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酉水河流在村子的東邊，李家人住在酉水河的東邊。
這天，村子裡幾乎所有人都來到了李家，豆豆被一陣哭喊聲吵醒，許多人圍在一個大木盒子旁，還有幾個穿著奇怪的人在敲鑼，嘴裡嘛呢嘛呢念著豆豆聽不懂的東西，整個堂屋被白色蔓延侵
他們告訴豆豆，奶奶死了。
豆豆不知道什麼是死，他記得鄰家的大壯哥哥說過死就是掛了，game over了，他看大壯哥哥打電動被遊戲裡的怪獸殺死後會有一個聲音說“game over”，每次說完大壯哥哥總是生氣地摔掉遊戲手柄，然後撿起來又繼續打，大壯哥哥說掛了再重新開始就好了。“那奶奶也會重新開始嗎？”“應該……會吧！”
豆豆望了望木盒子裡的奶奶，雙眼緊閉，叫也叫不醒，絲毫沒有“重新開始”的意思，他想肯定又是大壯哥哥騙他的，因為大壯哥哥總愛騙他糖吃，他攢在書桌下的糖，不知道被他騙走了多少呢。相比之下他還是更願意相信漂亮的朵朵姐姐，朵朵姐姐告訴他人死了就住到天上去了，不回來了，但他總擔心死了的人會不小心掉下來，因為天太空了，雲會散開飄走，他不懂奶奶為什麼要去天上住，萬一掉下來會很疼的。上次他只是在滑滑梯上摔了一跤，都疼了好幾天，奶奶從那麼高掉下來怎麼得了，他一定要告訴奶奶不要去天上，他還想繼續吃奶奶做的韭菜餃子呢。
豆豆正準備走近大木盒子去叫醒奶奶，剛張口“奶”字還未落地，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拉開了，回過頭，一堆黑乎乎的東西，扇過他的鼻翼，濃郁的香水撲鼻而來，豆豆不喜歡這刺鼻的味道，就像他不喜歡眼前的二嬸一樣，女人不停地擺弄頭髮，才做的離子燙使她原本稀疏的頭髮變得飽滿，自我感覺又有了年輕時的風韻。
“豆啊，別離棺材那麼近，來，到二嬸這來”，女人虛假地笑容迎著豆豆，眼角皺紋聚在一起，使豆豆看了覺得像卡丁車裡曲折的跑道。
女人從外衣荷包裡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塞在豆豆手裡。
“豆，拿著，二嬸專門給你買的咧”
豆豆迫不及待地取一顆放進嘴裡，甜甜的奶糖讓他露出笑容，口中的糖水溢滿嘴角。
“豆啊，好吃嗎”
“嗯”
“豆啊，奶奶生前最疼你了，是嗎？”
“嗯”
“豆啊，奶奶有沒有告訴你，她把玉鐲子收哪兒啦？”
“嗯……沒有”
女人期待的神情黯淡下來，虛假褪為真實，笑容變得扭曲，嘴裡不斷地小聲咒罵，丟下一個白眼，憤然走開。豆豆眨巴眼睛奇怪的看著二嬸憤憤離去的背影。
（二）
堂屋內，紅白綠相間的紙符貼滿了靈堂，七八個道師坐在靈堂的兩旁，有唸經的，有敲鑼的，各自分工明確相互配合誦經吟唱，兒女、親友跪坐在靈堂前，在老道師的指令下叩頭行禮，祭奠亡者。超度儀式進行到最重要的環節，老道師高唱哀歌，領著三、兩個小道師繞著棺木轉圈兒，在酉水河這裡，俗稱為“打繞棺”，長子需帶領親友各持一柱香一起跟隨道師先生後打繞棺。繞棺的隊伍像盤遊地龍繞在棺木旁，時而緩行，進而奔走，敲鑼聲也會變幻節奏，兩者相配合下，令人分不清是隊伍指揮著鑼聲節奏，還是鑼聲引導著隊伍速度。二十多分鐘後，老道師領著眾人在棺前行禮，表示打繞棺結束。此時，奏樂聲也由盛轉衰，逐漸靜止，空氣中摻雜的只有人群的喧鬧聲。
一人身材碩大的男人開始招呼人們吃飯，他圓滾的肚皮來回穿梭在人群中，粗壯的手臂在半空中擺動，像風中的指向標，慌忙的人群在指示下漸漸靜下來，人們吃著各自的飯，眼疾手快暗自搶奪桌上僅有的幾個肥油油的肉塊，先下手為強，慢一手喝湯。李家人不是沒錢，是扣門成性，連老太婆的葬禮也沒幾樣好菜，白菜豆腐絲瓜湯，還有盤中少得可憐的紅燒肉，說是老太婆死前交待的，不讓浪費，簡單操辦，別糟蹋錢。
男人沒閒著，桌前桌後徘徊，讓來的人吃好喝好，說母親在世時愛熱鬧，又開始不斷地回憶母親，村裡人起初應答著，叫男人節哀，之後便不再理會，各自埋頭吃飯。
豆豆跑到男人身旁，指著碗說“爸爸，我想吃肉”。
男人回過神，停止向人哭訴母親，臉上掛著好半天才流出的幾滴淚，
“媽的，奶奶剛死你不傷心，還想吃肉”男人瞪大雙眼，不知是被豆豆氣的，還是瞪給一旁三姑八舅看的。
“不愛吃拉倒，給老子滾開”。
豆豆滿眼委屈，他想，平時奶奶可疼他了，會給他做米糕和餃子，他可愛吃了，但是他們都說奶奶死了，奶奶真的死了嗎，豆豆還是不相信，他記得以前奶奶說過她會永遠陪豆豆長大，會天天給他包餃子，豆豆知道奶奶從來不騙人，豆豆想到了小姑，小姑是村裡唯一讀過大學的，見過外面的大世界，豆豆要去問她，奶奶是不是真的死了！
小姑這時跪在靈堂前，哭得昏天黑地，小姑的男友陪在一旁安撫，豆豆還沒開口，小姑便把豆豆拉入懷裡。
“豆豆，奶奶走得太急了，我不孝啊，都沒來得急見她最後一面哩”，一見豆豆，小姑哭得更傷心了。
“小姑，他們說奶奶死了是真的嗎？”
“娘啊，您為什麼不等到我來呢”，小姑似乎太過激動沒聽到豆豆說的話。
“娘啊，您還沒看著我結婚呢？怎麼就走了！”
直到身旁的小姑父在她耳邊嘀咕，小姑才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低頭輕撫豆豆
“豆兒，我和你小姑父年底準備結婚了，你奶奶走得急什麼都沒交代，我的嫁妝也每來得及給我，一個綠色鐲子，你曉得奶奶放哪兒了嗎？”
玉鐲子，豆豆好像在哪兒見到過，在哪兒呢，豆豆沒印象了。
豆豆搖搖小腦袋，旁邊的男友突然開口“人都死了，上哪兒找去，沒鐲子換錢，新房子首付都拿不出，這婚也別結了”。“不行，要結的，要結的”，小姑緊張地抓住男友的手，好像一鬆開就會消失似的，不捨放開。
“豆豆，在你媽那兒嗎，是吧，你媽拿了吧！”小姑一口咬定。
“李四妹，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啊！”一個胖女人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女人一臉疲憊，眼睛真像豆豆在動物園裡看到的熊貓，黑乎乎地一圈，想必昨晚翻箱倒櫃找了一宿，
“三嫂，家裡一直是你操持，你沒收著，它還能自己跑了不成”。
“說什麼呢，咱娘走前可啥都沒說，家裡我也找遍了，她不是給你了，就是給老大，老二了”，女人氣得兩頰的肥肉直哆嗦。
胖女人嗓門大，沒說幾句就已經把參加葬禮的村民的眼球聚集在她身上，坐在一旁的二嬸正向大壯媽誇耀自己的港式離子燙，耳畔傳來胖女人刺耳的聲音，她把卷發往身後一甩散開出一陣化學藥水味，穿過人群走到她們面前。
“我說，老三媳婦你咱這麼壞呢，背後抹黑別人”，二嬸食指指向豆豆媽，惡狠狠地看著她。
“喲，二嫂子，頭髮拾掇地挺漂亮，玉鐲子換錢了嗎”，豆豆媽笑著揶揄。
“玉鐲子？我連影都沒見著，做頭髮的錢是我男人辛苦賺來的，你可別瞎說”，二嫂似個被冤枉了的小孩，氣急敗壞地跺腳。
“二嫂，三嫂，年底我準備結婚了，玉鐲子應是我的嫁妝，你們也不用送啥，把它讓給我就行”，小姑站在她們倆中間，既在圓滑氣氛，又同時爭取鐲子。
“憑啥啊？小妹你結婚哥嫂們會為你操辦的，玉鐲子這麼貴重的東西，應是我這個做大哥的收著”，大哥剛與幾個賭友喝完酒，醉熏熏地過來。
“他大伯，可不敢給你，一到你手裡沒幾天就輸在牌上了”，二嫂一臉嫌棄。
“可不是嗎！值錢的寶貝，哪能給你去賭啊！”這會兒三嫂二嫂倒一鼻孔出氣了。
“不會的，孃的東西，我哪敢亂動，你們就放心。大哥我會替你們好好收著，日後有用的著的地方再拿出來大家平分”，老大拍拍胸脯，用他那早已不值得人信任的人品保證著。“可是，鐲子到底在你們誰那兒？”
一語驚醒眾人，對啊，吵了那麼久，玉鐲子到底誰拿去了？
幾個人，互相望望，都一副啥也不知道的表情。
“嗚啊啊……”豆豆哇哇大哭，好像聽懂了什麼。
（三）
那天，豆豆和奶奶在酉水河邊，奶奶一手扇著蒲扇 ，一手拿著鐲子發呆。豆豆搖搖奶奶手臂問“這是什麼呀，奶奶？真好看！”
奶奶舉起玉佩，黃昏照耀下墨綠色的玉泛著綠光
“好看是好看，不知道帶來了多少麻煩哩”。
奶奶長嘆一口氣，眼神黯淡，酉水河潺緩流動把奶奶的思緒帶回到過去，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你大伯也才滿週歲，我每天清晨都會來到酉水河邊洗衣，那天我為了去撿掉進水裡的洗衣棒，腳一踩空，自己也掉下去了，後來，他們把我救上來時，我的手裡竟抓著一個墨綠色的玉鐲子，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都說興許是河仙娘娘的玉鐲救了我的命，我一直把它當平安玉收著，不管那時家裡有多困難，都沒捨得賣掉，也因為這樣，它不知道給我帶來了多少麻煩事，頭兩年，村子裡傳開了這件奇怪事，都說是奇寶，太多人議論便引得不少人饞涎，家裡隔三差五便有強盜造訪，儘管玉沒丟，其它東西也是丟了不少，那段時間我和你爺爺晚上都不敢同時睡著，生怕打個盹強盜又會來，好不容易過了那風頭，親戚鄰居卻又常來打它的主意，總會變著法的用各種理由找我幫忙，索要玉鐲，我就覺得它是我的命，沒了它就沒了平安，便一直搪塞他們，也因此得罪了不少親友，後來日子長了，人們也開始淡忘了鐲子，我以為生活也許就這樣安寧了，可不成想，四個兒女都長大後，玉鐲子又開始引起波瀾”。
豆豆望著奶奶，雖然他沒怎麼聽明白奶奶說得話，但是他知道奶奶很難過，他握住奶奶的手，緊緊地握著。
奶奶望著鐲子眼神黯淡“沒了你，日子才得安寧，回去吧，哪來的回哪去，結束了。”
說罷，把玉鐲子丟回河裡，河面上劃過一道墨綠色的弧線。
“這是我的命啊，我的命啊，結束了，結束了……”
末了，落入，沉下，靜止。
（四）
葬禮最後一天，道師先生來收賬，要四個兒女把工錢在出殯前一晚付清，然後他們才會做最後一場法事。
“咱們平攤吧！”豆豆爸打破僵持的局面
“老三，你又不是不知道，哥最近手頭緊，實在拿不出”老大說。
老三媳婦說：“大哥誰家不是呢，老三辦的廠子剛被工商的人查封，我們的錢都賠進去了”。
豆豆爸爸的黑心藥廠，辦了不到兩年，還沒什麼利潤，住進醫院的人倒不少，早該關了，不過醫院聽說藥廠關了，想到以後來看病的人會減少，還挺難過的。
小妹說：“哥哥嫂嫂們，也別指望我了，我才畢業沒幾年，也沒成家，一個月就那點工資，拿不出錢來的。”
二嫂聽了說：“唉，我說你們一個個的，聽這意思，是打算讓我一家攤是吧！”
“我們真沒錢”
“沒有啊，還欠一屁股債呢”
“誰拿玉鐲誰出唄”
“我沒拿”
“沒拿”
“……”
“別吵了，奶奶不喜歡你們吵架”，豆豆出現在門口
“進屋去，大人在說事呢”豆豆爸大聲呵斥
“我知道玉鐲子在哪兒！”豆豆跑出門去
眾人聽到玉鐲，兩眼發光，爭先恐後地追上去。
酉水河邊，豆豆一路奔來，他回頭看一眼快追趕上來的人們
他們一個個像嗜血兇惡的怪物爭相恐後奔上前來
未等人群靠進，小小的身影已消失在河岸，沒入酉水中
三天後，村民在酉水河西岸打撈出豆豆的身體
而那墨綠色的東西竟緊緊抓在他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