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文“爽感”對現實題材的一次植入

“現實主義”一向是國產劇主張的價值導向,但是,熒屏上不少作品多流於浮華、隔膜的“現實題材”,少有真正切入時代生活肌理的作品。剛剛收官的《我是餘歡水》是一部特別的作品,它試圖以荒誕的故事包裹深刻的現實精神,不僅要讓觀眾感嘆“從餘歡水身上看到了自己”,更力圖展現一幅微縮的社會截面。

從最終展現出的結果來看,該劇只是部分實現了創作者的野心。劇中對於現實的描摹是現實主義的,但是對於問題的解決卻是偽現實主義的;人物具備了典型性,但人物對命運的逆襲卻沒有現實的普遍性,而是隨著“爽感”的植入呈現出頗具網文特徵的幻想性。儘管如此,在熒屏精英扎堆的當下,《我是餘歡水》的出現是可貴的,無論是優點還是不足,對於今天的國產劇如何塑造鮮活的小人物都有積極意義。

許多觀眾都表達出《我是餘歡水》帶給他們的同感與痛感。《我是餘歡水》的網站推薦頁上寫著:“軟慫社畜的逆襲人生”,這大概是對故事最引人眼球的總結。餘歡水是一箇中年男人,一個被生活打敗的中年男人。在家中,他沒有地位,老婆瞧不起他,動不動就呵斥;在公司,他是同事的笑柄,上司訓他從來不留情面。餘歡水是孤獨而痛苦的,如劇中自述:“我難受的時候,睡不著的時候,只有黑暗會同情我;走路的時候摔倒了,只有馬路會同情我;我死了以後,只有墳墓會同情我。沒有人會真的同情我。”與此同時,餘歡水的“軟慫”也讓他與觀眾拉開距離,讓觀眾在共鳴的同時找到一塊“舒適區”:至少我不像他一樣窩囊。

“中年危機”是敘事作品的常見主題,生理機能的老化、工作能力的退化以及社會地位的下降是中年人面臨的難題。為了加深現實在劇中的冷峻與痛感,《我是餘歡水》採用了最不適合卻也最適合的表現方式:喜劇。對於劇中人來說,當現實無可逃避,笑是最後的堡壘。餘歡水符合喜劇人物的根本屬性——比現實中的我們更低,所以我們情不自禁會嘲笑他;但他又在某些方面讓我們認同,所以嘲笑也變成了苦笑。

如所有故事一樣,向下的情節曲線總會上揚。在劇集註水問題氾濫的當下,《我是餘歡水》難得地只有12集。編導非常耐心地用第一集建立起餘歡水這個人物,讓他一點點沉入谷底,然後在第二集拋出了激勵事件:餘歡水患了癌症。中年危機敘事常見的橋段就是生命力的重新發現,餘歡水的癌症暫時給了他反抗的力量: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於是餘歡水開啟了“逆襲”。逆襲是網絡文學的代表敘事,主人公從一個糟糕的境地,通過種種方式獲得提升,“走上人生巔峰”。逆襲套路常和網文中常見的“金手指”模式相伴,畢竟,主人公從一無所長逆轉到人生贏家,邏輯上總難免有不自洽,主人公的轉變從何而來?《我是餘歡水》中雖然有人物性格變化、能力提升作為解釋,但“丟失的U盤”才是作者開的金手指,讓他抓住上司的把柄,是一切逆襲的起點。這也是該劇後半部分飽受爭議的一點:雖然故事的主題是積極面對生活,但餘歡水的逆襲更多是建立在巧合之上。

正是在逆襲敘事之下,《我是餘歡水》在現實題材敘事中植入了網文的“爽感”。網絡文學中的爽文一直飽受爭議,爽的核心就在於它為用戶提供大量的快感,卻不提供相應的意義,它指向漂浮的白日夢,抽空了現實的所指。《我是餘歡水》改編自網文IP,有著難以磨滅的網文底色。故事中,爽感的產生在於餘歡水糟糕的初始狀態,現實越是痛苦,逆襲才越是痛快,痛感有多強烈,爽感就有多強烈。

劇終一幕是餘歡水的獨白,他直視鏡頭,跳出故事外,開始對真實性產生質疑,是否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不禁讓觀眾也開始懷疑:餘歡水真的逆襲了嗎?也許一切都是餘歡水做的一個夢,或者是他為自己編織的一個謊言。劇情發展似乎佐證了這一點,從一開始的日常生活,到最後的警匪懸疑風,越來越魔幻、荒誕,越發像一個夢境。

學者邵燕君曾提出網絡文學是一種“異託邦”,是居於日常生活之外的另類空間,也是超脫現實的夢幻空間。從這種意義看,《我是餘歡水》是雙重夢境,它既是作為文本的異託邦,也是文本之內餘歡水自己的幻想。它是餘歡水的夢,也是消費《我是餘歡水》的人們的夢。

同是表現市民生活的作品,二十年前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和《我是餘歡水》產生了頗有意味的對照:無論是生活處境還是人物性格,張大民和餘歡水有很多共性。不同的是,張大民堅持下去靠的是一種樸素的生命哲學,而餘歡水靠的則是沉醉於虛擬空間的逆襲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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