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的心情與環境

读书的心情与环境

与数卷读残窗外月,三更灯火五更鸡式的功利性读书不同,与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式的灌输型读书也不同,闲读书者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读书全然成了一种生活状态,一种心情释然。怅惘时诵两首宋词,有什么比“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悲厉的,有什么比“错、错、错!莫、莫、莫!”更辛酸的。称庆时吟几段唐诗,有什么比“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更磅礴的,有什么比“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更壮观的。古人有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谓,说的也是读书的心情。经者皆为圣贤语论,周作人诗云“圣贤已死言空在,手把遗编未忍披”,遗编即所指。刚日之下,正襟危坐,恭谨穆肃,乃对圣贤的恂恂之礼,虔诚之述。柔日之下,娓娓长史,叹惋不已,事到抽身悔已迟,每于败局算残棋。古人尚有醉酒读骚之说,盖现实中的酒醉与骚之慷慨激昂、亦真亦幻多有共通之处。刘熙载《艺概》云:“离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欧阳修云:“屈原离骚,读之使人头闷,然摘一二句反复味之,与风无异。”骚之久远,且佶屈聱牙,倒是李太白的《将进酒》于我,平日诵之缺头残尾,断断续续,微醺浅酡后,反能背得整章。

欧阳修曾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清代乾嘉朝郝懿行《晒书堂笔录》有《入厕读书》文:“旧传有妇人笃奉佛经,虽入厕时亦讽诵不辍,后得善果而竟卒于厕,传以为戒。虽出释氏教人之言,未必可信,然亦足见污秽之区,非讽诵所宜也。《归田录》载钱思公言平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谢希深亦言宋公垂每走厕必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于远近。”入厕必读,是某些人的习惯,不论阅读者何,未免有些亵意。不过此引所及坐读经史,与刚日柔日异曲同工,而卧读小说,想必是消遣读物便以自闲的方法应对了。每当卧读之时,全身放松,惟脑行进,故效果极佳,且也是一种极廉的享受,作家陈村置卧读以美言:“我们躺下了,我们也就成了古人。我们才有资格和古人说短论长,才能占有和奉献。”看来能躺着看的书,方是好书,只是有些深奥晦涩的文字易引人昏昏欲睡。纵使如周作人这样的饱学之士,“在书房里以十年萤雪的工夫学会了些古文,如今翻阅旧书,往往看得昏头搭脑”,虽如此,寝不掩卷,梦来也佳。站着做人,躺着读书,似嬉言,却也有味。不过在纷乱的地铁、颠簸的列车上读书,更有装模作样、故弄玄虚之嫌,倒不如厕上的效果好。当然也有奇人,非常理能涵盖。1965年5月3日,共青团上海市委召开上海青年纪念“五四”运动46周年大会,授予宝山县吴淞人民公社城中生产大队基干民兵连“上海市红旗青年突击队”称号,同时《中国青年报》刊登照片《牢记血泪仇守卫长江口》,民兵连女民兵班副班长何金英正右手翻书,左手托着三块砖,“时常不忘锻炼手劲”。

唐庚《唐子西集》言读书状态:“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麋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前,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读书的状态,其实也是读书的心情。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书亦然,故读书人皆有书房情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此乃刘禹锡对陋室书房之描述。李渔的《闲情偶寄·居室部》中专有《书房壁》一节:“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好为是沾沾者。门户窗棂之必须油漆,蔽风雨也;厅柱榱楹之必须油漆,防点污也。若夫书房之内,人迹罕至,阴雨弗浸,无此二患而亦蹈此辙,是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并漆其身而为厉乎?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也;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即壁用灰垩,柱上亦须纸糊,纸色与灰,相去不远耳。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俗志。”古代文人书室十三事的标准为:一随意散帙:善本名帖,自由案上;二焚香:一缕沉香,袅袅弥漫;三瀹茗品泉:黑虎泉水,武夷岩茶;四鸣琴:架上古琴,高山流水;五挥麈:名士雅集,谈古论今;六习静:诵经打坐,养心养性;七临摹法书:二王千遍,每日功课;八观图画:古画今画,展卷把玩;九弄笔墨:山水罗汉,挥洒畅怀;十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鱼游石缸,鸟鸣竹林;十一观卉木:兰草修竹,舞弄清影;十二识奇字:黄金万两,四合为一;十三玩文石:太湖寿山,漏透润泽。就连如归有光这样的寒门之家,也得有一“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的书房,虽曰是“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不可置”,却也“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且无端生出些“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情趣来。书房之设是对读书的尊重和推崇,西人则不然,公共图书馆已取代私家书房成为其器任,但无论公私,都说明读书是需要一个被营造的环境的。环境也影响心情。八大山人有心得曰:“净几明窗,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文章,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呼童闭户,收蒲团,坐片时,更觉悠然神远。”此乃古时读书人的佳境,今人也当向往之。(介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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