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的女人

一個深秋的早晨,素桂家門前樹林裡的枯草上,落上一層白霜,這樣的白霜,人踩上去容易打滑,一不留神就個人仰馬翻。早起的鳥雀,在樹叢裡竄來竄去,嘰嘰喳喳,一隻多情的追著一隻騷情的,在光禿禿的枝丫上蹦來蹦去。此情此景,給冷颼颼的秋晨增添一份情趣。

素桂早上從不貪睡,大強上學之前就起來了。把放了一夜的尿盆端到茅房,嘩地一聲潑出去,尿水潑在灰糞上,揚起一股尿帶騷味的灰塵,隨風遠去。素桂聞慣了這種氣味,並不覺得難聞。然後把尿盆倒扣在牆跟,拍打著剛才落在前襟上的土灰,走出茅房。這時喜院已經挎著背篼,去山上拾糞去了。拾糞,是農村人秋冬早上的重要營生,他們要趕在吃早飯前,揹回來一背篼幹糞,或者柴火。

素桂把二強喊醒,催他下窖掏一籠子洋芋上來。沒睡醒的二強拉著臉,很不高興,但素桂不會看他的臉色行事,她還沒學會看蒜瓣大的兒子的臉色。二強磨磨蹭蹭不肯下去,素桂罵他少睡一會死不了。洋芋窖挖開十來年了,由於土質的原因,年年都塌陷,年年都要用石頭修修補補。石頭修砌的窖口,只能進去一隻籠子,身體稍微臃腫的大人能下去下半身,到肩膀處就卡住了。石頭箍的窖口不比綿軟的黃土,不敢強硬進入,容易擦掉油皮。已經穿上薄棉衣的素桂,顯然下不去,只能使喚二強代勞。窖不深,二強拽著水擔鉤子,素桂很輕鬆就把他吊下去了。趁二強掏洋芋的間隙,素桂進屋梳頭洗臉,完了在臉上擦一層"紫羅蘭"。再出來時,整個人變得水淋淋的,倘若不再開口謾罵,誰也看不出藏在她骨子裡的潑婦模樣。她那如霜落在驢糞蛋上的臉,在晨風裡香噴噴的。

村裡的女人

她是聽見窖裡二強的喊叫聲跑過去的。二強已經叫過好幾聲了,不見母親回話,他在有點陰暗潮溼的窖裡嚇得號哭起來。他是看見素桂放下來的水擔鉤子後才停止哭叫的。

"看你口張的跟窯門似的,催啥催,窖裡沒鬼。"

二強把水擔鉤子捉住,掛在籠㩯上。二強是最後被母親吊上來的。

莊農人,頓頓粗茶淡飯,只要有,就心滿意足。但那時節,村裡大多數人,緊細著吃,家裡的糧食只能吃到夏天,有些人家夏天都過不去,就沒口糧了,要麼等政府的供應糧,要麼自己想辦法從下川里人手中往來糴麥子。眼下,有洋芋吃就很不錯了,尤其在秋冬的早晨,煮一鍋洋芋,就一盤鹹菜,這樣的飲食搭配,是蘇臺人上好的五穀。

今天早晨,素桂打算繼續煮洋芋。

水擔一頭挑洋芋,一頭挑個空水桶,一高一低朝水泉走去。箍的水泉在河畔,指頭細的一股水從小腿粗的鐵管裡汩汩流出,日夜日夜不停。這股水往水桶裡好接,洗洋芋不好操作。幸好有人在小河裡用石頭壘起一個圈,圈裡圈著一汪水,專供洗洋芋用。素桂來的最早,還沒有其他人。她把漂在水上發黑的楊樹葉用手撈出,一絲涼意瞬間襲遍全身。才把籠子和洋芋一同放進水裡,水流從竹篾編制的縫隙裡漫進,洋芋頃刻之間如投進汪洋的皮球。

素桂埋頭洗了起來,胸前的兩坨肉隨之搖晃。像水波盪漾。

洗得正入神時,身後"啪"的一聲,像東西從高處墜落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回頭一看,是一隻將死的野雞,拍打翅膀,欲掙扎著起飛。她顧不上把籠子從水裡提出,急忙上前去用腳踏住撲稜的野雞。是隻公野雞,修長的尾巴綠中帶紅,雞頭上的一簇綠毛被秋風吹的零亂。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腳上用力,使勁在野雞的頸部連踩三下,見野雞不再動彈,才鬆開腳。準備先把到嘴的肉食拎回家,再折回來擔水擔洋芋。

剛轉身要走,後面有人在"喂""喂"地叫。大清早的,誰在喂?喂誰呢?回頭看時,喂她的人從廢棄的水壩護坡上下來,一副著急忙慌的樣子。來人手提獵槍,跑到素桂跟前時,氣喘吁吁。他不是別人,是林場擺副場長。素桂沒見過。

擺場長來無事,獨愛打獵,藉此度過他在蘇臺林場的逍閒時光。他也是知法犯法的先例,明知上面有禁令,不允許打獵、盜獵,還一意孤行,我行我素。倒有明目張膽之勢。

他用手指著素桂手中的野雞說:"它是我打的。"然後目光從野雞身上挪開,看著素桂的臉,等她把野雞交還給他。

"看你失笑嗎,山林裡那麼多野雞,都是你養的。"說完她先咯咯笑起來。

"嫂子……"

"誰是你嫂子,我可沒有當官的弟弟。"

"妹子……"

"誰是你妹子?"

擺副場長來蘇臺兩年,村頭巷尾,見識過蘇臺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從沒留意過眼前的這位,不知道是誰家媳婦子。有些麻纏,不好對付,如果換作他人,遇見副場長,笑臉相迎人家未必正眼瞧一眼呢,素桂倒好,不吃這一套也就罷了,反而變著花樣刁難他。放眼蘇臺以及周邊的其它村子,誰敢和擺副場長爭搶一隻半死不活的野雞,即使是自家養的雞,萬一被擺副場長看上了,還不是好事一件,腆著臉臉巴結還來不及呢。

村裡的女人

擺副場長覺得眼前的女人有點意思。再看她的臉時,果然比其他村婦好看一些,高挺的鼻樑,黑黑的眉毛,敷霜似的白臉蛋,近距離交談時能聞見散發的香味。雖然沒有有些幹部女家屬臉上的胭脂高級,甚至有些粗製濫造,但搽在她臉上,有種別樣的韻味。如同山裡的野花,長在山林溝梁,並不引人重視,和玫瑰、牡丹、月季沒法比,但要是採一朵捏在手中,仔細觀賞,自有它的美麗和特點,是玫瑰、牡丹之流所無法匹敵的。野花自然,大膽,張揚,不畏懼風雨,無視嚴寒,想起這些,就更覺得她們的魅力是大山所賜,怎是溫室裡的花朵所比得上的。

素桂發笑時,胸部起起伏伏,擺副場長掃了一眼,又把目光拉回到野雞上。

"妹子,這麼的吧,既然你說野雞不是我的,我也不要了,但有個條件,野雞肉燉好了給我留一碗,行不?"

"看領導說的,我家的肉怎麼能分給外人吃。"說著她扭起腰肢,捂嘴笑了。

擺副場長覺得她是故意挑逗他,並非是拒絕,說話的神態告訴他,她用調皮在戲弄自己。

"不給吃肉也行,那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家媳婦子?"

"嘿,你個場長,還捎帶查戶口啊!"說完又捂著嘴笑。她才瞥見,河水中有洋芋翻滾,有幾顆小的,已經被水流衝遠了。她把野雞放在河沿上,口中唸叨著"我的洋芋",跑到前面堵截被衝遠的洋芋去了,幸虧河面不寬,河水不深,否則她該跳進水裡撈洋芋了。她把兩腿分開,叉開在兩側河沿上,守株待兔,等洋芋一顆一顆漂流而下。她沒想到自己的言行舉止,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有什麼不雅,在農村,這都是芝麻皮大的事,簡直不算事。

擺副場長見她橫跨在河岸上撈洋芋的樣子,心裡有一絲悸動,像春風拂過他秋天的心田。他看見石頭壘起的圈裡,好多洋芋在河水浮力作用下,要往在溢。他一把把籠子從水中提出來,捎帶著把被水衝出圈外還沒走遠的洋芋,撿拾到籠子裡,挎上獵槍,有些不捨地離開了。

等素桂捧著幾顆洋芋回來,擺副場長走出二十米開外了。她故意大聲咳嗽了一聲,示意他能回過頭來,她好告訴他她家在哪。可是擺書記並沒有回頭,可能他沒聽見,也有可能假裝沒聽見。

素桂納悶:這人心好,真送她一隻野雞,說不要就不要,要是他堅持再要,她就還給他了。她挑著擔往出走的時候,確實聽見從電荷溝裡傳來炮仗一樣的聲音,非節非令的,不會有人放炮,一定是打槍的聲音。火銃,蘇臺人叫土槍,發出的聲音和大炮一個樣。

被打中的獵物沒擊中要害,當然不會立即斃命,拖著受傷的身體繼續掙命奔跑或騰飛,再正常不過。何況這隻野雞翅膀下有槍子打傷的傷痕,血跡斑斑,如果它不受傷,怎麼就落到她的腳底下呢。天上不會掉餡餅,但會掉野雞。這個早晨,實在是太划算了。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原來早起的人有肉吃。

素桂一頭挑著水,一頭挑著洋芋,一手拎著野雞,扭著溝子往回走。洋芋和水桶隨著她的溝子,一閃一閃,一高一低。樹林裡有兩隻喜鵲,一隻趴在另一隻的脊背上,兩隻同時在"嘎嘎"地鳴叫,像幸福的宣言。

村裡的女人

素桂晚上燉的野雞肉。她本想放放,等擺副場長還來了再吃,萬一吃了,人家真來要野雞,就丟醜了。可二強不幹,攆到素桂溝子後頭,腳步不離,一心要吃野雞肉,"咹唦""咹唦"叫嚷了一天,她恨不得將她摁倒在地,踩他一頓。晚上實在沒辦法,燒半鍋開水,拔毛,開剝,翻腸,倒肚,都是她親手完成。野雞肉燉洋芋,一家人美美解了一頓饞。

吃肉途中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喜院想給隔壁的母親端一碗,故意多舀出一碗放在案板上,看著孩子和素桂他們吃,就是不端碗不下筷子。搔著後脖頸急的在地上轉圈圈。這一切,都逃不過素桂的法眼:"別再愧你家先人,想給老不死的端一碗就端過去。"她端著碗坐在灶火門前的木墩上,說話時沒有抬頭。喜院像奴才得到皇后口諭,端起碗忙不迭的出去了,沒一會兒,端著空碗回來了。

今天素桂的行為,在喜院看來有些慈悲,讓他想起正月十五迎神時人們抬在肩上的塑像——觀音菩薩。

吃過飯,喜院串門子去了,大強拿半截木棍當兵器,和一幫娃們在村巷追逐打鬧。按平常傍晚的規律,素桂也要拖著二強,去牙岔骨臺上磨磨牙,諞一諞家長裡短,今晚例外。她特意洗了臉,又搽一遍紫羅蘭,才拖著二強立在門口,左等右盼,看擺副場長會不會出現。野雞肉燉熟出鍋的時候,她先舀出一碗放在另一口閒鍋裡,蓋上鍋蓋,當時守在灶火門前的二強被她支出去抱柴去了,沒有人知道她多盛出的一碗肉,是給誰留的。

素桂一定沒想起擺副場長是個老回回,一個老回回,怎麼會跑到漢民家吃飯來呢。她等到天黑,浪門子的人陸續回來了,才不舍地回了屋。

在等等過程中,二強問她等啥呢,她說等個人,二強再問要等的人是誰時,招來母親的罵聲:

"皮嘴悄著,哪那麼多廢話!"

村裡的女人

翌日清晨,她把等人的事忘的一乾二淨。把一碗肉重新倒進鍋里加水熬煮,又蒸了四個莜麵碗託,一家人熱熱乎乎喝了一頓野雞肉湯就饃饃。喝過雞湯,把骨頭扔給守在門口流涎水的大黑狗,狗吃的一點骨頭渣子不剩,還望著洗鍋的素桂用舌頭舔嘴唇。兩個帶肉味的飽嗝過後,擺副場長真的就在她腦海裡消失了。時間的浪花翻騰不息,苦日子在浪花裡起起伏伏,她蠢蠢欲動的心,在浪花裡歸於平靜。

落葉滿地的秋天很快過去。河水上凍。落過一場大雪後,冬季尋柴開始了。

有勞力的人家,都是兩個人一把架子車,一個撐車轅,一個跟在後面搡,早上出發,下午三四點就能拉回一車木柴。勞力少的、力氣小的、幹活性子慢的人,趕著太陽跌窩也能回來。喜院總是墊後的一個,要麼天擦黑進門,要麼摸著黑夜才窸窸窣窣回來。二強到了上學年紀,喜院讓大強引上,先去混一學期,等開春就正式報名入學。不知素桂啥想法,不肯讓二強去上學,等開春直接念就行。喜院不敢再過多言語,只好依了她的心思。冬季尋柴時節,沒勞力的家庭都是兩口子出山,但喜院只能落單。

被另出去的母親找喜院商量,尋柴時可以把二強託給她照看幾天。喜院把母親心意委婉地說給素桂時,當即遭到否決:"我生的娃娃我會看,用不著她充當好人,誰知道老鬼安的啥心。"

嗆一鼻子幹灰的喜院,天一亮獨自拉著車子進山了。

林場工作人員背搭手在尋柴返回的路上巡邏,看有沒有不聽話的村民,有沒有砍伐保護的樹木。樺樹、松樹、槓樹、野白楊都是保護樹種,伐一棵,輕則沒收斧頭和車子及當天尋的木柴,重則要給予一定數額的罰款。落得個錢柴兩空,真格划不來。可以大量砍伐的是水柳,生長在灌木林的水柳,一年枯死一茬,撇開自然法則不說,單就山裡人燒柴來說,水柳是山裡人的救星。倘若上峽裡沒有砍之不盡的水柳,養活山裡人的不知該是哪一種樹木。

每過去一輛車子,林場護林人員都要低頭搜查一番,像抗戰電影裡日本鬼子對中國人設的關卡,沒有違反禁令的,都是良民。也有牲口馱、人背的,兩梱柴裡面有沒有夾雜不該砍的樹木,一目瞭然,但極個別林場護林人員,非要彎腰去牲口後面細瞧。馱著重物的驢或騾子,用一連串響屁告訴生事者:你檢查個屁!

喜院身單力薄,每天都摸著夜回來。素桂引著大強兩兄弟,守在頭牛溝口的長坡下,等著給回來的喜院搡車子。冬天,剛入夜,貓頭鷹蹲在某個山丘上,唱起哀怨低沉的曲調。兩個娃娃嚇得直往母親身上靠。有時候從頭牛溝的山林裡,會傳來母鹿呼喚幼子的聲音,"哇哇"的叫聲如同聲音高亢的戾鬼,嚇得人頭皮發麻、身上汗毛豎立起來。如果沒有聽過鹿叫且又是膽小的人,一定會被母鹿的叫聲嚇得屁滾尿流。

先看見一個晃動的黑影,再聽到車輪的轔轔聲,慢慢地,木柴劃拉路面的聲音——刺兒刺兒,由遠及近。黑影越來越近的時候,傳來喜院走路的橐槖聲。大強和二強老遠喊一聲"大",聽到答應的兩個孩子,向黑影跑去。素桂也加快步伐攆上去。一家四口人齊心協力,把一車木柴拉上坡頂。被站在路邊的林場工作人員呵住:"停下!檢查!"

村裡的女人

素桂乍聽聲音似曾相識,從車子後邊繞到前邊來,眼前的黑影果真認識,就是送她野雞的副場長。

如果只是一車普通的木柴,檢查就檢查,沒什麼大不了,壞就壞在這裡。不知喜院今天哪根神經搭錯了位置,神不神把誰砍倒的半截樺樹頭削去分叉和樹枝,拉在自個的車子上。白花花的樺樹皮,在夜色裡格外引人注目,一眼能看見。

"誰讓你砍樺樹?"

"不是我砍的,在河灘裡撿到的。"喜院用囁嚅的聲音回答。

"不是你砍的,怎麼在你車子上?"

……

喜院還想說什麼,一旁的素桂拽了一下衣角,示意他別多嘴。

"擺場長,是你呀!"素桂妖里妖氣貼上去,把他送野雞的事說了一遍,又把她如何等他來吃肉的事強調一遍。"你不來就不來,哄得我在門口等到半夜。"她用嬌嗔的口氣說的。出了汗的喜院,經夾溝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顫。趁著夜色,素桂用自己的胸脯在擺書記的胳膊肘上來回蹭了一下,"我家掌櫃的是個窩囊廢,沒幹過濫砍濫伐、毀壞林業的事,今晚夕就放我們一馬,"見副場長沒反應,他順勢抱著他的胳膊在夜色中搖晃了兩下,"行行好嘛,"略帶撒嬌的語氣,還真讓副場長動了心。

"走吧,走吧,下不為例。"擺書記鬆了口。說完他在素桂的溝蛋子上捏了一把。

"有空來我家給你做肉吃。"車子已經起動,她回頭朝佇立在路邊的擺書記說。

說完,她有些後悔,當著娃娃的面不應該。但已經說出去了,無法收回,她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渾身有一股熱氣,由內而外散發。

暗夜裡,她感到搡車子的手更有勁,不由得把溝子扭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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