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朗和尚 (馮廣宏)

雙流、新津兩縣境內,有一條二十公里左右的引水乾渠—大朗埝。它有著一段不尋常的來歷:設法修建這條渠道的人,不是主管水利的地方官,而是三百多年前的一個和尚,名叫“大朗”。在封建社會,一個雙手空空的和尚,居然能克服重重困難勘察渠線,調查佔地,估算工程量,組織施工隊伍,直至建成通水,幾百年運行不衰,的確很不簡單。而且,其施工速度之快,工程發揮效益之廣,也是都江埝渠系中最佳的。大朗是明朝末年的人,俗名金璽,在四川什邡縣的慧劍堂出家,行腳大邑縣興化寺和成都圓通寺,以後定居雙流縣三聖寺。他讀過儒書,有學問,當時不少知識分子和他交往,新津縣令袁景先、成都府官袁卜昌和武官陳相亭,都是他的座上客。

大朗和尚     (馮廣宏)

靜惠禪師塑像


那時雙流、新津境內,楊柳河與金馬河之間的大片土地,地勢較高,全靠楊柳河和紫金埝灌溉。但這條渠道較小,又是尾水,灌期經常水量不足,遇幹早,農民叫苦連天,切望有所改變。可是在明末清初那種動盪的時代,誰來關心民間疾苦呢?這個問題多年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大朗在三聖寺看到農民吃糠咽菜,賣兒賣女,決心修水利為民造福。

大朗是個細心而又腳踏實地的人,懂得興修水利要把地形和水脈弄清楚,不然只是一句空話。他穿上破鈉衣,揹著化緣口袋,打扮成一個遊方募化的和尚,從溫江開始,自上而下地查勘這段河道的形勢,審度地形地勢的特點,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金馬河水源豐富可靠,應當由金馬河引水灌溉。因為地勢是自北向南傾斜的,引水渠應當從溫江開始。他選定了劉家濠上游一公里名叫“黎筏子”的地方作為進水口,由北向南平行金馬河延伸渠線。這樣,從雙流到新津的農田,就有了水利保證。一個水利規劃方案在他心上草成了。

大朗和尚     (馮廣宏)

金馬河水源豐富

在舊社會修引水渠,阻力是很大的。土地是地主的私有財產,哪怕只佔一寸土,也比登天還難。大朗選定的渠線,其首段大約有兩公里是在溫江境內。佔溫江的地,而溫江並不受益,那些地主們只能利己,根本不會同意用他們的地來為下游人民造福。即使以高價去收買也不一定會答應。特別是劉家濠宋、杜兩姓地主,他們的稻田、山場,是祖上遺留下來的搖錢樹,要佔這些地好比割他們的肉。用什麼辦法才能在這裡破土動工?這的確是個棘手的難題。大朗左思右想,想到自己是個和尚,可以充分借重佛爺的“靈光”。三聖寺座落在灌區中心,何不打著為廟產尋找水源的恍子,憑仗佛爺來制伏地主?主意打定了,他就向劉家濠走去。

大朗和尚     (馮廣宏)

大悲寺僧人化緣

到了財主宋家門前,他高聲唸佛,口稱“募化”。宋員外開門一看,原來是個化緣的和尚。那時候,地主殘酷剝削農民,卻很歡喜披上“善人”外衣,裝著樂善好施,施茶贈水,為的是廣積陰功,妄想下一輩子再接著過那種不勞而食的寄生生活。見了和尚,當然認為是“廣積陰功”的大好機會,連忙端出飯來,遞給大朗受用。可是大朗根本不接宋員外的飯,口口聲聲只說“募化”。地主懂得,一般和尚,不要飯,就要錢,於是掏出一串銅錢,打發他走路。可是大朗又不接宋員外的錢。宋員外奇怪了,連忙間他:“和尚,你究竟要些什麼?”大朗說:“三聖寺是菩薩住腳的地方,現在正缺水源,弄得菩薩很不安寧。請你在這緣簿上籤一個名,表明儘自己最大願力向菩薩貢獻,賣田典地,在所不辭。”宋員外聽了這話,眼珠直轉,心中盤算:這可使不得,把名一簽,不就驢兒套上了磨,究竟要拿出多少財產來?簡直無底了!於是把大門一關,讓大朗吃了閉門夔。頭一齣戲演不好,下一幕就難以開場。大朗成竹在胸,在宋家門口坐:“你不開門,我不起來。”到丁傍晚,宋員外出來一看:呀,和尚還沒有走!只好耐心勸說,又拿出白花花的銀子來施捨,端上熱騰騰的飯菜來招待。但大朗一不收錢,二不吃喝,統統謝絕,只要地主在那個黃本本上簽名。宋員外惱怒極了,“哪”地又把門一關,不加理睬。大朗呢,幹跪把衰農往地上一鋪,一件裂裟且作被,向下一躺,睡在他家門口。就這樣一連三天,不吃不喝,不換位置,給錢給米不要,好說歹說不走,只有這個要求要地主簽名。宋員外再狠,也鬥不過他那狠勁,加上害怕和尚餓死在他門口,吃人命官司,後患更大,只好簽了第一個名字。

大朗接著又跑到杜員外家,這家老滑頭地主已看到鄰家的動靜,知道來者不善,不要吃眼前虧。轉念一想,簽名又啥了不起,大不了多出幾個錢,因而爽爽快快地在黃本本上籤了名。大朗就這樣在溫江境內,一家家、一戶戶地把沿線地主花名冊,全部納入了他的黃本子。

到了雙流、新津,事情就好辦得多了。這些地方,地主的田地可以受到灌溉效益,佔一點地,換來長遠的水源,是賺錢生意,所以一個個競相簽名,表示樂捐,簡直義形於色。大朗撫摸著他那黃本子,感到信心十足:“神道設教”之力,大可為老百姓辦點事的啊!

他回到三聖寺,換上新僧衣,立即去拜望新津和溫江的地方官,說是要提出治水方案的建議。那些縣太爺,平時就以交往有學問的僧人為“風雅”,何況興修水利又是一件積功德的大好事,當即報請頂頭上司成都府官,批示了日期,到雙流來聽大朗陳述。會期之日,官、僧就坐,大朗把苦心查勘的結果:地形地勢、水源狀況、線路選擇、工程難易,抖包包似的全部傾吐出來。聽得官員們眉開眼笑,搖頭擺尾,贊聲不絕。但是當大朗提出具體建議,要求立刻擇吉施工時,一個個都成了沒嘴葫蘆,一言不發。他們當慣了清閒官,修水利要佔地,佔地必要引起風波,而且修水利還要徵工督辦,全是硬件,沒有一樣把和,於是來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大朗早就看透了他們的心思,從容不追地取出他的黃本本,說道:“官長們不必擔憂,下步棋,我已準備好了。沿渠佔地,各家財主都自願捐獻,交給三聖寺菩薩以求保佑他們家中四季平安。現有他們的親筆簽名為證。”溫江的縣官聽了這一針見血的話,連忙拿過“緣簿”仔細檢查,只見那些地主真的在本子上籤了名,馬上放了一百個心。成都府官寰卜昌,首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接著說“這全靠菩薩的神力,感化了沿渠紳糧,居然發了善心,獻出土地自然也是靠了大朗師父苦口婆心的募化,可嘉、可嘉!然而,修渠不僅佔地,還要人工開挖渠道,這又要為難呀!”新津縣官連連點頭稱是,一二和。大朗不慌不忙地說:“諸公不必著急,貧僧已有籌劃,請看緣薄後面兒頁的簽名,就是沿渠受益戶的名字。他們聽了我宣講開渠引水的計劃,全都表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早已準備好鋤頭、鴛箕,摩拳擦掌,只等官府示下。”這一番言語,說得官員們又是高興,又是慚愧。高興的是這麼大樁事,辦起來並不吃力,事成之後,報到皇帝那裡去,免不了升官進爵,慚愧的是,自己是“民之父母”,卻把職責範圍內的事,讓一個出家人全部承擔了去,豈非白受伴祿?於是慷慨陳詞,賭咒發誓全力以赴,一迭連聲調派得力屬員,現場督陣,打樁定線,收方驗料。這項工程的實施方案,就這樣順利通過了。

大朗和尚     (馮廣宏)

順治年間,大朗埝施工的那一天,雙流、新津等幾縣民工,浩浩蕩蕩來到劉家泳,準備放線破土。督辦師爺們也坐著轎子來了。可是宋、杜幾家財主,見勢不對,糾集了一幫無賴,前來阻擋施工,聲稱他們家的地盤,沒有得到允許,誰個敢亂動!氣勢洶洶,連師爺們也壓不住堂子。民工們好不著急,眼看就快餉午,雙方還是相持不下,工程沒有上馬就要流產了。有幾個機靈的人悄悄商議,快找大朗師父,只有他老人家來才了得倒事。於是三腳兩步跑到三聖寺,去請大朗和尚。

大朗和尚     (馮廣宏)

大朗聽到這個消息,二話沒說,帶著緣簿趕到劉家濠,只見宋員外正在那裡措手劃腳,口沫橫飛,面對師爺們大放厥詞。大朗走上前去,尊了一聲“施主”,“三聖寺缺水,菩薩早想引這裡的水源,你們答應捐助菩薩促成此事。現在本本上的墨跡未乾,就想食盲而肥,難道不怕菩薩怪罪嗎?”旁邊的師爺,連連幫腔,齊念“阿彌陀佛!”宋員外一見大朗,本就涼了半截,加上這幾句話,弄得他啞口無育。其餘大小地主也都成了啞巴,害怕得罪神通廣大的菩薩。他們當著大朗的面親筆簽過名,親口承認過的,這時真是有威風無法使了。民工們見此情況,十分高興,有幾個不怕事的,帶頭賦道:“鄉親們,愣著幹啥子?趁早動手喲!”“對頭!對頭!”大家齊聲吶賊,一時鋤頭飛舞,號子震天,挑土運石,穿梭不絕,溫江的地主們也就灰地縮了回去。天黑了,人們點上火把幹,兩公里多的渠首,只花了三個晝夜的功夫,就修出溫江縣界。後來記載這事的秀才,稱讚道:“功成疑有神助。”意思是大朗和尚法力無邊,大概召喚了天兵天將也來幫忙開渠,否則怎麼有這般神速呢?其實大朗感動的不是神仙菩薩,而是灌區的廣大群眾。真是順應民心,何往面不勝!

大朗和尚     (馮廣宏)

這條上起溫江,下達新津的大朗埝,終於修通,當時灌田二萬三千七百多畝,而雙流要佔百分之八十六。大家為了感謝大朗,將這條引水渠命名為“大朗埝”,以紀念這位老和尚。從此,清清的流水,源源不斷地通過它滋潤著萬頃良田。

大朗和尚     (馮廣宏)

70年代,婦女在興修水利中能頂半邊天(老照片)

到了光緒年間,雖然大朗早已離開人世,但這大朗埝仍然煥發著青容。縣人民每當開渠放水的時候,飲水思源,倍加想念,於是要求修祠堂紀念大朗和尚,而且奏明“聖上”,請求表彰這位治水功臣。後來皇帝真的頒下聖旨,敕封大朗為“靜惠禪師”,修祠供奉。

佛教一貫是看破紅塵的,為什麼大朗這個和尚卻關心世間的事?這和當時歷史背景是分不開的。明朝亡後,清政府下令:“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很多明朝遺老不願受剃髮的屈辱,乾脆出家當和尚。大朗是明末的知識分子,他當和尚的動機,恐怕並不是對佛教有什麼信仰;所以儘管穿起和尚的袈裟,卻以解除民間疾苦為己任。這裡不妨引用他親筆寫給新津縣令裳景先的詩句為證:

治國安民事,空空執兩端。

不作違心事,何求冤債錢?

眼前皆赤子,頭上是青天!

兩萬多畝灌區的引水乾渠,也算是四級工程,這在解放前是不多的。一個十七世紀的和尚,能為這樣的工程作出規劃,併力爭實現,這櫛神的確值得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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