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一個現象。
關於沈三白和陳芸這一對夫妻,在豆瓣和知乎平臺上,普遍的觀點是讚美陳芸,而貶低沈復。
讚美陳芸大多是延續前人的套路,像林語堂一樣深情地感慨:“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而貶低沈復呢,多半是吐槽他沒能力,養不起家,不負責任。
現代社會對男性的要求其實蠻苛刻的,普遍都有強者崇拜心理,像沈復這樣的loser,的確很難引起大眾同情。
前幾天我發了兩篇分析沈復職業表現的文章,未免顯得也像是站了批評這一派。其實不是。這裡要澄清一下。我看浮生六記,首先感興趣的是沈復的事業心和職場發展,這完全是個人性格使然,凡事總先看現實那一面。但是浮生六記這本書,真正的價值,絕對不在這些地方。
這不是一本清中葉的世態人生沉浮記。
拋開世俗價值觀來看,沈復本人也是可愛的(這裡我不認可某位流行作者的觀點,他認為沈復的光輝完全來自於芸娘),甚至是超出平均水平的可愛。如若不然,芸娘也不會心甘情願一生相隨不離不棄。
別的不說,沈復起碼有一個好處是嘴巴很甜。他其實算個暖男,核心標誌就是會說話。新婚之夜,見新娘正讀書讀得入神,就溫存體恤地詢問:“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就著讀書的話題評點一番,末了還調戲新娘:“姊何心舂乃爾耶?”這一段寫得情思旖旎,曖昧與青澀之間拿捏得很妙。度蜜月,兩人私下對月小酌,聯句,沈復滿嘴跑火車,“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非,隨口亂道”,笑得芸娘“漱涎涕淚,笑倒餘懷”。書中這一類的情節不少,兩人日常的相處情態可想。
他借弔祭之機偷偷帶芸娘遊覽太湖。登岸拜奠之後回舟,芸娘不在,一路找到岸邊,見芸娘正在貪看魚鷹捕魚,沈復的反應是——拍其肩曰:“羅衫汗透矣!”芸娘回頭問他,你咋回來得這麼快?沈復笑答:我來抓逃犯啊!
夫妻之間相處也是需要情趣的,再美的容貌,看久了也會審美疲勞,唯有趣味,是感情的保鮮劑。和一個有趣的人結婚就有這點好處,平凡的生活會不斷從縫隙處散發金色的光輝。
他這種態度不光是對芸娘。文中提到沈復母親的兩個義女與芸娘關係很好,“王痴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餘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計也。”被打擾二人世界自然是讓人不爽,但沈復的表現也很出人意外。他跟俞六姑開玩笑說,等你出嫁了,我也要把妹夫請來,十天半月地住,不放他回家,看你怎麼辦!清明去福壽山掃墓,帶著芸娘和王二姑遊戈園,王還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到處辣手摧花,芸娘老實,就訓她:“又不插瓶,又不戴,折人家幹什麼!”沈復在一旁卻說得很妙,“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洩忿。”
這些細節顯示沈復的情商還是蠻高的。他某些方面有點像賈寶玉,賈寶玉被甄家老婆子腹誹慣在女性面前做小伏低,這其實是矯枉過正的平等思想,在男權社會未免顯得扎眼。
沈復也是,在女孩面前,說話總說得很得體,讓人對他頓生好感。這也算他的一種性格優勢。所以後來在廣州揚幫嫖妓,他吹噓說自己被合幫之妓追捧,“左顧右盼,應接不暇”,這可能也並不是在吹牛。
芸娘剛嫁到沈家,謹小慎微,沈復說自己“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漸讓芸娘從一開始的緘默不言,到“漸能發議”。這完全是沈復誘導出來的。例如他描述兩人在滄浪亭愛蓮居西間壁的一段:
一日,芸問曰:“各種古文,宗何為是?”
餘曰:“《國策》、《南華》取其靈快,匡衡、劉向取其雅健,史遷、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渾,柳州取其峭,廬陵取其宕,三蘇取其辯,他若賈、董策對,庾、徐駢體,陸贄奏議,取資者不能盡舉,在人之慧心領會耳。”
芸曰:“古文全在識高氣雄,女子學之恐難入彀,唯詩之一道,妾稍有領悟耳。”
餘曰:“唐以詩取士,而詩之宗匠必推李、杜,卿愛宗何人?”
芸發議曰:“杜詩錘鍊精純,李詩激灑落拓.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
餘曰:“工部為詩家之大成,學者多宗之,卿獨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謹嚴,詞旨老當,誠杜所獨擅。但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非杜亞於李,不過妾之私心宗杜心淺,愛李心深。”
餘笑曰:“初不料陳淑珍乃李青蓮知已。”
芸笑曰:“妄尚有啟蒙師自樂天先生,時感於懷,未嘗稍露。”餘曰:“何謂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餘笑曰:“異哉!李太白是知己,自樂天是啟蒙師,餘適字三白,為卿婿,卿與‘白’宇何其有緣耶?”
芸笑曰:“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吳音呼別字為白字)。”相與大笑。
這裡沈復在引導芸娘步步深入。芸娘是自學成才,在沈復這樣的科班出身面前完全是個初學者。她的那些觀點也很典型,比如喜愛李白超過杜甫,描述李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這比喻很生動,但也沒超過一般初學者的見識。李白的詩歌,全靠一股天縱之氣,極易扣動少年的心扉,而有一定的學識和人生閱歷之後才會懂得杜詩之妙。道理沈復肯定懂,但他這裡帶著欣賞和寬容,傾聽陳芸的大發議論,他那些問句全是誘導性問句,在鼓勵著芸娘越走越深。時不時再來一段精彩的總結捧場,調笑的語氣是會傳染的,在一個風趣的人面前自己也會變得風趣。陳芸說:“白字有緣,將來恐白字連篇耳”,兩人相與大笑。這情景,何等令人神往!這一番議論下來,陳芸的成就感應該是爆繃。
芸娘初入沈家,面前有兩種選擇。一條路是討好堂上公婆,做一個恭謹勤勉的兒媳。另一條路完全是被沈復帶偏的,讀書、寫詩、女扮男裝、遊太湖,探索生活的多種可能性。
從利害來說應該選第一種。這裡未免要小小埋怨沈復,不體諒芸娘作為大家媳婦的處境。芸娘處處以禮自持,他還抱怨人家“禮多必詐”,說芸娘用禮節束縛他。芸娘最終不為公婆所喜,沈復起碼要負擔一半的責任。但是換一個角度想,第二條路,難道不是芸孃的本心嗎?
芸娘從小家境貧寒,柴米操勞,沒有機會去舒展自己的天性。到了沈家,在沈復的鼓勵下,她才一點一點把自己本來的性格拼出來,她原本就是一個愛笑、愛玩、愛美,對自然和社會充滿好奇的女孩子啊。那些心靈手巧、善解人意、對書本和詩情的熱愛,現代讀者最喜愛的部分,是在沈復的誘導下發掘伸展,這一尊後世極盡讚美的人格雕像,是在沈復的鼓勵和縱容下,才逐漸雕刻成型的。
說沈復庸庸碌碌,沒有芸娘什麼都不是,這是根本沒有看清這二人的關係,沈復才是芸娘完美形象的最終塑造者。
沈復的確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但有一點很難得,在讀書過程中就極其打動我。夫妻倆商量老了之後,可以一同出去旅遊,沈復擔心芸娘到時走不動,芸娘說今世不成,那就來世吧。沈復說:“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他真是沒有多少男權思想,多少男人心心念念絕不能讓步的主導地位,他輕描淡寫就放棄了。
這個過程於陳芸是一種釋放。於沈復,他並非有意為之,他最初愛陳芸“才思雋秀”,因而“心注不能釋”,這大概就是看出了靈魂的某種契合。陳芸嫁過來之後,他在封建社會極難得的平等思想、對女性的體恤、對妻子人格的尊重,種種因素,給自己造就了一個完美的伴侶。
婚姻最好的狀態是彼此成就。還有一句話說,最值得維護的關係,是他讓你變成了更好的人。這一對,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解。
沈復情商不低,會說話,按理說應該在職場混得開,然而卻屢次與同事不合。大概問題出在心上而不是嘴上。他主要是“見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看不慣。
多次裸辭,芸娘不置一詞,倒不是芸娘大度,而是這一對夫妻在處理現實問題上實在是半斤八兩。某種程度上芸娘比沈復還要天真,從憨園事件就能看出來。那樣一個“非金屋不能貯”的風塵佳麗,芸娘竟然打算用真情打動本人,以為私下結盟,就能把她娶回家。怎麼可能?憨園當時的應對之辭,明顯就是留足了餘地,話裡有話。後來憨園果然為勢家所奪,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兩個人在一起能過得慣,必然性格里有相似的成分。這兩人的共同點就是慾望足夠淡薄,可以讓步一些物質需求以維持詩意的生活夢想。他們都是與現實格格不入的。沈復的父母看不慣他們,就是因為這點。而沈復的文字之所以能夠打動人心,也是因為這點。
信筆至此,想起明代文學家歸有光為亡妻王氏寫的一句話:
“人固有對面不相知者,亡妻幸遇我耳。曠然宇宙,得遇斯人,一旦失之,胡能不悲?”
“曠然宇宙,得遇斯人”,這八個字,有一種讓人茫然的感慨。婚姻中最美好的部分是什麼?大概就是這種茫茫人海中相遇的默契,化解了人作為單一個體的孤獨。
兩個靈魂的相互洞徹理解,最足以打動人。其他生活中的相濡以沫,無非是錦上添花;而應付現實的種種功利計算,更是細枝末節。
沈復作為一個傳統社會的典型失敗者,其人生回憶能夠引起眾多共鳴,其原因正在於他直白地呈現了這種美。人性不因時代而褪色。這個部分,大約才是《浮生六記》真正的價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