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文 / 與彭 北煙閣專欄作者

編輯 / 末安笙

他楞了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地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麼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這段話,是老舍所著《不成問題的問題》中主人公所說的一段話,也形象地表達了以主人公為代表的舊中國社會的畸形文化:在中國的任何地方都是靠人情關係,而不是靠本事、靠業務、靠科學,只有處事圓滑、人脈廣大,才能在社會上尋求一席之地。

這樣的“道理”特別讓人感同身受的。有些人因為它獲得了利益與權利,有些人則深受其害,對於中國人來說,人事是主要問題,其他都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在當今社會,這樣的劣根性依然存在,而這也證實了老舍所提供的文學遺產是多麼具有前瞻性和深刻性。

有一位智者說過,不讀魯迅,就不能懂得舊中國。在此我想補充的是,不讀老舍,也就不能懂得舊中國。魯迅和老舍都是是中國現代偉大的文學家之一,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使他們都強調改造國民性的重要性。只不過,魯迅先生側重的是從人的角度直接對人性的弱點進行毫不掩飾地批判,而老舍先生相對來說溫和一點,他以幽默的語言揭示了舊中國文化制約中的世態人情,在故事中展現了特定文化背景下人的命運。

《不成問題的問題》是老舍作品中被學術界所忽略的一部作品,可當歷史拉開距離,我們再回看,才發現這部作品是多麼深刻和尖銳。它所處的環境往小了看,僅僅只是一個農場的世態人情,往大了看,才發現中國的任何地方都有它所揭示的人情問題的投影。

接下來,我將解讀《不成問題的問題》所揭示的舊中國的文化制約中的世態人情,以及在這個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不同團體的命運,最後,我將探討《不成問題的問題》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在中國這樣的人情社會,“正派”尤主任註定只能是以失敗告終,但通過這樣的作品,我們能夠對文化有所反思,從中找到一種新的發展。

《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一、城:鄉土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人情社會

在舊中國,從基層上看,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從土裡長出過光榮的歷史——農耕文化,但同時也受到了土地的束縛——生於斯而死於斯的情結。

歷史上,遊牧式的文明經常因為不適應環境的變化以致突然消失,而與此不同的是,聚族而居、精耕細作的農耕文明卻能為人們提供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正是因為如此,從古至今,人們對養育他們的土地有著深沉的感情,如艾青詩裡所表達的:“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種感情亦是土地對人們的束縛,即使生活愈發艱難,人們更傾向於在出生地安穩度日,而不是在外奔波謀求生計。若實屬無奈,在外地駐留,也會產生孤苦之感,懷念家鄉的人事。如王維的名句所描述的:“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樣的鄉土社會是一種因為在一起生長而發生的社會,也是我們所說的禮俗社會。在這樣的社會里,規則都是從無數次的小摩擦裡陶煉出來的約定俗成的“教條”,其中人情關係是其中最讓人熟悉接納的“潛規則”。

從古至今皆是如此,如今大多數到北上廣打工的人,要麼是扎穩了腳跟,舉家搬遷;要麼是到一定歲數,仍回老家找熟人幫忙介紹工作。是否懂得人情世故乃是我們能不能混得好的重要因素,如《不成問題的問題》中的主角丁務源,他便是因為熟通人情往來,就憑一己之力玩轉樹華農場。

《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作為農場的主任,丁務源向上恭維領導:拿著農場出品的北平大填鴨、意大利種的肥母雞、琥珀心的松花以及更多的瓜果蔬菜送給場長和股東;只要場長和股東們家裡要辦大小事,他就第一個跑來幫忙。同時丁務源向下親近下屬:通過自創的家鄉話還有一些諸如拍肩、彈灰、專注的傾聽等小動作來表示對工人的親近;發現工人們翫忽職守、偷奸耍滑時,也並不責怪,反而是和工人們一起打著麻將、吃著農場裡被黃鼠狼叼走的大肥鴨。

就這樣,農場被丁務源任意拿農產品送人的舉動導致虧損,且在丁務源的帶頭下,農場的虧損越來越嚴重,場長和股東們都知道是丁務源的問題,可他們被丁務源的“人情”所牽制,“講人情”是中國人都墨守的規矩,拿了別人的好,就得幫別人辦事,而這個事就是在股東們在會議上討論為什麼農場虧損時,都心照不宣地沉默著,不去問責丁務源。

這就是中國社會的人情文化所帶來的弊端,“情”受“禮”的引導和束縛,導致人們不能直截了當地指出問題所在,反而因為“講人情”打破規則,將問題隱藏。

問題沒有被解決,它總會一直產生不良影響,讓農場越來越虧損,因此重利的股東們直接暗地裡找來了一位新主任尤大興,讓他接管農場的職務。這時候的丁務源雖然慌張,但仍準備從人事入手去解決自己的危機。

他與尤大興的妻子明霞拉近關係,在尤大興問責去城裡向股東太太送禮的丁務源時,明霞發揮了作用:“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回來,何必這麼著急呢?”藉著明霞的勸說,尤大興沒有立刻找他的麻煩,給了他在城裡在股東太太們身上運作的時間,成功地當上了農場的副主任,因此能夠繼續留在農場。之後他又使計陷害了尤大興偷農場的雞蛋,將尤大興趕出了農場,成功地坐回了主任的位子。

對丁務源來說,“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麼問題也沒有!”對於中國人來說,同樣如此,在事情得不到解決的時候,只要找關係託人,就能順利解決問題。

而這便是老舍先生的獨特寫作視角,通過展現農場的文化來以點帶面地展現了舊中國的文化:為了拉關係“送人情”,一直是一個普遍的導致問題不能解決的社會現象。

《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二、人:市民世界中的三個團體——老派、新派以及正派

在現實生活中,人是主體,因此在文藝作品中,人仍然是我們需要研究的主體。老舍先生則是用“文化”來分割他的市民世界,其中活躍著三種類型的市民:老派市民、新派市民以及正派市民。

在《不成問題的問題》中,市民形象依然是三個典型的人物團體,分別是以丁務源為典型的老派,以秦妙齋為典型的新派,以尤大興為典型的正派。

老派丁務源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熟知如何在中國社會生存的“潛規則”,即送禮拉關係,憑著人情來為自己謀取利益。當他一得到農場主任的職務時,他做的首要的事情便是向股東們送禮,來拉進與股東的關係。

新派秦妙齋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生於地主家,因而對人情往來根本不懂。同時他也是一個受到外來文化衝擊的人,緊跟潮流,將自封的“寧夏第一才子”變為“全國第一藝術家”。在巧合下來到了農場,且幫助丁務源趕走了尤大興。

正派尤大興是個在美國接受過教育的實幹家,他雖喜歡美國的一板一眼的規則,但他更想回國為祖國奉獻自己的血汗,建設更好的未來。一腔熱血來到農場,而又心如死灰地被趕出了農場。

三者之間既存在區別也有互通之處,並且由於身處人情社會,會搞關係的人——丁務源名利雙收、玩轉農場;不會搞關係的人——秦妙齋和尤大興狼狽收場。

《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丁務源因為會搞關係,在股東面前說得上話,在工人心裡也劃分到了自己人的行列,在尤大興來農場接任時,工人們仍以丁務源馬首是瞻,在丁務源的帶頭下,趕走了尤大興,而丁務源則回到了主任之位。

尤大興與丁務源不同的是不會搞關係,也因此即使靠則知識和能力讓工人們有了佩服之情,但相比於丁務源會給工人們施利而拉進關係,尤大興太過一板一眼則導致工人們與之有了隔膜,也因此會在秦妙齋的挑唆下,對尤大興義憤填膺。

若論是否會搞關係,丁務源與秦妙齋是不同的,可若論是否不道德,丁務源則與秦妙齋是相同的,兩人一個愛錢,一個愛名,且都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愛的東西。但不會搞關係的秦妙齋的結局卻是被丁務源交給保長帶走。

在我看來,三者的人物性格塑造是老舍先生有意為之:老派的丁務源代表了生活在傳統文化中的飽含不良風氣的中國人,靠著人情為自己謀取利益;新派的秦妙齋代表了被外來文化衝擊不會搞關係卻仍保留著自私自利劣根性的中國人;正派的尤大興代表了因吸收外來文化而去掉劣根性的中國人。

這三個團體是那時文化背景下所產生的,而這三個人的命運也寓意了那時相對應團體的命運,在大環境的保護下,老派仍安穩度日、斂盡錢財;新派害人又害己;正派身先士卒。

《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三、所有人都是文化制約下的不幸者,揣摩黑暗之後,才能更好地追求光明

在《不成問題的問題》中,正派尤大興被老派丁務源趕出了農場,魯迅所著的《狂人日記》的結局也同樣如此悲觀,“狂人”最後迴歸正常,去某個地方當了官員。

從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老舍先生與魯迅先生的用意是一致的。他們通過對舊社會劣根性的揭示與對封建文化的批判,來強調改造國民性的重要性,雖然悲觀,卻也不乏對未來的希望與對革命者的慰藉。

正如魯迅在《吶喊》中的序言中說到:“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做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

《不成問題的問題》也同樣如此,雖然中國人很難改變通過人情為自己謀私的劣根性,但是這個希望還是有的,並且我們也不能把這個問題當做從未存在,只有揭示黑暗,人們才能正視黑暗。

《不成問題的問題》:老舍獨特創作視角下的“城”與“人”

《人間失格》的主人公葉藏的故事令人嘆息,他就是一個自找不幸的人:明明有著天賦,卻不上進;明明有著錢財,卻只知揮霍;明明可以過上幸福的生活,卻因為自己的膽怯,走上了以自殺結束人生的終點。

有很多讀者看了這本書後,覺得這本書太過於陰暗,生而為人實在是太過艱難。但在我看來,並非如此,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世俗的束縛中,也生活在黑暗中不自知,正如葉藏一樣充滿了不幸,可並不知道不幸的來由。

農場中的人同樣如此,對不幸緣由的不瞭解導致了不幸。丁務源和工人們只知道用人情來為自己謀取利益,他們並不知道這樣只會導致自己未來的不幸,農場枯竭了,他們還去往哪裡謀生?尤大興只知道建設農場,他並不知道在這之前最首要的是先了解特定文化下的國民性,對症下藥才能有好結果,可由於對人情的不瞭解,或者說是對整個社會缺乏研究,導致身先士卒。

我們只有從這些揭示黑暗的故事中,進行深入的思考以及瞭解不幸產生的原因,我們才能找到一種更好的追求光明的方式。

《不成問題的問題》的意義便是如此:所有人都是文化制約下的不幸者,揣摩黑暗之後,才能更好地追求光明。

致敬悲哀卻仍心向陽光的我們,致敬了不起的老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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