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文龙:昨日的北京城,梦里的老院子

口述 | 卢文龙

主播 | 张钰良

出品 | 惟物论FM


卢文龙,人称阿龙,电视主持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2003年进入北京电视台工作,先后主持《这里是北京》《生活这一刻》等节目,以京味主持为独特风格,曾出版《阿龙说北京》等著作。

卢文龙:昨日的北京城,梦里的老院子

1

我们家拆迁的那一年是1996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我永远记得。一件事是北京国安拿了甲A联赛的第二名,所以当时北京先农坛体育场里欢腾了,另一件事则是全北京最后一个过街楼被拆。我相信过街楼可能在各地都有,北京当年有很多过街楼,它就是连接两个院落之间的像天桥一样的东西。那一年被拆的过街楼叫儒福里过街楼,这是有史可考的北京最后一座过街楼,当时一直都说这东西要原地重建,拆的时候还给每块砖都要编号,但后来不了了之。我们家就是在那一年拆迁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家也就慢慢地搬出了北京的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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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福里的观音院过街楼

拆迁的时候我们留了一样东西,是我父亲从门框上摘的一个门牌。我们80后小时候的门牌都是统一的铁牌,上面是搪瓷的,当时的茶盘、脸盆都是搪瓷的那种材质。那个门牌是红色的,上边写的是白字。当时这个院落给我家人留下了太多的记忆,因为我爷爷奶奶结婚在这个院里,后来生了我爸爸,还有我的几个叔叔,然后这一个家族就开始繁荣壮大起来。那么我们想,院子里这么多东西,带走什么合适呢?最后想来想去摘了一个门牌,既便捷,而且这个东西也有纪念意义。

说起这个门牌,它对于我来说有很多重要的意义。我认识的第一个字可能就是门牌上的字,因为那个时候刚上幼儿园,家长怕孩子走丢了,所以就会灌输孩子爸妈叫什么,家住在哪,可能现在很多家长也有这个习惯。他们指着门牌告诉我:“这叫官菜园上街4号,你要记住啊。”所以这几个字在我脑海里非常地清晰,以至于讲一个真事,那个时候从幼儿园升到小学也要考试,但不像现在这么难,考试的时候只考一些十以内的加减法,意思就是这孩子只要不傻,我们学校就收。

我们一个胡同的小孩都要集中去某一个学校考试,当时老师问我的问题就是二加三等于几,一加二等于,还有你会写什么。我就写上我的名字,卢文龙。还会写什么?我还会写牛和羊,那是我在牛街学的,那里有卖羊肉片、卖牛肉的,因为我总去那里逛,所以就认识了。还会写什么呢?我会写官菜园上街。这几个字写出来,老师觉得不得了,小孩子竟然能认识这几个字。其实这是因为我每天都进这个门,抬头就看见官菜园上街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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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牛街的牛羊肉店

后来等到我工作的时候,开始介绍北京的史地民俗,所以我就对自己住的这个地方特别感兴趣。因为这个名字我跟别人一说,大家都觉得特瘆的慌,叫“棺材”园上街。但特别有意思的是,那地方确实布满了棺材。

我在上初中的时候,当时在北京宣武区,陶然亭公园的北门是一条街,从自新路一直连到陶然亭,是一个东西走向的大街,现在是一片的车水马龙。但在1995年的时候这条街刨地,好像当时刚有光缆这种东西出现,市政部门要在地底下埋光缆。这条路是我那会儿上学的必经之路,所以我亲眼见证那条街的大土堆上面翻出来的大腿骨、下巴磕、大脑袋,全是大骷髅。偶尔还会翻出了几个瓷瓶子,包括一堆铜钱,都不是很值钱,也不是很有文物价值,其实就是清末的东西。只是来几个专业的人员鉴定完了就给拉走了。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我往那坑里看,那坑里就是一溜儿棺材,整个挖出一站地的距离,得有800到1000米,非常壮观。

听老人讲,当年这地方就是乱坟岗子,那会儿地位比较低微的,饭馆跑堂的,没爹没娘的,妓院里边卖身的,这些人死了之后,他们可能入不了祖坟,甚至从小被人拐到这里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那么死了之后就埋在这个地方。我当时亲眼见证了这就是一个乱葬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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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城外有很多荒地,也会有很多乱坟岗

那会儿我特别“缺德”,捡了一个死人的下巴磕,把它洗干净,揣进兜里到学校吓唬女同学,搁在人家的位斗里,差点儿让老师请家长。还有一次我捡了一大骷髅,各位您可能见过骷髅,可您没摸过那东西吧?挺沉的,是特别瓷实的大骷髅。我把它拿到家里,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因为上面全是泥,那可是清朝的骷髅啊。最后我就把骷髅摆在院子里玩,让大人看见之后一顿臭骂,让我赶紧给扔了,还不能原地扔,要去人家工地扔,哪捡的扔回哪去。光扔还不行,还得跟人家念叨念叨,得说对不起,才能回来。我最后就把那骷髅头扔回了工地,当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后来我就在想,官菜园上街真的就是埋满了棺材的地方吗?我在段炳仁先生主编的《北京胡同志》里面查到了两种说法。因为北京很多的街巷胡同历史很悠久,所以它的名字来源也并不是只有一种说法,但有两种说法在北京史学界比较公认,一种说这是当年的官家菜园,也就是官府种菜的园子,所以叫官菜园。另外一个说法是当年这条街里有一户人家姓尚,这家人的手艺就是打棺材,因为手艺特别好,所以叫棺材尚家街,后来变成了官菜园上街。

关于第二个说法我倒是很认同,因为当时的周边还有很多这样的胡同。比方说离我们官菜园上街不远,往西边儿走,法源寺那里有条街叫醋章胡同。因为当年这里有一户姓章的人家酿醋酿得特别好,所以胡同就取名叫醋章胡同。那么以此类推,在当时的清朝,尤其是清末的北京,在宣南地区聚集了一大批手艺人,以他们的手艺命名胡同,我觉得是顺理成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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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拆迁的北京胡同

这条胡同里发生过很多离奇的事情,在我工作以后,那条街拆了一半,留了一半,当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各位住胡同的朋友都知道,关于胡同里的厕所经常会有一些灵异传说,好多孩子都会把它说成一个特别阴森的地方。现在的孩子没上过公厕,住胡同的机会也少了,但我们那会儿没有家庭的厕所,都是公厕,尤其到了冬天,西北风一刮,路灯底下枯树杈子的影子映在厕所的窗户上,厕所里边一个人都没有,你望着黑漆漆的茅坑,那是一种毛骨悚然的状态。

2000年之后的一年,有一天晚上,一个清洁工在厕所里发现了一个黑塑胶袋,他觉得这不能冲走,会堵坑子,所以只能提上来,但没想到把这个袋子破开之后,发现死人了。这可不是我编的,这件事情上过当年的《法制进行时》。这情况一下就惊动局里了,这是碎尸案啊,警察就开始找,结果找了我们家周边几条胡同的厕所之后,竟然把这个尸体给拼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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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胡同总有点阴森的感觉

杀人犯非常狠毒,他把尸体分了好几袋,都扔在了宣武区官菜园和牛街附近的厕所里。后来这个事情解决了,人抓到了,该判也判了,但是这件事给胡同里的居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老爷们还好说,女同志跟小孩到了晚上几乎就不敢上厕所,妇女同志都得拉着老公,女的在里边上厕所,老公就在门口呆着,里边喊一句,外面应一句,那个阴影确实磨灭不了。

2

当时我们的院子里住了好多街坊,有杨奶奶一家人,还有黎奶奶,我们对门北房住的是姑奶奶,她姓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是从小我奶奶就让叫她姑奶奶。她老家是烟台的,但是在北京生活了多年,也是满嘴京片子,以前她们老家亲戚给她寄过烟台梨,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烟台梨,确实比北京卖的好吃。我们家住南屋,就是老卢家,还有一家姓陈的,在把角住。院子里一共就这几户人家。

这院子里的每一家人都有故事,比方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黎奶奶。黎奶奶老两口子带着儿子住,他们父子俩都是以前公安系统的片儿警。他们家窗户临街,那会儿我们这些小子就特别地讨厌,等到放暑假的时候不睡中午觉,在人窗根儿底下踢球冲着墙踢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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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踢球的孩子

现在我住楼房了,楼上的孩子在家跑来跑去我都受不了。后来我跟我媳妇说,可能这就是报应,当年我冲人家闷球的时候,我也是这德行。所以一想到这种情况,我释然了。他才一个三岁的孩子,跑就跑去吧,起码晚上睡觉他能消停了。

我往人家墙上闷球的时候,黎奶奶知道是我,但是院子里邻居的关系都不错,也都容忍了。可能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黎奶奶就站在炕上,从窗户露出脑袋来,然后敲敲玻璃,带着口音就说:“别闹了!龙龙。”她叫我小名。我说:“行行行。”

住北屋的是院子里年纪最大的姑奶奶,她走得比较惨,因为多年的风湿病,一犯起风湿来便痛不欲生。我从小就记得她是一个干瘦老太太,整个手脚都是畸形的,走路要拄一个拐棍。她老说自己年轻时候身体有多棒,我奶奶爷爷也说:“你姑奶年轻的时候可棒了,就你这体格,你姑奶奶把手掐在树上,你能在她胳膊上打摽悠,就棒到那种地步。”但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干枯的老太太,四肢变形。我经常在晚上能听见她在屋里边“哎呦,哎呦”地喊,可能是因为病犯得厉害,真受罪。院里所有人都对老太太特别照顾,她无儿无女,就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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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秋天的晚上,老太太出事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天黑得早,冷得也早,大家都已经盖着薄被睡觉了,所以各家各户晚上上帘的时间也早。后来我们都回忆,包括我奶奶也说,这要是夏天,可能老太太就没事了。怎么了呢?她自杀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早,老太太的屋子照样能看出窗帘里映着灯光,看着电视忽明忽暗的。没多会儿,老太太又叫唤上了,因为老太太隔三差五就叫唤,那种疼谁都理解,所以那天谁也都没当回事,有的人家都已经黑灯睡觉了。老太太叫了一会儿就不叫了,跟往常一样。但第二天街坊再去开门的时候,发现老太太躺在地上,旁边倒着一瓶敌敌畏。等发现的时候,人都已经凉了。

那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那是我第一次见证生死。这院子里之前没死过人,姑奶奶是第一个,而且她跟我从小玩到大,因为她一个孤老太太没什么事做,又无儿无女,就哄着胡同里包括院子里的孩子玩,所以那会儿我和她感情挺深的,也是非常难受。后来姑奶奶盖上白单子被担架抬出去了,再也没有以后了。

旁边还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他们是老两口子带着一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出去了,儿子在本院生活。这家人特别传奇,他们家老爷子,我叫他王爷爷,他以前是北京专门跑大棚的厨子,手艺在胡同里那是盖了,没人超得过去。有一次我奶奶做饭,做鱼到时候就把鱼肚子剖开,把鱼杂全掏出来扔进垃圾桶了。王爷爷是一个老北京人,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不慌不忙,走到这儿一看这垃圾桶,就问我奶奶说:“卢婶,这都扔了?”我奶奶说:“这鱼肠子、鱼鳔、鱼肚子,这不扔干嘛呀?”但是王爷爷全捡了起来,拿了一个能漏水的浅儿,把这些东西搁在里头用水一冲,回去炒了一盘菜,他说这叫炒鱼杂,好吃得无以复加,整个胡同孩子都去尝。他能把扔掉的东西变废为宝,不愧是专业的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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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杂院里的人们经常在院里做饭

他的儿子王叔留着一头浓密的四六开大分头,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叫他秃驴,我也叫他驴叔。后来我都上中学了,见面还叫他驴叔呢。他好喝酒,以至于带着他的姑娘也喝酒。一个四岁小姑娘拎着一个燕京啤酒瓶子,一上午晃来晃去,就干这一瓶啤酒,我们全院子的人都有目共睹。

这院子里还住着一个姓周的爷爷,这个人也特别传奇,他是当年宣南地区老北京手艺人留存下来剃头的师傅。现在进了理发店,里面都是什么Tony老师,但那会儿的剃头师傅真是靠手艺吃饭。他不光会剃头,还会按摩、打五花锤。那会儿我去过他的理发店,都是传统的老式大铁椅子,他在那里给人家剃头、刮脸,然后啪啪啪地打五花锤、敲脑袋。另外他还有一招叫“放睡”,给你揉着脖子,也不知道是掐了哪个穴位或是哪个血管,这人可能就有点脑供氧不足的那种感觉,一会儿就睡了,睡也睡不长,睡个20分钟,醒来却感觉特别解乏。因为那会儿我没事干,总在理发店的大长椅子上看他给人弄这个,特别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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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0年代胡同里常见的理发师傅

那会儿只要是会剃头的老师傅,也都会正骨。我记忆特别深,我那会儿脱臼,要搁到现在,一定得去儿童医院挂骨科,但我那会儿从来没有。我姥爷是学唱戏的,戏班的都会正骨,剃头的人也都会正骨。所以我那会儿脱臼,周爷爷如果不在,我就找去我姥爷。我姥爷家离我奶奶家也不远,一个在街东头,一个在街西头,走路的话也就500米,但我大部分时间都是找周爷爷。他给我拉到屋里头,大手特别有劲,然后跟你聊聊天,按着按着,腾一下,就给你按回去了。回家之后,再疼两三天,基本就好了。

我们家是除了姑奶奶以外,在院子里住的年头最长的人家。因为姑奶奶岁数太大了,管不了事了,而且已经满身都是风湿。而我们家属于老两口身体健康,所以在我们院子里,基本上都是我爷爷我奶奶在管事,人缘混得不错。我记得几件事,比方说收钱的时候,那会儿全院只有一个电表,一个水表,需要挨户摊钱。我爷爷那会儿拿了一个本子,打好了格,在上面写着谁家收多少钱,大家都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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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大杂院是需要大家共用院里的水龙头的

还有就是冬天的晚上“喊回水”。我们院子门口一进门的门道有一井盖,冬天怕水被冻上,都得用大勾子把井盖勾起来,然后我奶奶站在当院儿喊:“还有没有用水的?用水赶紧出来,不用水回水了啊。”然后她就拿一个像钢叉子一样的东西,插那井里的罗盘上一拧,就把总闸关了,等到第二天再开,省的这一宿把水管子冻了。

在院子里北房的西间还有一家姓陈的小两口带一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比我小一岁,我们当时玩得特别好,算是同龄人。后来人家搬走了,房子空着,但是人家把钥匙交给了我奶奶保存着,说您帮着看房子,您有事随时都可以进去。这就说明人家信得过我们家。

后来我二叔住的牛街拆迁,当时没有地方可去,但拆迁之后还得搬回去,就是一年两年的事,后来我奶奶就给人家本主打了一个电话,说我这二儿子拆迁,可能一两年就能搬回去住,您看您的房子我们能不能借住一下。人家特别痛快,就说您住进去,而且一分钱不要,然后我二叔就在我们这院子里住了两年。那会儿的邻里关系从来没有钱的概念,这也是我当时在这个院子里记忆最深的事情。

3

据我的父母讲,爷爷奶奶当时在北京结婚的第一所房子就在这个院子里,后来一直就住在这官菜园上街。老两口结婚当年结婚的时候还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那是一棵酸枣树。我记得特别清楚,酸枣结枣的时间是每年的深秋,那时人们都已经穿上秋衣秋裤了,家里也已经开始膛炉子、刷烟筒,准备囤煤,要隆火。就在那样的时候,枣就掉地下了,小酸枣有小母指那么大,满地都是。每到那个时候,大人就给我拿一个笸箩,我就去满地捡酸枣,然后拿到水龙头那儿冲一冲,留在家里吃。

等到拆迁的时候,大家纷纷都走了,因为是大杂院,所以不可能统一走。当年特别热闹的一个院子,每个屋子都住满了人,尤其到了夏天,各家都在门口,在房檐底下支上小桌吃饭。孩子们都互相串间儿,他吃李家,他吃张家,谁家也不避讳,大家其乐融融。但后来随着一户户的人走,这院子清静了,我们家后来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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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北京的院落里都会有一棵大树

走了之后,我又几次去过那个地方,因为我上班经常路过。那时候院墙扒了,门已经剩了半扇儿,里面的房子有的挑了,房顶有的还残破,反正没有人了,成工地了。我爷爷那时候已经过世了,但是老爷子很有福气,活到九十走的。我奶奶一个人身体很好,有一次她从现在住的楼坐公交车去以前的老宅子,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跟我讲:“今天我又去老宅子了。”

我说:“您干嘛去了?”

“嗨,我就在咱家门槛儿底下台阶上坐会儿。我跟那老树说说话。”

当年院子里正中间有个花池子,奶奶除了种树,她还种了好多的花,尤其爱种牵牛花,这东西好长。我们一搬迁,这牵牛花没人管了,就涨疯了,顺着窗框往房顶上爬。奶奶就跟那树和花说:“长吧,长吧。长到什么时候人家彻底拆了,把你们一刨一扔,就完了。”其实这话,听得人非常无奈,也很心酸,也可以说见证了那一代人胡同生活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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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常见的牵牛花

我们是最后一家搬走的,那个时候大门是残破的,院子里没有人了,我爸就拿了一个带羊角勾的锤子,把钉子起下来,就把这个门牌摘下来了。因为很多年一直在大门上面钉着,那门牌已经掉了一块瓷,底儿已经不是全红了,边上已经磕瓷了。我爸就把它拿下来,收起来了。等到我长大了,都已经上班了,他把门牌拿出来,在一个塑料袋里包着,说是当年摘下来的,你留着吧,就把它给我了,然后我就继续留着。

我后来出第一本书,叫《阿龙聊北京》。出那本书的时候,出版社编辑说:“封面你用什么呀?你也照两张封面照片去。”我当时照了一套封面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手里拿着我当时家里的门牌号,为的是留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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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丝送给阿龙的门牌复制品

搬走之后,我其实有几次梦到过这个院子,频次不多,但是印象特别深。梦里的空天都是灰的、红的那种感觉,不像真实世界的色彩斑斓。我们对面那条胡同的那排房子是先拆的,房顶挑了之后,有的残垣断壁立在那,地下就是一片瓦砾。残墙的底下是豆绿色的墙围子,上面贴的明星海报是郭富城、林志颖这些人。

我当时看到这个海报,就能知道这是谁家。因为整个胡同里的发小,每个人的喜好不一样,贴着马拉多纳的是冯家,贴着歌星的是曹家,他们都是我们的小伙伴。拆掉房子的地上还铺着地板革,这是那会儿特别流行的东西,有有仿木的,也有红白相间方块的图案,而且光看地板革的样式,也能知道这是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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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拿着游戏机的孩子,可能是胡同里生活的最后一代人

我在梦里就去过铺着地板革的地方,而且记忆里特别清楚,地板革上有四个印,是床腿,当年这就是床。我就跟我的发小坐在床上,趁他爸走了,我们俩玩游戏机,玩冒险岛,玩魂斗罗。在梦里我也回到过胡同,跟我们的发小一块儿玩游戏机,一块儿还拿足球闷黎奶奶家的墙。

现在大家都住楼房了,很多人也感叹说楼房的条件比平房好了不知多少倍。那时候在平房里做菜,各家互相串味儿,上厕所的时候,冬天冻屁股,夏天辣眼睛,但为什么还喜欢那儿呢?现在咱们住楼房,引起邻里之间矛盾的原因又是什么?比方说谁家油烟机没密封好,做饭串味儿了,我就有意见,最后闹矛盾。但住平房的时候不互相都串味吗?也没有矛盾。

再一个引起矛盾的原因就是扰民了,但那会儿我去闷人家的墙,院子里没有隔音玻璃,都是木窗框和普通的玻璃,谁家起来干点什么,抬着自行车出门,这边刷牙、洗脸,脸盆掉地上一样地吵人,但是没有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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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乐融融,充满生气的胡同生活

我觉得其实矛盾的根源不是谁制造了动静,而是人的心远了。那会儿住在一起的时候,人的心是近的,所以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只有有过邻居,而且是那种院子或者筒子楼的邻居的人才能理解。如果您起根儿就住楼房,很难理解这句话。所以那会儿住在院子里,要比现在住楼房热闹得多。

我结婚之后,我夫人的姥爷本来在城里有房,但人家不愿意,最后还是搬到郊区住院子去。为什么?他说在城里住楼房忒安静。其实真的安静吗?也不是。楼上走道,你也听得见,外头按喇叭,你也听得见,但他觉得就得有邻里的互相吵吵,郊区得有狗叫,得有鸡打鸣,他说这才是生活,这才是人生。他说过一特别经典的话:“活着就是热闹,死了之后,那屋里边特别安静,那叫太平间。”

我一想那会儿我们确实是这样,这种动静谁家都有,但它体现出来的是热闹,是生气,不像现在一有动静,那也是生气,打心里边生气,那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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