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點到家,母親正好在門口弄曬地上的老蠶豆,父親剛剛午休起床。午休是老人家的習慣,每天時間不長,但必須睡。
父親午休後準備和母親下地包桃子。桃子不用紙袋包,恐無多少收穫。我見到父親,跟他老人家說,你不是都不管了麼,還去包什麼桃子?
父親嘿嘿一笑,說多少還能幫你弟弟乾點,總不能看著。
去年父親把地交給弟弟管,承諾不再過問插手的,但事到臨頭,仍像顧問委員,忍不住要指點,要親自上陣。
下午父親拿著張凳子下地包桃子。站在屋前的曬場上,可以看到初夏午後的太陽,穿過葡萄的縫隙,打在穿著舊白襯衣坐著包桃子的父親身上。站在曬場上和父親說話,他的話從地裡傳回來,清晰可聞。
我小時候家裡只有毛桃樹,不像現在似的,要用紙包。鳥也不愛吃毛桃,酸澀硬。所以,用紙袋包毛桃的活,我沒有基礎,也沒學會,暫時還幫不上手,只能袖手旁觀,只能提醒。
下午我正坐井邊葡萄架下,弟弟回來,他在遠處的地裡給包桃子,但滿臉官司。問其何事。他氣哼哼地告訴我,你問孃老子,叫他們別那樣幹了還是不聽,不讓他們管了他們還是要管,累得吃飯都手抖了還幹,真是氣死我了。
父母和弟弟在價值觀上多有衝突,尤其是弟弟勸父母少乾地裡的活,父母不聽,父親對弟弟管得也過嚴。我曾經多次勸過父母不要管地裡事不要再管弟弟的事,弟弟都那麼大了。
我只能一邊告訴弟弟,我會再次提醒父母。我的身份算得上是在外面工作的人,儘管早不吃公糧了,父母對我還是有一種跟對弟弟完全不同的態度。這不同,有些類似范進中舉裡,范進的老丈人對范進中舉前黃的態度,“文曲星”是打罵不得的。
另一方面,我勸弟弟知足。這些年我在勸父母的過程中,也多少知道他們的心思。父母身體精神都好。我提醒弟弟,父母一輩子勞碌命,真不讓父母做點事,他們會覺得自己沒有用了,成了廢物,這樣可能很快就會垮掉的,反而不好。
弟弟嘟囔了幾句,下地去了。母親回來,我又提醒了母親幾句。恰巧堂妹過來,聊起來,我叔嬸也是一樣。本來叔嬸要去買韭菜的,堂妹把韭菜割了,說:你們也別買了,給我帶到靖江去。
說話間父親回來倒水喝。我也說了他幾句。父親說:早晚都是死,不幹活就是等死,還不如干活幹死呢。現在白天從村東走到村西,都沒人,雞鴨沒有,村子都像空的,走走都心慌。所以,不幹活時,我和你媽就躲在樓上看電視,不願意下樓,冬天偶爾串門看人家打牌。但也不能老看電視啊,地裡的活,忙的時候,或者看不上眼,趁還能幹動,就幫著乾點唄,也是幫忙,真累的活,我們也不幹了。要活再不幹,真是坐著等死啊。
我說你們要是累病了,就你種的那點葡萄,看病的錢都不夠呢。
對佬。伯伯孃娘,你們少乾點,不生病,就是幫了哥哥他們最大的忙。堂妹笑著說:我早說了,我們西朱村的老輩,都是幹活乾死的,命苦,不知道享福。要是早拆遷了沒地了,他們也就認了,就不會再幹了。
父親不跟我爭論,喝了碗水,又將水杯倒滿,帶著下地去了。
早些年,我勸父母上北京和我們多呆一段時間,但父親呆不住,也就是和父親的交流,我理解了土地、村莊和宅院之於父親一輩人的意義。父親他們的力量,主要來自故鄉的土地,依著故鄉的土地,父親他們就有精氣神。在我理解父親的想法和情感之後,我曾用大力神安泰俄斯和他大地母親的故事,來比附父親他們與大地的關係。在我看來,安泰和大地母親的故事,不是神話傳說,而是實實在在在父親他們身上上演著,那是歷史和現實。
這些年,村裡的老人走的越來越多,獨生子女後,村裡的年輕人本來就少了,而且後面的年輕人,都不在附近工作,父母倒是和租住在隔壁的年輕打工者常聊天,這些人是附近工廠的,都上過大學,定期過來聚會,他們也會到我家借凳子,弟弟也會時不時送些新下來的蔬菜給他們。
我只能跟父母說,等女兒考完大學,我就常回家住,陪著他們,自己收拾屋子,下地種菜種瓜果。人生兜了一大圈,回家,有家可回,也是一種福分吧。
老人舊屋,中國人謂之福氣。錢穆這樣說過,我也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