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當代著名小說家、編劇。作品有長篇小說《解密》《暗算》《風聲》《風語》《刀尖》,電視劇《解密》《暗算》《風語》《刀尖上行走》(編劇),電影《風聲》《聽風者》等。小說《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19年,出版長篇小說《人生海海》 。
文學的傳承與創新
文丨麥家
弗蘭茨·卡夫卡生前默默無名,不是因為他死得早,而是讀者覺醒得遲:現代社會對人的異化。阿爾蒂爾·蘭波,14歲寫詩,16歲寫出《奧菲莉亞》,名揚天下,因為他“殺死上帝”的號角吹得恰逢其時,發令槍一樣的,一呼百應。艾略特說,經典作品只可能出現在文明成熟的時代(文明成熟的讀者)。博爾赫斯說,任何一部作品都需要讀者的某種合作乃至於合謀。我想,這都是在講一個道理:讀者是大地,作家或者作品是根植於大地的作物;什麼地長什麼作物,鹽鹼地是什麼也長不出的。
這一點,我寫《解密》時深有體會,是火烤三遍,油煎五回,又燜在高壓鍋裡煮個爛,這種殘酷的體會。《解密》、《暗算》《風聲》是“三部曲”,雖然年代、人物、故事各不相干,但構思是整體的,指向是一致的,血性是相通的:一個秘密部門701的前世後生,一群天賦異稟的人在暗黑的“地下”以命相搏,前仆後繼。他們是“同一個”,又是“另一個”。他們迷人的才華可以煉成金,傳奇的經歷充滿夢的紛繁無序,要把我撐破,又把我照亮。然而,《解密》作為開路先鋒,我在開發它時讀者並不樂意接受。換言之,這是一塊荒地、生地,種下去的作物容易死掉。
過去那麼多年,我仍清楚記得動筆寫《解密》的情景:那是1991年7月的一天,當時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是馬上面臨畢業離校的一天晚上,大部分同學都開始為即將離校奔走忙碌,我卻像發神經似的坐下來,準備寫個“大東西”。也許正是這種不合時宜的魯莽舉動,暗示我將為它付出成倍的時間和心力。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最終要用“十餘年”來計——準確說,是11年。20萬字,11年,你到底在幹什麼?我在接受一次次退稿,共計17次,很誇張吧。
《解密》2002年第6期
可以這麼說,編輯作為讀者的代表,並不打算和我合作去挑戰一種新小說:這小說題材有點敏感(特別單位、秘密部門),主人公是個無名英雄(天才破譯家)。題材敏感,搞不好要闖禍,英雄嘛,嘿,現在誰要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上的某些人中間曾經流行“反崇高、反英雄、反本土”,似乎月亮是西方的圓,人民幣才是英雄,慾望乃是天道。文學創作中出現了寫黑暗,寫醜惡,寫身體,寫雞零狗碎,雞鳴狗盜,追趕“慾望號街車”的東西,出現了“打倒英雄,消解崇高,消費慾望”的傾向。我背道而馳,哪壺不開提哪壺,豈不自撞南牆?唐人喜詩,宋人好詞,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讀者、讀物。
讀物與其說是作家寫出來的,不如說是讀者要出來的。讀者不要的東西,作家寫了也只能鎖在抽屜裡。《解密》一鎖就是11年,吃盡白眼,歷盡滄桑。這是我不識相,一意孤行,跟時代唱反調,挑戰“紅線”。這“紅線”既涉及保密審查,也關乎讀者審美(審醜)的趣味,前後夾攻,死路一條。
問題是我為什麼非要寫這類小說?坦率地說,決非我魯莽。我是深思熟慮過的,我有清晰的“戰略思路”。首先,我想寫一種新小說,以前沒人寫過的。中國文學在經歷上世紀80年代外國文學的狂轟濫炸下,表現形式(怎麼寫)已經十分多樣化,各種主義和流派都流進來,遍地開花。但在題材和內容上(寫什麼)依舊是老一套:農村、市井、個人、家族,幾乎一直仰仗的是日常生活、土地情結、歷史情懷。瓊瑤的言情、金庸的武俠,對不起,它們是通俗小說,咱們瞧不起。可人家有廣大的讀者,這是十分讓我羨慕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嘗試寫一種新小說,用通俗小說的材料,寫一種所謂的嚴肅小說?
然後,我研究發現,自古及今,中國有兩類小說最具讀者緣:一是才子佳人,纏綿悱惻;二是英雄好漢,旱地拔蔥。我打小在農村長大,17歲考入軍校,學無線電,身邊盡是一撥理工男;1991年,我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才子佳人,隔著我十萬八千里,想來是白茫茫一片,也是黑乎乎一團,總之是摸不到邊,想都不敢想。於是只剩一條路,沒選擇。為什麼後來我寫了一系列天才,跟這個有關:男歡女愛面前我是廢柴一塊,只有去尋英雄好漢與讀者結緣(合作,乃至合謀)。我是堅信英雄之於文學的魅力的,天才是智力英雄,英雄的鄰居。
那麼,讀者當時為什麼反英雄?我認為這是以前我們塑造了大量假大空的“英雄”造的孽。或者說,讀者反的不是英雄,而是假大空。所以,真實是我當時創作牢固的出發點、支點。《解密》《暗算》《風聲》“三部曲”,說到底是一個主題:解密,揭秘,尋求真相。真的問題不解決,善也是偽善,美不過是面紗而已,不服人的。為了反假大空,我甚至特意選擇有缺陷的英雄,阿炳有生理缺陷(瞎子,弱智),容金珍有心理缺陷(孤兒,孤僻),黃依依有生活作風問題。我讓他們天賦異稟,也給他們找碴兒尋短。他們一方面是天才,英雄,一方面是天妒英才,英雄氣短。我不要浪漫主義,給英雄搞造神運動,刀槍不入,油鹽不進。我要真實,要現實,要英雄落在地上,長在崖上(不是懸在空中),有人性,有困苦,犯常人的錯,流凡人的淚,落難,認罰,決不完美收場。
《天知道》(《暗算》之一)2003年第4期
話說回來,怎麼寫可以設計,寫什麼是設計不來的。寫什麼,作家只能做選擇題,在經歷和感情範圍內選擇。我在農村長大,在軍營生活,只能在這兩地選擇。當時農村已被各路作家佔山為王,插遍紅旗,我自知攻不下,只好在軍營裡動腦筋。今天最聰明的人都在商界,互聯網、證券、金融,英才輩出。退回半個世紀前,最聰明的人都在軍營,東西對峙、冷戰、軍備競賽,把一堆精英人物都攏入鐵絲網,鑽研這個、破壞那個,風聲鶴唳、暗戰迭起。密碼是暗戰的深巷裡弄,於無聲處藏驚雷。要感謝生活、軍營、冷戰、密碼……簡而言之,我就這樣一步步接近《解密》。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想得美,卻想不到嘗試一種新小說有可能付出的代價。《解密》幾乎耗費了我全部青春:11年,17次。這是要置人於死地的數字,我沒有死,因為我是理工男,一根筋。
在《解密》面前,我其實也成了英雄。一點不誇張,我寫《解密》的過程,已有限接近西西弗神話:血水消失在墨水裡,苦痛像女人的經痛,呈魚鱗狀連接、綿延。我有理由相信,這過程也深度打造了我,我像一把刀,在時間和墨水(也是血水)幾近瘋狂殘忍的錘打和磨礪後,變得極為慘白,堅硬、鋒利是它應有的歸宿。2002年,《解密》出版後逐漸發酵,成為一部改變讀者(觀眾)趣味的“現象級”作品。今天,我們打開電視機就是諜戰劇、電波聲,我可以不謙虛地說,其源頭在這兒:“解密”三部曲,它們一部一個命——《解密》是殺紅了眼的先鋒隊,《暗算》是幸運的插旗手,《風聲》是錦上添花。
這一切當然離不開讀者的合作。世界日日新,在歷經十多年的“反英雄”後,讀者開始想念英雄了,同時那根敏感的“紅線”也變得不大靈敏了,降壓了。這正應了一句老話:風水輪流轉。我以堅持終於等到了讀者的合作,等到了時代的“文明成熟”。所以,文學創新,從來不是作家獨自作戰,而是和讀者與時代共舞。文學的創新路,是尋自己的路,也是尋讀者的路。創新也不單是大路朝天,一路向前,有時走回頭路也是創新。
毋庸置疑,作家首先是個讀者——難道有不吃草的牛嗎?閱讀是寫作最好的準備,寫作是寫作最好的老師。作為讀者,我也是自己作品的讀者——像照鏡子嗎?修改、編校性的閱讀不是普通的閱讀,不配為合格的讀者。10年乃至20年後,我重讀《解密》,一種陌生的感覺撲面而來,觸手可及:既是冰涼的,又是熾熱的;既猶豫,又大膽,彷彿行走在暗黑的老宅裡。我感激這種相逢,因為時間,我成了自己的陌路人。我摸摸索索地往前走,隨時準備止步,卻興致勃勃一路走到底,像被黑暗吸引著,要去尋光明。我把這看作是我的驕傲,經得起一個普通讀者的挑剔。如今,《解密》的讀者已經會講30多種語言,零散在上百個國家和地區,讓我沾沾自喜,也惴惴不安:因為,它在尋求更多讀者的合作,那些遙遙的生人陌客,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誤解它,歧視它。
本期微信編輯:劉玉階
圖片來源於網絡
閱讀更多 當代雜誌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