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透口氣》:奧威爾的鄉愁


借《1984》和《動物農場》的風行,奧威爾的大名從此同“反極權主義”形影不離。這固然是世人對於奧威爾深刻洞見的高度認可,但也在一定程度上給其貼上了標籤,容易誤導人們將奧威爾的文風和主題同這兩部代表作中所呈現出的陰暗壓抑和高壓政治劃上等號。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的鄉愁

事實上,作為文學巨匠的奧威爾,不僅能深刻,還能很有趣,接地氣,能把絕望的生活化故事以令人捧腹的筆調講完,《上來透口氣》便是這樣一部傑作。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的鄉愁

書中奧威爾以第一人稱視角,借一個市井之徒之口,嬉笑怒罵,極盡諷刺揶揄之能事,將看似蒸蒸日上的工業社會下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娓娓道來。


喬治·保靈是個保險推銷員,人到中年,身材發福,事業不上不下。妻子乾癟無趣,柴米油鹽之類雞毛蒜皮的瑣事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家裡一對活寶,正逢學齡,學費是筆不小的開支。

家庭生活早已索然無味,外部局勢更是陰雲密佈,戰爭一觸即發。內憂外患,生活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一次他在報上讀到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於是童年往事一瞬間浮上心頭,保靈沉浸在了兒時回憶中。

但凡懷古,必不離傷今。很難想象事業如日中天的商業巨頭會憶往昔崢嶸歲月,很難想象蜜月期如膠似漆的情侶心中會勾起前任那件小事。

回憶,向來是逃避現實的港灣。

“是否一去就不復返了?說不準,可是我告訴你,那是個不錯的世界。我屬於它,你也是。”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的鄉愁


兒時生活並不富裕,但對保靈而言自有其樂趣,釣魚尤其是他的心頭所好。一次偶然的機會,他發現密林深處一塊隱秘的池塘,在這個與世隔絕、無人問津的地方,見識到了平生所看到的最大的魚。卻不曾料想這場美麗的邂逅竟也是永別,身邊的一切早已不知不覺間開始走下坡路。

先是家道中落,於是保靈棄學餬口。接著一戰爆發,保靈應徵入伍,戰後淪為茫茫求職大軍中的一員。終於找到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工作,娶妻生子,但生活瑣碎乏味。想到這裡,保靈突發奇思,決定回家鄉透口氣,美美地度上一週假,試圖回到往昔,重溫舊夢。

即便是懷舊,主人公也並沒有美化從前的家鄉,而是坦陳當年形形色色的物質缺陷,比如生活環境嘈雜,氣味難聞,老鼠蒼蠅俯拾皆是。但是,“老天為證,世界上肯定還有更難聽的聲音,更難問的氣味。哪一樣你會先聽到,一隻綠頭蒼蠅還是一架轟炸機?”

他也承認那種生活有點“枯燥、停滯、呆板”,但至少那時的人們“不會生活在對老闆的恐懼裡,也不會夜裡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腦子裡想著下次經濟衰退和戰爭”。過去的世界遠非十全十美,但至少有平和跟寧靜。

我們有幸生在一個遠離戰爭的年代和國度,但周遭的世界並未因戰爭的缺席而如幻想的那樣溫暖和煦,商場和職場成了信息化年代中的新沙場。很多人慶幸自己不用成為上兩輩人口中工業化機器下的“螺絲釘”,但在效率至上、價值與模式風雲變幻的今天,我們身處知識爆炸的漩渦,為了安身立命而努力去變得具有“不可替代性”,在很多時候不得不未經思考而囫圇吞下大量反胃的知識和理念,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並未逃脫物化世界的控制,依然不過是顆小小的螺絲釘。只是這臺信息化的機器更龐大,也更抽象,更無形,每一顆螺絲釘的存在感更低,卡住了一拔掉,機器越發運轉如飛。

於是我們懷念從前,懷念那個沒有互聯網、手機、私家車的年代,懷念那個平和跟寧靜尚未被無孔不入的焦慮所吞噬的年代,懷念那個可以有大把時間揮霍在“無用之用”的年代,懷念那個“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木心《從前慢》)的年代。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的鄉愁


然而工業化的鋼鐵洪流把保靈的家鄉攪了個天翻地覆,面目全非,舊屋舊人幾乎無跡可尋。保靈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了那塊隱秘池塘上,指望至少能夠在那裡依稀辨認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寧靜之所。可是,原來的密林早已砍伐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精神病院和大片仿古風格、千篇一律的富人住宅。而池塘和大魚?對,變成了垃圾場。

抹去一箇舊世界,再包裝出一箇舊世界,抑或山寨出一個海外世界,這樣的戲碼我們一點不陌生,今天依然是各大開發商的保留劇目。在如此炮製出來的古鎮或者地產裡,誘人的商機無處不在,深層的文化底蘊則無跡可尋。

主人公並非多愁善感之人,他懷戀曾經的鄉村生活,但並無意徹底迴歸故鄉度過餘生,也從未有過希望歷史開倒車從工業社會返回農業社會的念頭。只是理智的進步並不意味著將過去全盤否定,健全的成長必然保留原初最美好的一切。人們追憶過去,就是為了追憶這樣的至真、至善、至美、至靈。

保靈心中的池塘就是他同舊時美好間的紐帶,這條紐帶在心中珍藏和維繫了近三十年,突然間被眼前之見所否定、割斷,如同爆裂的氣球剎那間變成斷片,彷彿曾經在藍天白雲映照下自由飄揚的美麗形體從未真實存在過,彷彿紮根於記憶土壤下的鄉愁之脈早已被歲月之蟲蛀空。於是保靈感受到一種遁入虛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般的惘然若失,此時此刻便是陳子昂在《登幽州臺歌》裡“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寫照。

前兩年一代武俠小說泰斗金庸過世,引發大眾深情緬懷。我們懷念金庸,既是出於對那位創作了無數俠肝義膽的形象、在我們心中燃起理想主義英雄與愛情之光的老前輩的感激,也有對當今武俠文學後繼無人的感慨,但兩者皆非深層原因,因為大師封筆已近半個世紀,縱使能長命百歲也不會再著新作。真正觸發我們內心之慟的,是紐帶的斷裂,是金庸被時光永遠地藏在了桌底下、課本里、被窩裡,再也取不回來了。

憶往昔多半是為了憶心境,並非執迷於彼人彼物彼景,然而心境乃舊人舊物舊景之映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古人的鄉愁,不外乎“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回鄉後的百感交集,莫過於“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雖物是人非,但至少“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留存了一半的昔日風光。今人之鄉愁,則深陷物非人非的困境,追本溯源的道路被虛無攔腰截斷,“我來自何處”成了一道無解之謎。


故鄉已看無可看,保靈決定提前結束假期,打道回府。但故事還沒結束,到家後妻子懷疑保靈出門是為了偷情,後者哭笑不得,又百口莫辯。

至親的人常常是並不理解我們的人。雖然保靈不愛妻子,對於夫妻間難以溝通的情狀早已心知肚明,但我們很難不用“荒謬絕倫”來定義天天和枕邊人同床異夢的生活。愛人和摯友從來都不是生兒育女、賺錢謀財的工具。彼此間能夠相互傾聽、排憂解難才是愛情和友情的意義所在。然而每個人的惆悵鬱結自有其私人化、獨有化的屬性,即便身邊有人願意傾聽,他們真的能聽懂理解、感同身受嗎?世間知音能有幾人?所以現代人如此孤獨,只能懷揣著各自的心結和夢,找一處角落,默默唸叨:“吾誰與歸?”

如果說先前一敗塗地的返鄉之旅是現實一拳把保靈打趴下的話,那麼妻子的質疑則是朝倒下的人身上又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對於一個被生活壓在海底喘不過氣來、想要浮到水面透口氣的人而言,情懷破滅意味著無氣可吸,嘗試的結果失敗了,但似乎還有幾分情有可原,畢竟嘗試過了,而妻子想當然地將其誤解為偷情的舉動則是冥冥之中把這種嘗試徹底地低俗化了。換言之,掙脫生活枷鎖的嘗試是下流的。這種嘗試本身就是錯的,是不被允許的。這才是主人公和時代最大的悲哀。


《上來透口氣》很難讓人不聯想到茨威格的絕筆之作《昨日的世界》,兩者創作時間相近,後者的絕望程度因其背後故事而更甚,因為茨威格本人用生命親自為作品獻了祭。

《上來透口氣》:奧威爾的鄉愁

但同樣是追憶似水年華,出身上流社會、年少成名、前半生青雲直上的茨威格交際對象非我輩芸芸眾生所及,其視角更宏大,有時難免流於文人雅士對於世界大同不切實際的幻想。

相形之下,《上來透口氣》的主人公更平凡,更具有典型性。儘管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工業化社會搖身一變為信息化社會,換了人間,但換不了人性。保靈依然置身於我們中間,一眼就能認出,也許就是你、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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