十分糟糕。”

對於疫情後美國勞動力市場的恢復,羅奇也並不樂觀。在他看來,在後疫情時期高度不確定以及被大幅削弱的需求環境中,企業不僅將不願通過擴大資本支出來擴大產能,同時他們對待承擔新增就業的固定成本也將極為謹慎

羅奇表示,“(美國)現在重啟經濟是十分冒險的。”白宮已經制定了一些非常謹慎的重啟經濟的規則指標,但現在大多數正在重新開放的州並不符合這些規定。

此外,他還提醒道,儘管普遍認為現在的銀行系統與全球金融危機期間和之後相比更加完善,但仍然需要警惕未來金融系統內部壓力的急劇上升。他認為,這種壓力可能在病毒得到遏制後的較長一段時間內不斷累積,最終會導致銀行不良貸款的顯著增加,並對美國主要金融機構的業績造成壓力

以下為訪談全文,由CF40研究部翻譯整理。

獨家|耶魯大學斯蒂芬·羅奇:美國現在“重啟經濟”是十分冒險的

圖為斯蒂芬·羅奇在CF40國際交流晚餐會上發言

如何看待美國一季度經濟數據?您如何評估美國的二季度經濟走勢?

斯蒂芬·羅奇:這些數據傳達的一個重要信息是,核算GDP時使用的統計數據的月度走勢比季度估計本身更重要。

例如,4月30日(美國時間)公佈的月度消費者支出數據表明,3月份的經濟活動遠低於第一季度的平均水平。以消費者支出為例,3月份的實際支出比第一季度的平均水平低了18%左右。這意味著,如果支出一直停留在3月份的水平,(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那麼第二季度的消費下降幅度將達到18%。

然而,如果消費需求持續下降,正如4月份我們所看到的那樣,5月和6月繼續疲軟,消費增長很有可能在今年第二季度經歷一個數量級的下跌,跌幅可達年化45%-70%。消費的異乎尋常的疲軟正在顯現,第一季度的數據實際上只是一個早期跡象。

消費約佔美國GDP的70%,而隨著佔有這一比重的消費在第二季度可能下降45% - 70%,第二季度的經濟數據將會十分糟糕。

現在經濟活動波動很大,如果出現35% - 50%這樣一個數量級的跌幅,我不會感到驚訝。我們的計算方法是按環比而不是像中國那樣按同比計算。

美國第一季度經濟數據反映出的經濟最薄弱環節是什麼?接下來的政策施力重點是什麼?

斯蒂芬·羅奇:我們經歷了就業的大量減少和相關消費需求的崩潰。二者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這兩個方面不太可能自發性地進行恢復

幸運的是,目前失去的許多工作崗位只意味著由於停工導致的暫時解僱,因為員工被要求呆在家裡。然而,我們的服務業——尤其是零售業、貿易業、餐飲業、航空業、酒店業、旅遊業和休閒行業——中很大一部分工作崗位將永遠消失。有多少會消失?我們並不知道。但是,一旦疫情得到控制,這些外向型服務行業的佔比將顯著減少

在我看來,政策重點應該放在公共衛生和抗病毒的科學研究上。要想重建經濟,最終開發出疫苗必須是最優先考慮的事項。與此同時,貨幣和財政政策為我們更好地應對正在經歷的公共衛生災難發揮了橋樑作用。儘管許多人把這些政策描述為典型的刺激措施,但我並不這樣認為。我更願意將這些措施看作是暫時的救助措施或“橋樑支持”(bridge support),而不是刺激。美國的一些州現在正試圖重新開放經濟,但我認為這是有風險的。不過如果我們能夠克服病毒,並且能夠持續地開放經濟,那麼我們已經採取的貨幣和財政政策將為下一步經濟復甦提供一些支持,但經濟復甦將是一個不平穩也不平衡的過程,許多消費者行為受到了打擊,這種損害將是持久的。

美國很多地方都在部署“重啟經濟”,從疫情形勢來看,您認為現在是時候“重啟經濟”了嗎?

斯蒂芬·羅奇現在重啟經濟是十分冒險的。美國白宮已經制定了一些非常謹慎的指標,為經濟的重啟從第一個階段過渡到第二和第三階段提供了的適當規則。大多數正在重新開放的州並沒有符合這些規定。最重要的是,

這一規定要求14天內新增感染病例下降,但幾乎所有重新開放的州都不符合一要求。

(現在重新開放經濟)反映了人們不耐煩的心態,以及疫情使美國工人及其家庭遭受的困難。但是,根據聯邦政府制定的公共衛生指導方針,過早地重啟經濟並不是審慎的行動。

美國的失業率用了近10年時間才恢復至08年金融危機之前的水平,這次疫情對美國勞動力市場造成的衝擊會更嚴重嗎?

斯蒂芬·羅奇:我們從未見過如此大規模的短期內的就業崩潰,即便是在上世紀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失業率達到25%也是好幾年累積的結果。而這一次,僅僅花了幾個星期。這次的衝擊是巨大的,也是前所未有的。然而,對於經濟前景至關重要的一個問題是,這種衝擊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或者正如我所認為的那樣,是二者的結合。儘管疫情結束後,很多工作崗位可能會重新出現,但因疫情導致的結構性失業仍將大量存在,其嚴重程度將大於上次金融危機。

全球金融危機之後,勞動力市場復甦緩慢,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企業對需求前景持謹慎態度。在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的許多年裡,消費支出的增長一直異常疲弱,據我估計,大約有六、七年的時間。這一次,需求衝擊要大得多,需求疲軟程度是全球金融危機之後的很多很多倍。在後疫情時期高度不確定以及被大幅削弱的需求環境中,企業不僅將不願通過擴大資本支出來擴大產能,同時他們對待承擔新增就業的固定成本也將極為謹慎。

疫情造成的巨大經濟衝擊引發了一些次生災害,最典型的就是持續惡化的原油價格問題,而這些次生災害則有可能進一步傳導並引發一系列負面連鎖反應(可以看作是“灰犀牛”)。目前,您都看到了哪些值得警惕的“灰犀牛”?

斯蒂芬·羅奇:有很多令人擔憂的問題需要我們必須考慮。沙特和俄羅斯之間的價格戰肯定加劇了油價暴跌。石油價格現在已經過度下跌(overshot to the downside)。我最擔心的一件事是,儘管我們認為現在的銀行系統與全球金融危機期間和之後相比更加完善,儘管我們對此十分有信心,

但未來金融系統內部的壓力將急劇上升,並在“病毒”得到遏制後的較長一段時間內不斷累積,最終會導致銀行不良貸款的顯著增加,並對美國主要金融機構的業績造成壓力。這方面的事態發展也將非常令人擔憂。

美聯儲最新的利率決議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波瀾不驚”,您對此如何評價?

斯蒂芬·羅奇:面對一個正在崩潰的經濟,美聯儲別無選擇。美國的系統實際上不會允許實施負利率政策。因此,零利率、無限制量化寬鬆以及大規模的直接貸款支持,這三種政策的組合,在某種程度上是美聯儲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美聯儲是在20世紀初為應對危機而創建的。在過去的100多年裡,美聯儲經歷了多次危機的考驗,這為美聯儲應對新的危機提供了有價值的經驗。應對目前的危機是美聯儲職責所在,而他們也正在以更加積極且富有創造性的方式,為受到衝擊的經濟系統提供最大限度的支持。

我們看到的一個細節是,此次FOMC之前,市場普遍預期下一步美聯儲存在實施收益率曲線控制(YCC)的可能性,但鮑威爾在議息會議上並沒有談及這一點

斯蒂芬·羅奇:是的,美聯儲並不需要實施YCC。目前十年期國債收益率已經低於1%,如果連市場調節都不起作用,那麼通過前瞻性指引調節長端利率的方式也未必能得到良好的效果。所以考慮到收益率曲線長端利率的表現,我不認為現在有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值得美聯儲這樣做。

接下來是一個與新興市場國家風險有關的問題。我們看到,美聯儲設立的一個國際美元回購機制(FIMA Repo)開設至今幾乎無人問津,但是現在新興市場國家的風險正在逐漸顯露,美聯儲是否應考慮一些措施讓這一工具能夠發揮作用?

斯蒂芬·羅奇:到目前為止,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的中央銀行,包括髮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都採取了積極的行動。現在跨境資本流動存在一點壓力。我認為美聯儲目前正在限制其在提供或促進全球流動性方面的作用。如果有證據表明跨境資金流動存在壓力,那麼那時可以預期美聯儲和世界上其他主要央行將採取比現在更加更積極的行動。

對美聯儲來說,現在是一個觀望新興市場國家風險的過程。首先,解決美國國內問題已經佔據了美聯儲的精力。其次,目前新興市場的資金緊張程度還沒到需要美聯儲介入的地步。但如果市場顯示跨境資本流動壓力開始蔓延,就像在90年代後期亞洲金融危機期間和幾年前的減碼恐慌(taper tantrum),那麼可以預期美聯儲將採取更加積極的行動來支持海外市場尤其是新興市場。但現在我們還沒到那個地步。我認為美聯儲決定在這種情況發生之前,或者說在還不確定這種情形是否會發生以前,不採取行動是正確的做法。

很多機構都預計目前油價還沒有到底部,如果“負油價”再來一次,會否引發金融市場如3月份一樣劇烈動盪?倘若會,美聯儲還有哪些工具可以應對這種動盪?

斯蒂芬·羅奇:零以及負油價只是適用於即將到期的短期期貨合約的價格點。從供求的角度來看,石油價格現在非常低,但依然是一個正數。石油期貨市場的崩潰更多的是由全球股票市場的危機造成的。股市已從3月份的低點大幅反彈,這或許可以為這些短期期貨合約未來不出現崩盤提供一些保護。


美聯儲的職責並不包括保護所有市場,比如大宗商品市場、債券市場或者貸款市場。即便美聯儲想這樣做,她在解決這些市場的所有問題方面能力非常有限。美聯儲可以應對這些問題造成的影響,例如,如果美國石油和頁岩的主要生產商面臨巨大的財務壓力,且財政部認為需要一些直接干預以防止這個行業的崩潰,美聯儲可能會為該行業提供一定流動性支持。但美聯儲不會帶頭解決石油市場出現的直接或間接問題。

一個偏理論的問題:您認為央行的資產負債表可以不受約束無限擴張嗎?

斯蒂芬·羅奇:短期內沒有限制。真正的問題是,這對中長期而言意味著什麼。從短期來看,當主要經濟體擁有法定貨幣時,例如美國,美聯儲購買資產的能力是無限的。它也致力於做到這一點。但長期而言,我確實擔心債務佔GDP比率的爆炸性增長,以及這對經濟、通脹和美聯儲政策的長期影響。

是否有其他想與我們分享的想法?

斯蒂芬·羅奇:我非常擔心美中關係。我希望兩國能夠懷著堅定決心,通過共同努力來處理日益嚴重的衝突。但看上去我們正走得越來越遠,這令我十分擔心。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