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便有江湖紛爭。
初看紅樓夢,是站在寶玉的視角,懷著“女孩是寶珠、婆子是魚眼睛”的觀點看丫鬟婆子爭鬥的。每次讀到丫鬟站了上風,比如司棋帶領小丫鬟大鬧廚房,砸爛了柳嫂子的東西;芳官和小夥伴們廝打趙姨娘;在園中“鬧事”的婆子們被怡紅院的大丫鬟們收拾得老老實實的時候,都覺得大快人心,會心一笑。
但當後來再看時,就漸漸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大多婆子們在矛盾衝突中並非完全無理,而丫鬟們卻不乏輕狂傲慢、囂張跋扈和蠻橫無禮的態度。
1、打砸廚房的司棋
不給司棋做雞蛋羹的柳嫂子,她對司棋派來的小丫鬟蓮花說:
“......一處要一樣,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擱的住這個點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
雖然柳嫂子說得犀利卻也不無道理,如果不按規矩吃飯,格外浪費錢不說,也伺候不過來。站在她的角度,她也無奈。
退一步說,就算柳嫂子看人下菜碟,偏心眼,但是畢竟在蓮花回去的時候,柳嫂子就把雞蛋羹蒸上了;儘管司棋來把廚房砸了,柳嫂子還是把雞蛋羹叫人送去了。
可司棋呢?砸完廚房仍不解氣,竟然把送來的雞蛋羹全潑地下了!
這難道不能反映出司棋的無理和柳嫂子的委曲求全麼!
2、用茉莉粉充當薔薇硝給賈環的芳官
如果說芳官騙賈環是因為捨不得把蕊官送她的薔薇硝給人,是出於對蕊官的情意,還有情可原,那麼當賈環接芳官手上的茉莉粉時,芳官卻嫌棄地把茉莉粉扔到炕上,這個舉動就太不應該了!
特別是當趙姨娘找來,芳官竟然用“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的話來還擊趙姨娘。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因為芳官揭了趙姨娘的短,所以趙姨娘也打了芳官的臉,而芳官又和趕來的夥伴們一起跟趙姨娘廝扯起來。
無論是對待主子賈環還是對待半個主子的趙姨娘,芳官都透著一股不尊重,而這種不尊重又能反映出芳官的年少輕狂。
3、打發走墜兒的晴雯
小丫鬟墜兒偷鐲子,理應被攆,這本沒錯,可要攆墜兒也不該由晴雯攆。平兒,寶玉,還有辦事的宋嬤嬤都說等襲人回來再攆,畢竟襲人才是丫鬟中的老大。可晴雯執意要攆,說“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晴雯不僅拿簪子扎墜兒的手,在跟墜兒娘掰爭時還蠻橫無理地說:“我叫了他(寶玉)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
晴雯嫉惡如仇,並且心直口快,這也無可厚非。但越俎代庖,就顯得沒有自知之明瞭;打墜兒、跟墜兒娘耍橫,就是輕狂無理了。
4、強搶熱水的秋紋
元宵節晚上,天氣寒冷,寶玉在外面小解後洗手,可小丫鬟打的水冷了,正好走過來一個拿著熱水壺的婆子,秋紋跟婆子要水。
可巧見一個老婆子提著一壺滾水走來。小丫頭便說:“好奶奶,過來給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兒,這是老太太泡茶的,勸你走了舀去罷,那裡就走大了腳。”秋紋道:“憑你是誰的,你不給?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頭見是秋紋,忙提起壺來就倒。秋紋道:“夠了。
你這麼大年紀也沒個見識,誰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著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沒認出這姑娘來。”秋紋好大的口氣!她的霸道行為,強盜也不過如此。通過老婆子對秋紋的認小服低的態度,可見秋紋平時對待婆子何等蠻橫!
《紅樓夢》是一本講究因果的書。就像林黛玉上輩子得了賈寶玉的甘露,這輩子就要用眼淚還一樣,張揚跋扈的丫鬟也將為自己的行為買單。
當得知王夫人要抄檢大觀園,收拾丫鬟們時,以王善保家的為首的一群婆子們樂了!她們終於有機會報復這些平日裡耀武揚威騎上頭頂拉屎的丫鬟們了。
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反映,她說:“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封誥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的丫頭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
雷同的話墜兒娘也說過:“我有膽子問他(寶玉)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
周瑞家的也說過:“你(司棋)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
說明在主子庇護下,丫鬟們橫行霸道已經成勢,婆子們集體地對丫鬟們有成見。
當王善保家的告倒了晴雯,別的對丫鬟懷怨的婆子也紛紛向王夫人告了狀。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
於是,在這次抄檢中,司棋、晴雯、芳官、四兒和所有的小戲子出身的丫鬟都被攆出園子。
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孃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孃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
從王夫人下令小戲子由乾孃帶走、乾孃都趁願的描述中,能看出所有小戲子都和乾孃關係不好。
不管丫鬟婆子之間的恩怨有多少,應該都遵循一句佛語: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麝月訓斥墜兒娘時有這麼幾句:“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
“跟姑娘的丫頭原比別的嬌貴些”,這是王夫人的話,但王夫人又說,“連主子們的姑娘不教導尚且不堪,何況他們。”
這些伺候主子有功的丫鬟們正是由於她們的自傲自大才不堪起來!也正是由於她們動輒打罵小丫鬟、欺負老婆子的無禮行為遭報復而丟了飯碗乃至死路一條!
種瓜的得瓜種豆的收豆,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誰說的得擔待你們呢!
人在得意時,要懂得低調,懂得謙卑恭讓,那麼即便落難,也會有人同情。相反,如果表現自高自大,傲慢無禮,甚至張揚跋扈,那麼總會有人伺機報復,使自己陷入危險境地!
賈府的大丫鬟依仗本事大能力強,又整日與主子為伍,難免會有心高氣傲的心氣生成,但若不能加以遏制便會帶來劫難!
在這方面,同為大丫鬟的襲人就做得好。襲人是丫鬟中最勤勞能幹的一個,也是最認真負責的一個,她從來都是謙卑低調,不管是丫鬟還是升上未過明路的姨娘,她都不驕不躁,安分守己。
寶玉的奶孃李嬤嬤幾次無禮行為將產生的不良後果都被襲人化解了。
第一次李嬤嬤吃了寶玉留給晴雯的豆腐皮包子,喝了寶玉的楓露茶,寶玉摔了茶盅子,要回老太太攆出去,在襲人苦苦勸說下才算過去。
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
第二次李嬤嬤又喝了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寶玉剛要發脾氣,襲人忙說自己不愛吃,藉口說吃了會壞肚子,又把事情壓下去。
第三次李嬤嬤辱罵生病的襲人,襲人被罵哭了,也並沒有和李嬤嬤分爭什麼,化解了矛盾。
襲人一向與人為善,寧可委屈自己也不張揚的修為贏得了上上下下的尊重。
“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
這是王夫人和襲人的一段對話,從中我們能夠得知襲人在眾人心目中的印象,是被誇獎的,被認同的。這形象在眾多丫鬟當中可算獨樹一幟了。
小丫鬟佳蕙也表示過對襲人的佩服。
“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他呢?別說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
雖然,襲人最終結局可能不好,可那是出於小說對家族整體悲劇效果的烘托,與襲人的為人處世無關。
有人說,襲人奴性重。那麼奴才沒有奴性是什麼?自進買家,就應該知道自己的奴才身份,做好自己的本分,才會贏得別人的尊重,而不是頤指氣使、凌駕於人就能得到別人的仰視。
同樣是丫鬟,襲人是得到大家認同的。而司棋晴雯芳官她們,在被攆出大觀園的一刻,大家是拍手稱快的、雀躍歡呼的!
婆子們聽到晴雯被攆的消息的反應是這樣的:
因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司棋被攆時,哭著求婆子們讓自己跟園中的姐妹們道別,可婆子們“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冷嘲熱諷地拒絕了她。
芳官她們出去時是乾孃們一致的趁願;芳官挨趙姨娘的嘴巴時也是如此。
又有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願。
至於在這場抄檢中沒有得到懲罰的橫行霸道的丫鬟,如果繼續不知收斂,那麼被攆也將是她們的命運。
《菜根譚》中說:“藏巧於拙,用晦而明,寓清於濁,以屈為伸,真涉世之一壺,藏身之三窟也。” 意思是,寧可愚笨也不可顯得太聰明;寧可約束也不可鋒芒畢露;寧可隨和也不可趾高氣揚;寧可謙讓也不可太激進。
倘或說我們能從《紅樓夢》中多學點什麼,那就是要夾著尾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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