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看著他狠聲問:“您是要進去逼死郡主嗎?”


嬤嬤看著他狠聲問:“您是要進去逼死郡主嗎?”


作者 | 阿星


1

錦安今年雪下得格外的大,念笙牽著女兒如雙去到園子裡,在園中最大的那株梨樹下,親手鋤土,將釀好的酒埋了下去。

就這樣一番動作,她額上就已起了薄汗。

酒埋好,如雙扯著她的衣角抬眼巴巴地問:“娘,咱們現在是回帝京嗎?”

她看著女兒眼中的期待笑著點了點頭:“嗯,咱們去找你爹。”

她知道如雙不喜歡待在錦安,陸家是京中大姓,三百多年的世家,人丁興旺,陸家老宅各房裡和如雙同輩的孩子有二十幾個,可到了這裡,便只能孤單單一人。

可她不喜歡陸家老宅,人多瑣事也多,況且像陸家這樣百年傳承的大家,規矩太大,妯娌們又都等著看她笑話。

一路風塵,陸家的下人看到這位幾年未見的九少夫人時險些沒認出來。

陸之垣並不在府上,她帶著如雙先去拜見了老夫人,如過去一樣,老夫人依舊對她不冷不淡,只是見到如雙,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

一眾子孫中,老太太打小最喜歡的就是陸之垣,一直都養在自己身邊。當初陸之垣才貌獨絕,冠蓋京華,最後卻被迫娶了她,陸家的人一直都為陸之垣感到可惜。

她讓如雙就在太奶奶跟前玩兒,自己則告了退。她要入宮去見皇后,這次回京,就是聽聞皇后病重才特意趕回的。

皇后一見她就紅了雙眼,嘴上雖抱怨她不說一聲就趕回來,手卻將她的手緊緊攥著。

皇后染疾也好幾年了,陳帝遍尋了名醫,本近痊癒,這次卻突然復發了。皇后倒不甚在意,只問著她的近況,念笙卻哽咽了起來。

她自小喪母,是養在皇后膝下的,帝后都疼她,嬌貴得如同公主。

兩人正說著,聖駕就到了。

陳帝進來後,對著她看了又看,又問了好些問題,諸如去錦安前太醫院開的藥是否按時服用,病狀可有減弱等。

念笙從宮裡出來後,順道去肅王府,肅王妃雖從小厭惡她至極,肅王成日尋仙問道,但名義上仍是她的雙親,回來了自是要去探望。

肅王妃見了她也仍舊是不冷不熱的,寒暄了幾句後,她瞧出王妃眼中的不耐,便告辭回了陸府。


2

回陸府後,夜幕已降,她去老祖宗那裡接如雙,途徑碧池邊的梅園,梅花開得正好,而林中的亭子裡,似有人立在那裡。

她有些疑惑地往前走了幾步,瞧見是個身披素錦斗篷的女子,正翹首望著林子的那一方,並未看到她。

夜色之中看不真切,可僅是一個側顏,就美得叫一林子梅花失色。

那是哪房新娶的少夫人?念笙正想開口,突然不遠處傳來如雙的聲音。

等她再回頭時,那女子已不見了,驚鴻一瞥,彷彿窺見的是仙人。

她領著如雙回去,陸之垣也回來了,見她突然從錦安回來,眼中不是驚喜,只是驚詫。而後來,念笙才明白,他的眼中,還有驚慌。

兩人成親已經七年了,相處卻並未比年少時親近多少,平日裡說得好聽點那叫相敬如賓,可念笙心裡明白,這塊她捂了七年的石頭,從未捂熱過。

不,不止七年,從她十二歲遇到他,這麼長久的時間裡,別說心底,她甚至從未走到他眼中。

可不管怎樣,她在陸府九夫人的位置上,因為這個,他待她也算不錯,也夠了,她對自己說。

梳洗之後,她將一個木匣捧到他的面前。

他打開,原來是她這一個月來所練的字。她自小病弱,太醫甚至擔憂她活不到成年,是以小時候也未曾讀書習文,只不過勉強認得字罷了。

後來還是他時常進宮,指點一下她臨字作詩,可惜這麼多年過去,她在這上面似乎並沒有天賦,一手字甚至趕不上他的侄子侄女們。

可見她一臉期待的樣子,陸之垣淡淡笑了笑:“嗯,進步了不少。”

“阿笙,待幾日你就回錦安去吧。”他斂去笑意開口。

“為什麼?”她僵著聲音問。

“乖,”他捂住她的手,語氣是少有的親暱溫柔,神情卻是掩不住的疲憊,“錦安有利你養病,你先回去,如雙在這邊待幾日我再送她過去。”

從前,她在京中的名聲不好,一是堂堂皇族郡主字都認不齊,二就是驕縱蠻橫脾氣不好,因這兩點,陸家有多嫌棄她她知道,所以在嫁給陸之垣後她就對自己說,一定要溫柔要賢惠,做他心目中的好妻子,無論他說什麼,她都絕不違逆。

此刻她多想任性地說不,卻依舊放低了聲音:“皇后娘娘病了,我多陪她幾日再走,好不好?”


3

第二日,眾妯娌中唯一與念笙交好的五嫂來看她。

五嫂霍氏是威遠將軍霍謙之女,從小被當作男兒一般養大,在書畫方面和她一樣糟,而作為鴻儒輩出的陸家媳婦,兩人都被其他妯娌暗中笑話,或許因此生出了同病相憐之意。

霍氏是個直性子,心裡有什麼話都藏不住,欲言又止幾次後就握著她的手道:“念笙,你可知道當初,九弟是有過一門婚約的?”

“你說的是顧家那位小姐?”她淡笑著道,“我知道,顧家後來敗落,女眷都充入教坊司,那人也下落不明。”

“可在顧家出事之前,九弟同那顧小姐可是自小許親,青梅竹馬啊。”霍氏擔憂地看著她。

念笙卻不以為意:“可她終究已不在了,不是嗎?”

“你若不回來,或許我會同他們瞞著你,可現下我實在忍不住了,”霍氏紅了眼眶,她是真性情,也是一直真心待念笙的,於是便豁出去道,“這兩年你在錦安,九弟在帝京,他在府外置了宅院,那府裡有位女子,府上下人都稱其‘夫人’,這事老祖宗也知道,卻是怕帝后知曉了降罪,所以一直將你瞞著……”

念笙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的笑一定很僵,指甲掐進掌心,才稍微鎮定下來,只是怔怔地問:“那女子……就是顧和雙對嗎?”

其實,她見過顧家那位才貌聞名帝京的小姐顧和雙。

那時她已入宮,住在皇后宮中,皇后對她是萬般的縱容寵溺,養成她驕縱大膽的性子。那時她偷溜出宮,是想去找陸之垣。

陸家的九公子,長她整整六歲,那年她剛滿十二,他卻已科舉高中,成了御前親封的探花郎。

那日殿試之後,陳帝與皇后說著殿上之事,很是感慨地說,陸家小兒子年紀輕輕卻已滿腹錦繡文章,才思敏捷令人歎服,本該是判為狀元的,只是到底年紀太小,怕他日後輕浮,這才讓其屈居探花。

後來一甲三人入宮謝恩,她正巧在正陽門遇上陸之垣趕馬而來,他行在三人最後,卻如明珠在瓦礫間。她聽到陛下說他才學好,卻沒想到相貌也是如此出眾,那時天光正好,他的身上彷彿投射出光芒,讓她遠遠看著,一眼就失了神。

陸家與皇后沾親,所以陸之垣進了宮必會去中宮請安,他在翰林院掛著閒職,念笙便去求皇后,召陸之垣入宮給她講學,皇后豈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便答應了。

她那點底子,著實讓陸之垣頭疼,可後來發現就算他用心指點,也是毫無起色之後,他徹底放棄了把她培養成才女的宏願,便隨她去了,多數時間,都是她找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讓他作答,好在以他的才學和她的水準,基本也沒什麼能將他難倒的。

可他入宮的時候實在太少了,那時她年少天真,許久不曾見他,便想著溜出宮到陸家去尋。

可巧她在陸府外就撞見了他,身邊卻帶著另一位姑娘。她偷偷跟在兩人身後,跟了一路,直到黃昏時分他送姑娘歸家,她看到那女子家門外的牌匾上大大的顧字。

回去後她就打探出那女子是誰,是和他許了親的,顧家的千金顧和雙。


4

陸之垣進屋時,念笙正坐著等他。

她替他寬衣,一邊輕聲地問:“你有沒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他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一臉的疲倦,並不想與她多言的樣子。

“那你是打算把人一輩子藏在後街那個院子裡?”她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傅念笙!”他驚愕地轉首看著她,“你想做什麼?”

他眼中的忌憚防備分明,彷彿她一直是個心思毒辣之人。

她是想著,當初是她強迫他娶自己,她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他對她冷淡,陸家人對她敵對,她都不以為意,她要為他做一個好妻子,這七年她為他改了多少性子,可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

“你可記得我嫁過來時陛下是怎樣說的?”她笑了起來,“除非我親口答應,否則你休想納妾。”

“阿笙,我對不起你,”他滿眼的疲憊,“可我也對不起她。”

他們的事,念笙依稀知道,顧家出事之後,他曾四處奔走,後來她被充入教坊司最後失蹤,他也到處打聽尋找,她親眼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那時她還想,他得多愛那個人,才會這麼著急難過。

後來陛下讓她在京中子弟中選,只要她看上的,都給賜婚。她明知他心中有別人,卻還是存了一絲奢望,說出了他的名字。

以他那時對顧和雙的感情,本是說什麼也不會娶她的,可抗旨會株連族人,他是為了陸氏一族人被迫無奈才娶的她。

“是不是,就算我不讓她進陸家,她繼續沒名沒分,你的心還是在她那裡?”她靜靜地問,“無論我在你身邊多少年,你心裡也沒有我的位置?”

他沉默不語,良久,披上外衣對她道:“你已經是我的妻了,這個位置誰也奪不去,你還想要什麼?”

他的言下之意,是說她貪心,他已經給她正妻之位,她便不該再要求其他。

她曾經也以為只要能嫁給他,就算他心中一直都是別人也甘願,可原來還是不夠,或許就是她太過貪心,不僅想在他身邊,還想兩心相許,想白髮執手,想一生一世……

“我去書房睡。”他穿著外袍向外走去。

“之垣哥哥,”她突然叫住他,她很久沒這麼叫他了,彷彿時光回到了過去,她還是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天天盼著見他的小姑娘。她用力地笑了起來,“你將她接回來吧,抬妾或是做平妻,都可以,陛下和皇后那邊我去說。”

陸之垣走後,她愣愣地坐到梳妝鏡前。

“郡主……”身後的林嬤嬤出聲喚她。

林嬤嬤是打小照看她的,兩人之間的情誼早已超越主僕,林嬤嬤心疼她,便道:“您何必這麼委屈自己,陛下和娘娘若是知道,該有多心疼。”

“便是委屈,又能委屈多久呢?”

念笙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容顏,頰上已是兩行清淚,她很少哭,年幼時跟著母親生活在江南孤苦伶仃,便懂得了哭都是無濟於事的,後來嫁給陸之垣後無論受了怎樣的委屈,她在他面前都是笑著的,她害怕再讓他多一絲的厭煩。

“我還有多久可活呢?這身子,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再清楚不過,”她虛弱地笑起,“能撐過這幾年已是幸運。我原就是想著,反正也活不久,嫁給他圓了心願,日後我走了他就可以去找心愛的人了。”

她五歲那年,那時還在江南,被餵了毒,被陳帝找到時只餘一息尚存了,隨行太醫雖將她命留住了,可毒已太深只能靠著藥物與施針壓制著,所以才如此體弱,這幾年,她頭疼得越來越頻繁,有時候痛得恨不得撞牆,如今咳嗽之間已帶烏血。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註定活不長久了,所以,哪怕明知他不願娶,還是嫁了進來,她對自己說,只當是完成遺願吧。

林嬤嬤紅了眼眶,將她像個孩子一樣攬入懷裡。

“嬤嬤,”她淌著淚,低低地道,“我只是想……以後就算不在了,他的心裡,也能記著我的一點點好……”


5

顧和雙被接進陸家,就住在西邊一座小院子裡。

念笙是想著,慢慢去勸說陛下和皇后,可還沒等她開口,宮裡就傳出噩耗,皇后薨逝了。

一切太過突然,等她趕進宮時,滿目的白幡覆蓋整個宮城,鳳儀宮前跪了一地哀哭的宮人,殿內只有陳帝一個人。

“笙兒……”陳帝轉首來看她,君臨天下的帝王,此刻像個無助的孩子,“怎麼辦,皇后把朕丟下了……”

她話已說不出了,只能哭,眼淚鋪天蓋地而來,可除此她已再無他法。

闔眼躺在那裡的那個女子,是養育了她十來年的人,是這個世上,比她生母還要疼她愛她的人。

“我對不起你母親,也對不起皇后。”陳帝流著淚對她道。

她拿起皇后已冰冷的手,將臉埋入她的掌中,用支離破碎的聲音道:“怎麼辦,笙兒再也沒有母親了……”

她在皇后的梓宮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以她的身體本是撐不住的,期間好幾次喉間都有甜腥湧上來,但都勉力忍住了。

不能倒在靈前,她對自己說。

便撐著,直到目送皇后的梓宮出城,被送去皇陵,她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

醒來已是在陸府。

“你醒了……”陸之垣看著她,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雙兒呢?”她茫然看著四周,腦中還是鈍痛,卻只想看到女兒。

“這幾日你在宮裡,雙兒沒人照看,我,”他頓了一下,“我讓和雙照顧她幾日……”

說完他便吩咐下人去將小小姐接過來,轉眼就見念笙直直看著他,雙目充血,分明虛弱不堪的樣子,卻滿眼的倔強不甘,一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陸之垣,你怎麼愛她疼她我管不了,可如今我就剩雙兒了,夫妻一場,你總要給我留點念想。”


6

她的話讓他不敢抬頭去看她,她說夫妻一場,是啊,她做他的妻都已經七年了,他對她一點也不好,他知道。

當初陳帝的一道聖旨讓他娶她,他沒有辦法,抗旨會連累整個陸氏,他只能違背自己的心意也辜負了心愛的女子。

起初甚至怨她,剛成親那兩年,他根本不願歸家,不想與她相對。所以明知家裡的長輩待她不好,明知道她受了委屈又不敢同他講,他知道,但他想,這都是她自找的。

可他忘了,到底是夫妻,她是他的妻。

如雙被下人帶來,一進屋就撲入念笙懷裡大哭,臉都哭紅了,抽泣著抬眼對她道:“娘,雙兒以為你不要我了,她們告訴我,你不要我了……”

顧和雙在此時走近屋內,陸之垣一見微沉了臉:“你來做什麼。”

如雙卻是看見了,一下子就驚慌地哭起來:“娘,娘!”

念笙順著女兒的視線看去,終於看到走到陸之垣身後的那個人。

她恍然間想起,回京那日,她去接如雙時在梅林裡看到的那個女子,正是顧和雙,時隔多年,她依舊姿容絕世,立在陸之垣的身側,一瞧就是一對璧人。

“她們說,說……”如雙無助地哭。

“雙兒,過來,”陸之垣煞白了臉,突然開口道,“跟我先出去,別吵了你娘休息。”

他從未對女兒如此厲聲說過話,可只有他知道這一刻自己心中的恐懼慌張。

如雙卻撲在唸笙懷裡,哭著道:“她們說娘不是我的親孃……”

他看著她震驚地轉臉來看他,他們曾說好了,這個秘密一輩子不讓如雙知道。她的病讓她此生難以有孕,所以從她將如雙從陸府門口拾到時,就將其視如己出。

陸之垣還來不及有應答,如雙已將手指指向了顧和雙,對她道:“她說她才是我的親孃。”

一屋子的人都是沉默,顧和雙在此時朝她跪了下去。

“郡主,求您將妾身的孩子還給妾身。”顧和雙雙淚已下,“妾身不能沒有她。”

她怔怔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否認,辯駁,可他卻只能沉默,而這樣的沉默對於她而言卻不啻最後一擊。


7

“阿笙,”陸之垣終於看向她,“對不起……”

“你騙我,對不對?”她搖搖欲墜地問,見他搖頭,哀求著他,“那你騙騙我……你告訴我她說的都不是真的……”

他讓人將如雙抱出去,然後走到她身邊,第一次這樣無措,想抱她給她一點安慰,卻又害怕讓她更加崩潰。

“在我娶你前,我找到了她,後來她有了身孕,她的身份是不可能嫁入陸家的,我想帶著她走,可那時賜婚的聖旨已下,我若離去陸家勢必受到牽連,而為防被你知曉後鬧到陛下那裡去,祖母讓人將她帶走,”他低頭看著念笙,她的面上一絲血色也無,像一塊易碎的琉璃,他是她的丈夫,卻沒能給她任何保護,相反,給的只有傷害,他甚至不知自己這樣一番話,是否會徹底擊垮她,可他瞞了她這麼久,不能再瞞下去了,“你在府外拾到雙兒後,我起初也以為她只是一個棄嬰,卻是後來祖母告訴我,那就是和雙的孩子,而和雙從祖母那裡逃走不知所蹤,一年前才被我尋到。”

念笙想,難怪老夫人明明那麼討厭她,卻又那樣疼如雙,原來是一早知道如雙就是陸家的骨肉,或許府上人都知,獨瞞著她一個,卻瞞得那樣好。

她眨了眨眼,突然就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悽悽豔豔染紅素白寢衣。

“陸之垣,”她無力地笑著,眼中生氣全無,搖搖欲墜,“你實在,欺人太甚……”


8

念笙一直昏昏沉沉,便是中間醒了幾次也是迷迷濛濛的。

陸之垣沒想到她已經病成了這樣,想進去看她,卻被林嬤嬤擋在門外,林嬤嬤看著他狠聲問:“您是嫌郡主還不夠可憐,要進去逼死她嗎?”

林嬤嬤瞧著她的病實在是有些兇險,等她醒時就哭著勸她回宮裡去,有陛下護著,有太醫照料,否則再在陸府耗著,她非被那些人活活逼死不可。

她神志不清,只能緩緩地搖頭,艱難地道:“若我回去,陛下知道了內情……一定會降罪陸家。”

她想她與他夫妻一場,他再如何對她,她都不能讓他的家人有失。

最後他是直接闖進念笙的屋子裡的,她正昏睡著,遠遠看上去像沒了聲息一樣,他心底升起從未有過的恐慌。

他湊到她身邊,整個人繃如一張弓弦,顫著聲喚:“阿笙……”

良久,她才迷濛睜眼,弱弱答:“嗯。”

這幾乎是讓他想要對命運感激涕零的聲音,他上前去抱她,卻發現她渾身已被汗浸溼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

“阿笙,我送你回宮去。”他已經稟告了陳帝,宮裡來接的馬車已在陸府外了,哪怕陳帝得知後會治他的罪,他也不能看她再留在這裡這樣受苦。

此時她頭痛欲裂,汗涔涔而下,將他的前襟都已打溼,卻只能無力地靠在他胸前輕輕地哼:“疼,疼……”

或許是疼得神智不清了,她似乎忘了對他的恨意,只是哀弱地對他道:“之垣,我要疼死了……”

陸之垣想起許多年前,有一次她也是頭疼不止,連太醫也束手無策,他去看她,問她疼不疼,那時他瞧著她臉上已沒了血色,疼得渾身發抖,卻還要擠出笑來說:“不疼,之垣哥哥別擔心,我不疼……”

“你會沒事的,”他抱著她喃喃道,卻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安慰自己,“阿笙,你一定會沒事的……”


9

降罪的聖旨並沒有下來,陸之垣知道,是傅念笙求的情。

可自從她入宮後,他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想起五嫂霍氏同她要好,託了霍氏去探問,霍氏回來後臉色很不好,說她體內的餘毒壓制不住了,如今只看命了。

還好,命運沒有再繼續苛待她,月餘後,宮裡傳來消息,說她的病情穩定了。

他再見她,已是兩月之後了。

吳王在禹州起兵造反,陳帝派兵前去鎮壓,而陸家第五子陸之棣屬吳王帳下,按陳律,謀逆誅九族,陸家滿門當受誅。

她趕到乾元殿面聖時,陸之垣已跪在殿內不知多久了。

他沒想到她會來,而她未作停留,從他身旁行過,只餘衣香。

陳帝已料到她會來為陸家說情,便讓人送她回去,她掙脫了眾人,直直跪在了冰冷地磚上。

“求陛下特赦陸氏。”她也不多說什麼,頭已磕在地磚上。

陳帝被氣得不輕,只讓人將她扶起,她眼中一片哀弱,悽悽道:“算我求您,父親。”

那聲“父親”讓陸之垣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不待他回神,陳帝已出聲,苦笑著道:“為了他,你竟能做到如此地步……朕可以答應你,但你必須答應朕,同意太醫說的法子。”

她終於轉身來看他,他還未讀懂她目光中的含義,她卻笑了笑,答:“好。”

從殿內出來,她並未看他,可他忍不住,在她將遠去前將她叫住。

“阿笙。”他看著她的背影,“雙兒……說想見你。”

他看見她雙肩微顫,她在哭,那背影單薄得令人心疼,她從未在他面前哭過,所以他不知見她流淚自己會有多難過,他們七年夫妻,她從未離開過他,所以他便也不知她離開後自己有多絕望。

不久後,宮裡傳來消息,說她想見他和如雙。

那時他只以為是她突然轉了心意,並沒有再多想什麼。

他帶著如雙進宮,在一見到如雙那一刻,她就哭了出來,只將如雙緊緊抱在懷裡。然後擦乾了淚,低聲囑咐如雙,以後要如何如何,一點一滴事無鉅細。

最後,她牽著如雙的手輕聲道:“以後要聽爹爹的話。”

如雙點頭,看著她問:“那孃親什麼時候回來?”

她低頭沉默,他也默然。

她抬起頭來時已笑了起來,用溫柔如舊的聲音道:“娘累了,你先跟爹爹回去吧。”

那一刻,他心底竟是無盡的失落,他希望她能回答,雖然明知是奢望,可他還是想,她什麼時候能回來。


10

他沒能再去見她,如雙夜夜都從夢裡哭醒,說要孃親,誰也哄不好。

他無奈便去找霍氏,他告訴自己,是因為如雙太過想她。

就在那日他與如雙入宮去見念笙後,霍氏也入宮去看了她,他想讓霍氏去勸勸她,能否讓再見上一面。

霍氏在聽他說完之後就冷笑了起來,夕陽餘暉滿室,她的聲音格外蒼涼:“那日念笙對我道,若某一日你想見她,讓我助你去見她最後一面,然後,你們此生將再無瓜葛。”

“什麼叫最後一面?”他不可置信地問,她明明好好的,如何卻說是“最後一面”,他顫著聲問,“她是不是有什麼瞞了我?”

她是有事瞞了他,是她的身世。

眾人只當陳帝格外偏愛這個侄女,卻不知她其實是陳帝的骨肉。當初她生母也是原肅王妃,與陳帝有私情,在懷上她後不敢面對肅王而遠走江南,更在產下她後不堪折磨徹底瘋了。

她五歲時才被陳帝找到帶回帝京,那樣不堪的身世只能是深埋的秘密,她被養在本是她親姨母的皇后膝下。

而她體內的毒,是她五歲時她母親將死之時喂下的,既是怕她一個人留在世上孤單,又覺得她本就不該活在這世上,雖幸好陳帝及時趕至,可終究沒能徹底治癒。

“你可知她一直有多苦多難?她還跟我說,她是覺得自己活不久了才想嫁給你,她說是她對不起你……”霍氏說著也不由落下淚來,看著他,緩緩道“知道如雙身世後,她體內的毒發作了,餘毒順著血脈入到腦中,最後太醫想出一個法子……”

他已有不好的預感,霍氏也頓了一下,方繼續道:“那就是,用南疆巫醫古法,金針封腦。此法不僅兇險,且就算成功,也會盡忘前塵,因損傷腦部,心智也將如孩童般,只不過留住性命罷了。”

“她起初是不願的,說她一路走來太辛苦,與其繼續艱難求活,不如早日解脫,可後來為了給陸家求情,她答應了陛下。還好,太醫施針成功,只是……如今她已認不得你了。”

他想起那日殿上,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頭對陳帝說好,說她答應試太醫的法子。原來,那法子就是這樣的。

他想過她會怨他,恨他,獨獨沒想過她會忘了他。

這些年,他待她冷淡,起初是對被迫娶妻之事耿耿於懷,後面又覺得對她不起,可他想,她總是他的妻,一輩子還長,他還可以在以後好好彌補,好好珍惜。

可他沒想過她不會永遠在原地等他,他一直是覺得,他們是會一起到老的。


11

離開時,正碰上乳母帶著如雙來找他。

女兒哭紅了一雙眼,他牽著她往回走。因逢家中長輩壽辰,陸家正請了戲班,後苑搭了座戲臺,他遠遠走過,那聲音就飄了來。

你忍心將我傷,

端陽佳節勸雄黃;

你忍心讓我誑,

才對雙星蒙誓願,你又隨法海入禪堂;

……

你忍心見我敗亡,

可憐我與神將刀對槍,只殺得雲愁霧慘,波翻浪滾,戰鼓連天響,

你袖手旁觀,在山崗。

這段詞是再熟悉不過的,從前傅念笙就喜歡聽戲,最愛就是這一出,他每次見她坐在戲臺下,當白娘子唱出這一段時她都怔怔看著。

他也知道她聽完一臉的淚,卻在察覺他在身後時,擦去所有淚痕假裝無事地轉過身來。

他還憶起,那時他在外忙碌,有一日很晚了回家,她在他身側,似惱怒又似玩笑地對他道:“陸之垣,你可知我等你一夜要聽幾聲更鼓?”

而如今,就算他聽多少聲更鼓,都等不到她了。

七年那麼短,可又是那麼長,以為不經意就過來了,可原來中間有那麼多事,一樁樁一件件,在回憶裡織下天羅地網,讓人無處可逃。

“爹,”如雙扯他的衣角,“你怎麼哭了?”

“爹丟了一樣東西,”他蹲下,將女兒抱在懷裡,“如今才知道,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去見了她的最後一面,在上林苑裡。

長長的石板巷子,她在眾人的簇擁下遠遠走來,一側的硃紅宮牆上,春花開滿,天光那麼好,她離他離得那麼近。

可就算他已行至她的身前,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她卻始終沒有向他投來一眼。

她是真的忘了他了,這一刻他才相信,也才絕望。

她的眼中,澄澈如靜水,純淨如孩童,而那裡面,已再也沒有他。

陸之垣在她的身後駐足,就那麼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遠去。

他憶起年少時,他每次入宮,離去時她都依依不捨的樣子,有一次,他走遠了回頭,她正哭紅了雙眼巴巴望著他的背影,見他回頭臉上立馬就浮了一個大大的笑來。

那時他想,小姑娘還是笑著好看,又想,哭也不願讓人看見,真是讓人心疼。

可他卻沒能好好疼她。

他不敢眨眼,不敢錯過她還停留在自己眼中的每一瞬,可終究,她還是走出了他的視線。這世上有許多的事,是無法挽回的。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12

陸之垣是在第二年春時去到錦安的,別院裡,梨花開得正好,地上鋪了白白一層花瓣,如同覆雪。

下人卻指著最大的那株梨樹說,夫人走的時候,在下面埋了一罈酒。

“夫人說,若您來了一定要提醒您,到院中那棵梨樹下,挖出那壇她為你埋下的梨花釀。”

那時她一定是知道自己的病拖不了多久了,也知道自己可能不會回來,故而吩咐了人來提醒他,將她為他埋的酒取出。

他跪在如雪的花瓣上,赤手將泥土一點點刨開,終於見到一個木匣。匣子裡是裝酒的罈子,等他將罈子抱出,卻看到下面壓了一張紙。

拿起來,是她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寫著:願郞君千歲。

他幾乎就能看到當初她小心翼翼又滿心歡喜的樣子,他攥緊那張紙,像握住她最後的饋贈遺留。

這七年點點滴滴,他原以為是瑣碎是尋常。

這些年,並非沒有過心動的時刻,他以為那只是心湖上一點漣漪,沒料到,原來那是一場滔天洪波,最後將他此生淹沒。

從此,春光再好也只是空寂,餘生再長也只剩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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