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無聊是人類幸福最大的敵人

對生活稍有了解就能明白:痛苦和無聊是人類幸福最大的敵人,我對這一點進行以下補充:當我們感到快樂的時候,也就是遠離第一個敵人的時候,離第二個敵人也就近了,反過來也是一樣。因此,我們的生活實際上就在這兩種狀態之間時強時弱地左右搖擺。因為痛苦和無聊之間存在著雙重對立的關係。第一重對立是外在的客體方面的,另一重則存在於內在的主體方面。外在的客體方面是對立的,艱苦和貧乏的生活導致了痛苦,而安逸富足的生活則會導致無聊。所以,地位較低的勞動階層永遠都在與貧乏,也就是痛苦做鬥爭,而上流社會的富人則絕望地掙扎在無聊中。痛苦與無聊之間在內在的主體方面的對立則在於:一個人感受痛苦的能力與感受無聊的能力之間成反比,這取決於他的精神能力的大小。亦即一個精神遲鈍的人,往往感覺遲鈍、較難興奮,所以精神遲鈍的人所感受到的各種強度的痛苦也就較少。然而,精神遲鈍導致內在的空虛,在很多人臉上都能看到。此外,人們內在的空虛還表現在,他們對外在世界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哪怕是最細微的事情——都表現出持續的、強烈的關注。無聊真正的來源就是內在的空虛,它促使人永遠不停地向外部尋求刺激,努力用某些事物來激活自己的精神和情緒。他們的做法可謂飢不擇食,從他們對單調、貧乏的消遣和社交趨之若鶩的事實就能證明這一點,何況還有許多人在門口和窗口向外張望。內在的空虛導致他們沉迷於花樣百出的社交娛樂和奢侈的消費;而這些東西會使人驕奢淫逸,最終墜入痛苦的深淵。豐富的內在,也就是豐富的精神思想,是讓我們避免這種痛苦的唯一方法。這是因為,人的精神思想方面的優勢越大,給無聊留下的空間就越小。精神思想豐富的人的頭腦中各種各樣思想在活動、更新;它們在體驗和探索內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中的各種事物;還能夠將各種思想進行組合整理——除了偶爾的精神鬆懈狀態以外,這些都能夠使傑出的頭腦遠離無聊。而卓越智力的前提條件是敏銳的感覺,而其基礎是強烈的意願,也就是強烈的衝動。這些素質結合起來就使情感變得十分強烈,極大地提高了對精神和肉體方面痛苦的敏感程度。任何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騷擾,都會導致強烈的煩惱情緒。所有這些素質都使頭腦中對各種事物的表象變強了,包括使人不快的事物。在頭腦卓越的想象力的作用之下,這些表象都變得活躍生動。我此處的觀點適用於擁有不同精神思想能力的人,不論是最愚笨的人還是最傑出的思想天才。由此可以得出,不論是在客體方面還是在主體方面,一個人越靠近人生痛苦的某一端,那麼他同時便越遠離另一端。因此,每個人本能地會使自己儘量調解客體來適應主體,從而儘可能遠離會更加敏感的痛苦那一端。一個精神豐富的人會首先努力擺脫痛苦和煩惱,從而達到一個寧靜、安逸的狀態,也就是獲得一種簡單、安寧,不受騷擾的生活。所以,只要對所謂的人有一定了解,他就會過起隱居的生活;如果他擁有博大精深的思想,他甚至有可能會獨居。這是因為,一個人自身所具有的東西越多,那麼他對外部事物的需求也就越少,他人對於他的意義也就越小。因此,一個擁有傑出的精神思想的人往往不喜歡與他人交往。確實,如果社交的質量能由社交的數量來代替的話,過一種你來我往的熱鬧生活也還算值得。但很遺憾,哪怕一百個愚笨的人在一起聚會,也無法產生一個智慧的人。反之,如果一個人位於痛苦的另外一端,一旦匱乏和需求稍稍放鬆了對他的要求,讓他得以歇一口氣,那麼他就會千方百計地追求消遣和社交,隨意地對待所有麻煩。他之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逃避自身,此外沒有別的目的。因為當一個人獨處時,他只能求諸自身,他自身所具有的東西就會完全地暴露出來。所以,對一個愚笨的人來說,他的可憐的自身是一種無法擺脫的負擔,而他只能揹負著它唉聲嘆氣。而一個具有卓越的精神思想的人,卻可以憑藉自己的思想使周圍死氣沉沉的環境變得生機勃勃。所以,塞尼加塞尼加(約前4—65):古羅馬哲學家、雄辯家。所言非虛:“愚笨的人被厭倦所折磨。”而耶穌也說過:“愚蠢之人的生活比死亡還要糟。”由此可知,大體上來講,一個人對社交的熱衷程度,與他的智力和思想水平的高低成正比。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能在獨處與庸俗之間擇其一,此外沒有其他的選擇。

人的大腦意識是寄生於人身體中的寄生物,人辛辛苦苦打拼來的閒暇時光,就是為了用來自由自在地享受意識和個性帶來的樂趣。因此,閒暇是人生的精華,此外人生就只剩下了辛苦勞作。然而,大多數人在閒暇時都獲得了什麼呢?除了聲色享受和嬉笑打鬧,就是渾渾噩噩和庸俗無聊。人們對閒暇的消磨就表明閒暇對他們來說毫無價值。就像阿里奧斯托阿里奧斯托(1474—1533):意大利詩人,著有史詩《瘋狂的羅蘭》。所說的那樣,他們的閒暇只是“無知者的無聊”。平庸之人只考慮如何打發時間,而稍有天賦的人則在計劃如何利用時間。思想淺薄的人很容易感到無聊,原因在於他們的智力只是服務於意欲的工具而已。如果缺少誘發意欲的動因,意欲就會暫停,那麼智力也就休假了——因為智力不同於意欲,不能自主激活。這樣一來,人的身體具有的所有力量都停滯了,這種可怕的情況就產生了無聊。為了消滅這種無聊,人們就尋找一些無聊,人們就尋找一些瑣碎、細微、短暫的動因來對意欲進行刺激,從而使智力活動起來——因為理解和把握動因本來就是智力的工作。然而上述動因之於那些真正的自然動因,就像紙幣之於銀圓一樣,前者所擁有的只是隨意的價值;屬於這一類動因的有遊戲、紙牌等。這些遊戲就是為了上述目的而發明的。這些遊戲一旦缺席,那些思想貧乏的人就會隨手拿來一樣東西敲擊來消磨時間。對於這類人來說,能夠代替思考的雪茄也大受歡迎。所以,在世界各地的社交聚會中,紙牌都是一種主要的娛樂方式。既然彼此之間沒有什麼思想值得交換,那麼就交換紙牌,還想要贏取彼此的錢財。這些人多麼可憐啊!但是公正地來說,我們也可以為紙牌遊戲進行這樣的辯護:可以將紙牌遊戲看作對日後世俗生活的預演,通過紙牌遊戲可以學到如何運用偶然的、無法改變的既定形式(也就是牌局),來儘可能獲得我們可能得到的東西;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們必須保持沉著冷靜,哪怕牌桌上的局勢再不盡人意,也還是能夠面露笑容。但是,正因為如此,玩紙牌也有可能傷風敗俗。這一遊戲的特徵就是人們運用各種陰謀和技巧來贏取他人的錢財。在遊戲中所獲得的體驗和習慣,會延續到實際生活中,並且生根發芽。這樣一來,人們便會按照同樣的習慣來處理與其他人之間的事務,認為只要不違反法律就可以動用自己所掌握的一切優勢。日常生活中隨處都能看到相關的例子。如前所述,閒暇時人生命中的花朵,或者更貼切地說是果實。只有在閒暇中人才對自身有所把握和支配,而只有自身具有價值的人才是幸福的。然而,對於大部分人而言,閒暇只會讓人變成一個無所事事、無聊至極的無用之人,他的自身則變成了一個負擔。所以,值得慶幸的是:“親愛的兄弟們,我們不是幹粗活的女工的後代,我們是自由的人。”出自聖經《加拉太人書》。

更進一步來說,就像不需要進口或者進口量很少的國家是最幸運的國家一樣,一個內在豐富不需要從外部獲取樂趣的人則是最幸運的人。這是因為,進口物品需要花費許多國家財產,還需要依賴他人,而且還伴有危險和麻煩。最終,進口的物品只不過是本土產品的劣質代替品罷了,因為不管怎樣,都不應該對他人、自身之外有太多所求。一個人對其他人所能做的是非常有限的。歸根結底,每個人都是孑然一身的,那麼這個獨立的人是一個怎樣的人便是最重要的問題。所以,歌德的評價(《詩與真》)用在這裡非常合適:不管經歷了什麼事情,最終每個人都只能求諸於己。或者,像奧立弗·高爾斯密奧立弗·高爾斯密(1728—1774):英國小說家、詩人和戲劇家的詩句所說:

不管我們處於什麼地方,

都只能在自身尋獲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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