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耿佔春老師印象記
前敘
2002年,得益於高校合併的落地,我重歸母校,併成為母系教師隊伍中的一員。也是在這一年,批評家耿佔春先生受邀來到河南大學,我們同屬於文藝學教研室,成為同事。而在後來的時光遞進過程中,同事關係悄悄位移,我先是跟從他讀研,後來又做了他的博士研究生。耿佔春先生的思想學術水平以及在知識分子圈子裡的認可度,若由我這個跟從多年的學生加以道出,必然包裹著不合時宜的內容。尤其是在我從事批評工作,涉世較深的情況下,更應該保持緘默。
下面的兩個片斷皆涉及對耿佔春先生側影的描摹,具體寫作時間跨度業已超過十年。第一則印象記寫於讀研之前,除了同事關係之外,似乎沒有別的內容。因為在那個時間段內,我還一度著迷於散文寫作,而學術研究則在南山之南,因此,後輩與前輩的關係也不成立。第二則寫於2018年的下半年,作為學生的身份不僅被夯實,而且被疊加。兩則速寫皆屬於短章的形式,並非出於某種刻意記錄的結果,但又充當了記錄的功能。羅蘭·巴特曾說過,重要的不是我敘述了哪個年代,而是我在哪個年代敘述。對於我個人而言,困難之處在於,2006年和2018年是否同屬於一個年代,因為,年份可以藉助記憶的細節加以認定,而對於身處某種年代的我們而言,我們無法辨認其存在的闕域,年代壓在我們頭頂之上,並帶來一個沉重的後果,即宿命般地動彈不得。
飲茶時光
高考閱卷期間,同學孟慶澍某天傳達了張口頭小紙條,問我是否願意參加一次沙龍活動,“主講是大鬍子耿佔春先生”,他特意強調道。
晚飯畢,騎車直奔地點。來的人還真不少,有本科生、碩士生、幾位青年教師,另外,還有幾位社會人士列座。耿先生主要講了兩個問題,一是問題意識的匱乏;二是個體內省經驗的生成。其間偶爾穿插話題討論,不過形制較小,如秋後攀爬的南瓜藤。兩個小時的時光就這樣輕鬆地溜過指縫,孟同學和我皆意猶未盡。
六月底,期末考試前的某一天,邀請耿佔春先生來家小坐。耿先生是著名詩人、學者,也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詩論家,然而衣著樸素,上身是黑色圓領短袖T恤,或許是穿著次數過多之故,看上去如同工裝,炯炯有神的雙眼之下是廋削的面龐,和一副稍顯凌亂卻不乏勁道的長鬚。下身著休閒牛仔,腳上穿的則是一雙休閒運動鞋。他從不沾菸酒,喜素食,尤其是尚帶泥腥味的蔬菜,特別鍾情之。除讀書寫作外,生活中最大的嗜好就飲茶了,是綠茶,不喜飲之的人謂之“寡”,喜飲之的人謂之沁人心脾的苦,在此方面,我和耿先生有同好。
簡單的午餐後,送耿先生下樓,問其是否有將沙龍延續的意願。“由我出面安排,時間、地點屆時通知,由你來做主講人,行麼?”,我問道:
“可以啊,但下次要講些什麼呢?”耿先生不假思索地答應道。
“不限於純粹理論,文學、社會、文化熱點問題都可以,隨著性子談。”我接過話題答道。
“好,你到時間給我打電話,我這段不會外出”,耿先生的爽快讓我如釋重負。
過後沒幾天,帶著女兒去龍亭湖東岸考察地點。最近和妻子說道沙龍的籌劃,七歲的閨女從旁也聞見了頗多信息,坐在電動車後座上,她問我:“爸爸,你和大鬍子爺爺跑到茶館裡幹什麼啊?也不帶我和媽媽!”,“我和他們就是說說話,喝喝茶,然後爸爸就好寫文章,爸爸中午要安排他們吃飯,所以就不帶你和媽媽了。”
“哼,什麼啦!”,估計後座上的女兒撅起了小嘴。
龍亭湖東岸,即楊家湖東岸,有一條半圓形的馬路環繞。靠近龍亭公園的地段建起了一座橋,開掘了一條向北的水道,湖水也得以向北舒展,而汽車必須繞行一段才可通行。因此,這段馬路在人工之手的度量下,竟僻靜下來,與西岸通往清明上河園的道路形成鮮明對比。馬路旁邊,集中了不少工藝美術展廳,還有個別咖啡館穿插其間。我來到的時候大約上午九點,經過整晚喧鬧之聲擊打的世界盃海報,看上去有點落寞。此處茶館計有兩家,其中靠北的一家地方寬展,進去的時候空蕩無人,但很快警鈴大作,一團穿著睡衣的肉體從小房間內擠出。定睛一看,是位中年女子,估計是老闆娘。我向她說明來意,又上樓仔細端詳一番,然後索取了名片,預定了明天上午的一個房間。
回來後,逐一打了電話,除耿先生外,還有新聞傳播學院的李勇博士,我們院的伍茂國博士,孟慶澍博士,再加上我的學生,詩人王向威。
沙龍預定在上午十點半開始,我自帶了一小盒西湖龍井和一袋熟花生,同李勇一道開車去接耿先生。一路無話,準時抵達地方,其他人等也已到達,大家一塊上樓,進入訂好的房間。屋內窗明几淨,有一長桌,一沙發,一茶几,小長桌剛好坐得下六人。拉開窗簾,微微起伏的湖水在綠葉間擺動,隨著清風,幾聲知了尋機潛入房間。“是個好地方”,大家如是評價道。
向服務員要了一壺信陽毛尖,另帶四盤小點心,茶水沏好,大家便落座開聊。簡單的致辭後,請耿先生髮言,而今天的耿先生並不主動,話題從伍茂國先生那裡開始,講述其最近關注的慾望敘事問題。伍先生是湖南人,直爽健談,從道德敘事到情感敘事,再到慾望敘事在當下的膨脹,他談到了文學書寫過程中邊界的不斷敞開問題,並聯系熱播的電視劇《蝸居》中人物慾望作為案例,待至興奮處,兩道顯眼的劍眉不斷上揚,呈斜角向太陽穴刺去。除了了向威低頭做記錄外,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等,遇到感興趣的段落,即興加入,延展話題。而耿先生分幾個時段做了點評,畢竟是理論功夫了得,他所提出的為當下混亂的慾望敘事進行理論立法的建議,及現代性自反性的命題,使在座各位頓時有會臨山頂之想。
杯子裡的茶水一再退下,又被重新沏上,落在座上,窗外的世界彷彿在安靜地等待,只有彼此的言辭,不停奔跑、停頓,然後轉入另外的道路,一同川流的還有時間,而關乎它的刻度,在門外冷靜地站立。
將近下午一點的時候,我鼓起勇氣打斷了諸位奔馳的話語,提議去附近的一個深巷,嚐嚐老開封拉麵的味道。大家然諾,便一起下樓,往目的地而去。到地方的時候,食客已經寥寥,坐在簡易的小桌子旁,我向大家介紹了這家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拉麵館的歷史,六人中,除了我和李勇外,大家皆沒來過這破敗蕭條卻食客雲集的小地方,甚是新奇。邊吃邊聊,我們的話題倏然一變,從剛才的相期邈雲漢轉入地下的塵土之中。
回去的路上,想起《世說新語》中大名士謝安的一段話:若遇七賢,必自把臂入林。如今,整片的樹林早已被高聳的城市逼退到百里開外,而能夠遇見耿佔春先生這般純粹之人,精神上岸者,只好以湖畔的茶舍將就之了,而能夠把其臂,並言笑晏晏,於我等,借用《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的話:晏如是也!
片刻回憶
四月四日,清明節前一天,恰乍暖還寒。微信上流轉不少段子,相關此次天氣的陡然轉彎,這一次編排的是南方人。我也看了,然沉默不語。
上午四節課,中間休息的時候接到耿佔春老師的微信告知。說鄭州文聯的程韜光先生攜友來汴,中午就在老河大幹訓餐廳一聚。趕緊回覆,諾之。
落座後便是簡單的寒暄。萌芽同學帶來了明前茶,產自老家的信陽毛尖,味道雖然偏淡,卻頗為清爽。坐在我右手的是四位文學院的在讀博士生,全是女生,在她們的面龐上,青澀消退,代之而起的某種輕盈。韜光先生健談,茶過一巡之後猶然。這不,互加微信好友的舉動馬上就開花結果了。
飯桌上無一致性主題,共語與私語穿花分柳,好在基本上沒有人對著手機屏幕鍾情觀摩。話題的末梢,轉到詩歌上來。耿師告訴我們,他最近一月,心思全用到詩歌寫作上去了,“我這個月,寫了23首詩呢”!他言道。這個消息並不會讓我感到意外,雖然扮演了國內首屈一指的詩歌批評家角色,但耿老師是有過詩歌寫作經歷的。關於新作,耿師重點講了一毛一分錢的故事,並朗讀了這一首新詩。故事的發生地在商丘火車站,上世紀70年代,冬天,夜晚,乾冷的風在大地上競相追逐,商品短缺幾乎寫在每個人臉上。一位衣衫整潔的年輕人來到他面前,討要一毛一分錢,這是一碗熱湯的價格,躊躇了一陣之後,耿老師還是捂緊了自己的口袋。
40多年後,耿師藉助詩句和公共空間的言說,開始揭開業已結疤的記憶,並釋放自我的內疚。如同維特根斯坦在倫敦的小酒館裡,向著朋友講述他在奧地利做老師時曾扇過一個小女孩的往事。語言,記憶與肉身,聯結在一起,疊壓在一起,成為骨刺,嵌入到我們的骨頭中。
善總是殘缺的,而惡則總是徹底,並且完整。這是耿老師的總結陳詞。因為擔心遺忘,所以我要記下這個片斷,並寫出這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