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长街，人群熙熙攘攘，可我满眼满心都只有一个人。这人正站在我面前，用他的笑，乱我的心。
“我看你也别夜猎什么的了，我们一起吃顿饭。”
“你好不容易来趟夷陵，还碰巧被我碰到了，我们叙叙旧。”
“我请客。”
满嘴没一句实话！明知道我不是来夜猎的，明知道不是碰巧碰到的，明知道你的钱还要买土豆，可我就愿意被你拉着进了旁边的小酒馆，你请客，我付钱。
没有了杂乱的喧嚣，相对而坐竟然有些尴尬、局促和无措。难怪大隐要隐于市，越乱才越好藏，藏人更藏心。幸好阿苑坐在了我膝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挡住自己微烫的面颊和一颗要跳出来的心。
点了几个辣菜，给阿苑点了一碗甜羹，给他点了酒，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温润的茶水流进心田，本欲平覆的心被他几句话又挑得荡起波澜。
“真是有奶便是娘，有钱便是爹。”
“我说话要几遍他才听，你说话才一遍他就听了。”
“这么久你都没变啊。”
无论多久我都不会改变，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可以随便跑随便飞，无论何时，你回头，就能看到我依然在原地等你。就像我总是对你说“食不言”；就像我一直为你精研琴谱，无论你听不听；就像我每次看见你，心就会乱……可对面的人还嫌不够乱。
“夷陵我很熟，要不要我带你啊！”
“你还真是一点谎都不会撒呢。”
“你该不会是为了我来的吧。”
若我真是为你而来，你又如何？高兴？感动？还是担心？担心我又提弹琴净心的老话，担心我又想将你带回云深不知处，所以都不肯请我去你家里坐坐！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可以控制自己，不需要谁来拯救你。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控制不了我的担心，我的牵挂，我的思念，我的……爱！
完全控制了自己十六年的我，突然发现这世上竟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失控，深陷其中且不愿拯救自己出来！所以，你说对了，我为你而来！
可是，你真的不懂吗？还是懂装不懂？
“我好不容易碰到个以前的熟人，还不带躲我的。”
“这几个月把我憋死了。”
“不如你来跟我聊一聊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何为大事呢？多了新的家族，建了新的仙府，结成新的联盟，这些跟你我又有何关系！知道你一直在岔开话题，知道你不介意那晚在穷奇道我说你离经叛道，知道我也能理解你帮助温氏之人，可对于以后，你的以后，我们的……以后，要逃避到什么时候再去面对呢？
就像我知道你会难过，但我还是会告诉你，师姐和金子轩将在半个月后成亲。我告诉你，总好过你从旁人那里知道。如果是江澄来告诉你，你们指不定又要打一架了。而现在，至少你难过的时候，我可以陪在你身边，给你一个宣泄的出口。
果然，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了，刚刚从心里迸发出来，由眼底溢出到脸上的灿烂笑容，又一寸一寸收的无影无踪，宛如乌云蔽日般，光亮尽失，阴影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拿酒瓶的手有些轻颤，默然良久，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江姑娘和金子轩……”
“江澄那臭小子也不告诉我一声！”
“不过告诉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这个人已经和云梦江氏无关了。”
最后一句话几欲无力，只有嘴型在一张一翕，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连一只酒瓶也拿不起来了。
在他心目中，师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他最爱的亲人。她无条件地爱护他，百分之百地信任他，全心全意地支持他。在我们怀疑犹豫的时刻，只有师姐一直站在他的身边。
他曾经和江澄发誓要给师姐办一场叹为观止，一百年内都无法超越的婚礼。可现在，他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不过区区两个月的时间，一切天翻地覆，他别无选择，我无可奈何，对于未来，我们都没有理直气壮的棋子可以走。
“蓝湛，你觉得这门亲事怎么样？”
“我问你干什么，反正你也不会关心这种事情。”
“你嗯什么，反正我又看不到了。”
他心乱如麻，喃喃自语。我也好想像阿苑一样，伸手握住他，给他一些温暖和力量。我想抱住他，告诉他我一直在他身边。我想……
刚唤了一声“魏婴”，他突然脸色一变，从怀里迅速拿出一张符咒。符咒燃烧，乱葬岗有变！这张符咒是他设在乱葬岗上的一个警示阵的阵眼，若是在他离开后，乱葬岗上情况有变，阵法被破，或者血气大作，符咒便会自动燃烧提醒他出事了。他迅速抱起阿苑，招呼一声“我们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
他总是这样，想别人太多，想自己太少。刚刚还黯然伤神，现在就立刻收敛情绪，赶去救人。什么时候他才能认真想想自己呢？扔下一块碎银子，抓起阿苑没来得及拿走的玩具，我追了上去。
带着他们御剑直奔乱葬岗。他说忘了带剑所以没法御剑。自他第一次从乱葬岗出来，这半年多时间里，他全都忘记带剑了。只怕这么久他也再没有摸过剑了吧。魏婴，你真的，弃了吗？
乱葬岗内，一片狼藉。阿宁失控，打伤众人。他一直在用阴虎符修复温宁，帮他找回心智，就差最后一步了。让一具尸体像正常人一样有思想有感情，也就只有他才敢有这样的异想天开。
他被温宁一掌打到，踉跄后退数步，跌入我怀中。他比射日之征时又瘦了，身上的骨头硌得人手疼，心更疼！债必偿，恩必报，义必举，诺必践，无论付出什么，付出多少，他都不会后悔。
可还有最后一句：情必守，难道你忘了吗？
抚琴与他一起合力制服温宁，我待上前查看，他一把拉住我，让我先等会儿，静观其变。指尖薄凉，掌心微温，不再似以前那般干燥温暖。天天和这些阴气极重之物呆在一起，他难免会受影响。我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他成功了，温宁真的清醒了，成为史无前例的拥有神智的最高阶凶尸。可是，这神智是永远恢复，还是暂时恢复？如果以后再失控时怎么办？若是让那群人知道了，又会引起怎样的波澜？
这世上之事，不是你不去惹别人，别人就会放过你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阴虎符、温宁，都会成为那些人忌惮或觊觎的对象。忌惮，就会想毁掉，觊觎，就会想占有。
众人喜极而泣，善良的人是不会常常想到阳光下的阴影。温宁说：“我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我，亦然。
他走到我面前，有点兴奋，有点骄傲，有点得意，有点激动，“至少我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他真的做到了很多人不敢，不能，不会做的事情。我可以想象这两个月来他是怎样的绞尽脑汁、废寝忘食。
可你对我说过的话，为什么做不到呢？
“蓝湛，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坐坐？”
有点忐忑，有点犹豫，有点期待，有点自卑，他怕我拒绝，怕我看不起他的乱葬岗，怕我嫌弃他的诡道术法。
傻瓜，如果看不起你，我还来夷陵干嘛！在爱你的人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唯一！
伏魔洞里，阴风阵阵，怪石交错，到处都是符咒，各式各样已完工和未完成的法器，东一摞西一摞的笔记，龙飞凤舞地记载着他的研究成果。
一个石台上铺着一些干草和一堆毯子，这大概就是他的床了。干草很硬，毯子湿冷，我强咽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没有说话。
世人都笑他一个修习诡道术法的人竟给自己的老巢取名伏魔洞，可其实，他只不过觉得这是“一个魔头趴在地上睡觉的洞”而已。他对生活的要求如此简单，可没有人愿意相信真正的他，人们宁愿相信那个被妖魔化的“夷陵老祖”。
越靠近血池，血腥味愈重，潭水红得发黑，阴气重重，怨气四溢。在这幽暗的洞中，被这池水映衬下，他的脸色格外苍白，笑容也隐隐有森然之意。胸口血气上涌，我不想再忍了。
“你当真控制得住？”
“万一他再发狂，该当如何？”
“若是你或者阴虎符出了问题呢？”
“如何保证？”
一次控制住，不代表次次都行。恢复神智，不代表不会再失去，即使对付他发狂，你已经相当有经验；即使你觉得只要控制住阴虎符，就能控制住温宁，这么多不确定的因素汇聚一起，并不是你一厢情愿、一意孤行的一句“不会，也不能”就能够万无一失的。
彼时，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即便他能控制住阴虎符，能控制住温宁，可他控制不了人心，控制不了别人利用他制造出来的东西为非作歹，控制不了别人害他毁他灭他，控制不了别人的贪婪与兽心。
“从今以后你打算一直如此吗？”
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从穷奇道雨夜开始，到刚才的小酒馆里，到现在的伏魔洞中，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已经徘徊了无数次，问他，也在问自己。
弃剑道修诡道，弃正道上乱葬岗，你有多无奈，就有多在意。否则你也不会一直强调这血池是你的疗伤圣地，和我家的冷泉差不多；你这块地比我们云深不知处还要大；吃得也比我们那儿好多了。在意才会比较，力图证明一样甚至更好。
可你知道我要问的根本不是这些，地方大不大，吃得好不好，重要吗？山上隐藏的危险，山下潜伏的危机，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就会爆发。举步维艰，困难重重，前途渺茫，路在何方！
“蓝湛，你这个人真是绝了，我都已经把它绕开了，你又把它拉回来！”
绕开？真的能绕开吗？想要逃避的问题，最终只会变成更大的问题挡在我们的面前。就像你的伤一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隐忍的咳嗽，却让人揪心地疼。我终是不忍再逼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想帮他疗伤。谁知他勃然变色，迅速甩开我的手，“免了，我这点小伤费什么灵力啊，坐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我有些震惊地看着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虽然刚才拉他手腕的时间很短，但还是感觉到他的脉搏不对，他的灵力不对，甚至他的金丹……不太对劲。以前我就有过怀疑，可即使灵力受损，也有法子可以修复。究竟是不愿再使剑，还是，不能再使剑？
温情的到来打破了我们各怀心事的沉默，当温情一掌拍出他胸口郁结的废血时，我还是白了脸色。关心则乱，怀中之人紧闭双目，嘴角的血渍灼伤了我的眼。我的心跳比他的快，我的气息比他的乱。他是假晕，而我想真昏，被他气昏了头。
恼火他竟然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真想扔下他一走了之，又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下次再见，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看着他们熟稔地说笑打闹，而我在旁边像一个外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永远不是我，以前是师姐和江澄，现在是温情和温宁。
就像温宁给我倒水时，他说：“下次客人来必须要……”之前是旁人，曾经是知己，现在是客人，我们的关系总是忽远忽近，时好时坏，搞得一颗心患得患失，七上八下。有时候，真不知道遇见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下次？还可以有下次吗？虽然你讪讪地说：“我们哪有什么客人。”能当你们唯一的客人，也算我的荣幸吧。
坐在你常坐的石凳上，用手抚过你的桌子，翻着桌子上你的那些家当，想像着你日复一日的样子。要么上蹿下跳到处胡跑，要么呆在这里几天几夜不让人打扰。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思念会噬骨。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下山的路不长，我们走的很慢，可我还想再慢点。山路尽头，他终于停下，静静抬眼看着我。
“如果我不能这样，还能怎样？”
“难道要弃诡道术法不修，交出阴虎符吗？这山上的人怎么办？”
“让我放弃他们吗，我做不到，但我相信换了你，你也做不到。”
第一次，你终于肯坦白心中所想。是的，我做不到。我不是江澄，我不会让你把他们交出去。我也不是你，我没办法彻底拋下身为蓝家二公子的责任。所以，这世间，唯有你一人，做到了我们都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你，比我们都难！
“有没有人可以给我一条好走的阳关道？”
“有没有一条就算不用修诡道术法，不用阴虎符，也可以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好的人的路？”
他的声音悲凉，我的全身冰凉。风卷残叶，寒霜覆枝，秋去冬来，夕梦犹照。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无解！他的问题我答不出来，我之前问他的问题其实我也答不出来。我唯一能做的仅仅是告诉他师姐要成亲的消息，再陪陪他而己。深深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什么时候，我才有力量可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
“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也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
他是说给我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他想让我放心，可我已经放不下……这颗心了！微微侧目，闭上眼睛，千愁万绪悉数压下，千言万语悉数咽下，只一句“我走了”，却觉得整个胸腔都空荡荡了。
他没有留我吃晚饭，他告诉阿苑，有钱哥哥家里有饭吃。可我刚才把金创药和钱袋全部放到他床上的毯子里了，回云深不知处，不仅没饭吃，还有惩罚在等我。可就算留下来吃顿饭，又能如何？还是无解，还是分别，还是心痛。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不敢回头，一直向前走，努力控制着身形，不想让身后人看出异样。可我若回头，一定能看到他眼里压抑着的痛苦、惆怅和深情。他第一次用那么深情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背影，在心里描画着我的样子，几次欲张嘴，又咬着牙，把我的名字连同那一腔深情，一点一点咽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终究，不想连累于我。
“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
当我实在忍不住回头时，他和阿苑已经渐行渐远，徒留余音。他也没有看到我眼里的痛苦、惆怅和深情，比他只多不少的深情。突然好想不顾一切地跳到他的独木桥上去，试试是什么感觉。黑算什么，他在哪里，哪里就有光亮。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为庆祝温宁醒来，众人聚餐。他没有吃多少东西，却喝了很多酒。他絮絮叨叨地和温情说师姐大婚，说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说自己真没用。温宁守了他一个晚上，他叫了三十七遍“师姐”，六十九遍“蓝湛”。
他不知道，我也很没用，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走独木桥。我回到云深不知处，手举戒鞭在“松风水月”门前跪了六个时辰。违反家规，必须受罚。只是，我知道自己还是会继续违反，继续受罚，且心甘情愿。
双手、双腿已经没有知觉，当冰凉的雪花渐次落到我的脸上，慢慢化成一颗颗小水珠，又连成一线，缓缓滚落。苍天为谁泣，白雪为谁飘？一寸相思一寸灰，纵使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终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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