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印記:記憶深處的一九七八

文/廖賢禮

四十年前的一九七八,給我們這一輩人留下了太多的記憶。祖國科學的春天的到來,禁錮思想的樊籬的衝破,撥亂反正,百廢待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昭示著一九七八,是一個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輝煌年代,祖國這艘巨輪從這裡揚帆起航,改革開放,大潮湧起。這是一個國家的記憶,民族的記憶!

一九七八,給了我個人太深的記憶,七月十七,十八日的中專考試,使我的人生髮生了根本的改變。

一九七八年七月十七,天氣似乎比往年的七月更加酷熱,我們正在遂川中學考場上參加中專考試。整個考室就是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手中的毛巾汗溼漉漉,第二堂數學考試,最後兩道數學難題做不出來,讓我緊張得汗流夾背。監考老師熱乎乎地搖著蒲扇,走過來,晃過去。我心煩意亂,思索了很久,題意都還沒弄清椘,結束鈴就響了,只好交白題啦!

最後那堂理化合卷的考試,我考得最糟糕,初中高中沒學好,理化知識很薄弱,複習之前,連氯化鈉的分子式都寫不準確了,考試了,試卷上幾個分值很高的題目卻無從下筆,估計及格都成問題。第一堂的政治考得較好,時事政治的內容居多,複習時著重圍繞“抓綱治國”、“新時期的總任務”、“四個現代化”等主題深入複習過。第三堂的語文考試較輕鬆,基礎題也不難,作文題《在學習新時期總任務的熱潮中》,複習時也擬過這方面命題的作文提綱,寫起來如行雲流水,自然通暢,寫的是廖坊小學在學習總任務的熱潮中的先進事蹟,還用了三個小標題:學習總任務,宣傳總任務,貫徹總任務。這文章自我感覺寫得很不錯。兩天的考試,在炎熱和緊張的氣氛中結束了。接下來是耐心的等待,希望渺茫的等待是難捱的,一日如三秋嗬!


歷史印記:記憶深處的一九七八

圖片來自網絡

我是一九七五年夏天讀完高中的,畢業後懷著“滾一身泥巴,灑一身汗水,磨一手老繭,煉一顆紅心”的豪邁之情,當了回鄉知青,在山窮水瘦的故鄉“修理地球”。七五年九月,通過公社的統一考試,我被招為民辦教師,在本大隊廖坊小學當“孩子王”。每月國家撥給十四元工資,其餘由大隊向各小隊統籌,年終發給一個正勞力的平均工分值。雖然待遇很低,比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要好得多。本大隊的幾位高中同學對我既羨慕又有點妒嫉。我對上級組織的關懷也心存感激,決心努力工作,忠誠黨的教育事業,盡心盡責培養好革命事業接班人。由於工作努力,表現好,七五年十二月,經大隊黨支部的推薦,公社團委批准我擔任本大隊的團支部書記。工作多了,擔子重了,自已認為這是鍛鍊的機會,青年人應該不怕苦,不怕累,為黨為人民多做工作,自已也總是滿腔熱情去工作。七六年五四青年節,大隊團支部被評為西溪公社先進團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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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川縣大汾中學高二(1)班全體同學畢業留影 1975/6/27

七六年八月,大中專招生的推薦工作開始了,本大隊的廖命生與我是小學的同學,小學畢業後去讀“共大”,半年後一輟學在家,後來當生產隊長,一年後當大隊會計,這年被推薦錄取在井岡山師範遂川分校讀書,兩年後,他將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公辦教師,成了“國家的人”。他的“運氣”給了我信心和力量。當時的政策,知青在農村要幹滿兩年後,才有被推薦的資格。我要好好地再幹一年,又是大隊幹部和民辦教師,起碼是高中畢業,很有資格被推薦到大中專學校去讀書。當時,這是跳出“農門”的唯一途徵。當年,能推薦上大學是思想好的表現,是知識青年應有的理想和追求,當然,靠拉關係,走後門,投機取巧卻另當別論了。那年代,想跳出“農門”,追求上進,是沒有錯,是無可非議的,人心從高水從低嗎,那時,青年人連作夢都想找工作。那年代,人們對“勞動”和“工作”有相當樸素而又簡單現實的認識:“搞勞動”就是種田幹活當農民,是最沒出息的,“搞工作”就是當工人當幹部,拿國家工資,是最讓人羨慕的。村裡有個三十多歲的單身漢,被大隊抽調去吉安造井岡山大橋,到天遠的地方去當苦力,誰也不願去。大橋竣工後,這些勞工都分配了工作,我大隊那位單身漢被分配在安福某煤礦當採煤工人,竟成了“國家的人”,他的“運氣”讓那些當年不願去造橋的後生們後悔極了!後來單身漢還娶回了漂亮的老婆,每次休假回家,穿著皮鞋,戴著手錶,真讓人羨慕極了。

到了七七年九月,大中專招生的推薦工作還沒點動靜,招生要通過嚴格的文化考試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直到十月十二日,恢復高考的官方消息才正式公佈,一聲春雷響遍神州大地,塵封了十一年之久的中國高考大門重新開啟,千百萬知識青年歡欣鼓舞,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特別是“老三屆”們得到了特別的關注:報考條件十分寬鬆,婚否不限,年齡可放寬到三十歲,甚至三十開外。共和國沒有忘記我們,更沒有忘記“老三屆”他們,只不過是遲到的春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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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證上的照片

我們在初中高中都沒有較系統較完整地學過數理化知識,初中學的是什麼《工業基礎知識》、《農業基礎知識》。高中雖有數理化課本,但上課很不正常,讀報刊,學政治,走出校外去學工學農,請老農進校講鄉村農事,加上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反擊右傾翻案風,批林批孔,評《水滸》,反潮流,批判師道尊嚴,“不學ABC,照樣幹革命”。在“教育要革命”的形勢下,根本沒好好學科學文化知識。如今要恢復高考了,我們都慌了神,緊張了,只有兩個月的複習時間了,最要命的是沒有複習資料和課本,再是在鄉下自已不懂的,當地就沒人可問了。我去過本村廖惠棟老師家裡找過資料,他是讀大學期間參加抗美援朝的,回囯後分配在山東平度縣一所中學當教導主任,五七年錯劃為右派,遣回家鄉勞動改造,書本資料早被“運動”完了。問他數學難題,也解決不了。也是的,二十年的勞動改造,那些知識早被化為汗水灑在了家鄉的山崗田野裡了。在公社當電影放映員的高中同學廖名愛告訴我,縣城某中學有老師在翻印數理化複習資料,我讓他給我買了一套,二十元,拿回來的是一捆雜亂的油印散頁,還要自已動手分科按頁碼整理後裝訂成冊,但質量差,趕工趕時以賺錢為目的的油印資料,模糊不清,錯處連連,內容也偏深,對複習起不了什麼作用。後來,在西溪中學聽過兩天覆習課,講課的是縣文教局組織的一批老師,他們分組分片下去,一個公社兩三天,複習雖是提綱挈領,由於時間關糸,缺乏細節和例證,但還是有點作用。後來,一個在中學當老師的遠房親戚,幫我找到幾本書。那時,我和廖名愛經常在一起,他白天覆習,晚上放電影;我白天教書,晚上覆習,難隔三兩天,我們總會抽空在一起,探討難題,互相交流,互換資料。緊張的一個多月的複習就結束了,高考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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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留影 1975年6月


七七年的十二月三日,我們走進了考場,雖然是嚴冬,但都說那是“暖冬”,那恢復高考的一片陽光溫暖著我們。我報考的是文科,政治考得還可以,題目全做完了。數學難度大,幾個大題做不出,只好套句電影裡的臺詞來自我解嘲:“不是我們無能,而是對手太狡猾了”!史地合卷這兩門也不太容易做,語文倒容易些,總共兩題,一是直譯古文《自相矛盾》2O分,一是作文《難忘的時刻》8O分,略一思索:去年毛主席逝世那一刻是最難忘的,不就是廖坊小學組織全體師生在操場上集體收聽廣播的那天的事嗎?九月十八日,也是我母親的生日,我記得清楚,於是敘事抒情,洋洋灑灑六七百字,頌揚功德,寄託哀思,寫得如泣如訴,寫完後,自已覺得很滿意。走出考場,聽見議論後,我嚇懵了:“……九月九日逝世”,……“九月十八日追悼會”,完了!日期記反了,說是“最難忘”,怎就記錯呢?忘了呢?這樣混淆日子,忘記了“最難忘”的事,文章能給分嗎?落榜是意料之中的事,殘酷的現實讓我傷心了,我恨我自已。

恢復高考第一年,西溪公社百十號考生參加考試,無一人中榜,大專一個“光頭”,中專“光頭”一個。獎連知青隊高夏生,考取在江西醫學院,他屬於縣城下放的知青,非屬本土。

轟轟烈烈的七七高考,在西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落下了帷幕。

偶然聽到大汾的高中同學黎抒材和草林的同學黃少峰、黃少荷兄妹七七年報考中專,三人都錄取在井岡山師範遂川分校,他們給了我促動和啟發,有些後悔當初自已報考大專那自不量力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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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七八年暮春,我和廖名愛在一起商討七八年的報考打算。他說要背水一戰,再考大專,他將辭去放映員的工作,到他伯父的工作單位--大汾供銷社住下來複習,“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專攻數理化”。大汾有高中班,有難題可直接請教高中老師。我很佩服他的膽識和精明。我也跟他說出了我心裡的糾結:要考大專,必須“脫產”複習,才有較大的把握。但是,“民師”的微薄收入對我那個貧病交加的大家庭來說,還真是特別需要,如放棄“民師”工作去複習,又沒考上的話,那將是“飯甑脫底兩頭空”,不敢冒這個險,再過一年就超齡了,因此,七八年必須從實際出發,穩抓穩打,以“考取”為目的,以跳出“農門”為目標,決意報考中專,題目較容易,把握較大,要知道“過了這村就沒那個店”啦!他說我相當現實。

目標已定,雖沒有破釜沉舟,那複習也必須分秒珍惜。在那古廟改成的小學裡,白天粉筆課本教書匠,晚上青燈黃卷苦行僧。煤油燈下熬紅了眼睛,燻黒了鼻孔,經常複習到凌晨一二點,有時還通宵達旦。複習任務未完成,眯糊著眼晴想睡覺時,耳邊又會響起“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問窗前吟”的詩句,偶爾還會以“......黃金屋,......顏如玉”來激勵自已。

七八年七月十七、十八日為全省中專考試時間,七月二十日至二十二日為全國高考時間。全公社報考中專的有四十多人,由公社文教幹事張光仕帶隊,西溪中學會計黃謙慈為聯絡員。七月十六日,考生在公社集中,公社的兩輛拖拉機,先把考生交來的兩三百斤大米,近兩千斤柴片和考生的被單席子,炊事用具等運到縣城,再返回裝我們考生,別看是拖拉機,安全係數還是較高,那時極少出車禍。一路上拖拖拉拉,搖搖晃晃,晃得大家頭昏腦脹,幾個小時才到縣城。借住的是泉江大橋南端右側的一棟土磚樓房,門前有個大禾坪,大廳樓上安排睡男生,席子挨著席子。蒸大甑飯,煮大鍋菜,睡大通舗。七月火燒天,天氣熱,人氣熱,瓦棟上的熱氣往下壓,禾坪的熱氣往屋裡灌,到處熱浪滾滾。好在屋後是河岸,幾顆大樹是巨大的遮陽傘,水邊有個小碼頭,看書複習還有個去處,只有到下半夜熱氣才逐漸減退,勉強可以睡覺。在這酷熱的暑氣中熬過了這場難忘的中專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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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網絡,當年高考的場景

九月初,我和衝下的羅治中,暖水的駱傳桂,黃源知青隊的廖曉明四人接到了中專體檢通知書,廖名愛接到大專體檢通知書。

十月中旬,我接到錄取通知書,錄取在井岡山師範遂川分校,還附有考試成績單:政治83,語文79,數學68,理化56,總分286分。後來才知道離中專最低錄取分數線(247)高出39分。廖曉明錄取在省交通學校,廖名愛錄取在江西中醫學院。

在那貧窮落後的鄉村裡,被“文革”耽誤的一代,在大中專錄取率非常低下的情況下,也考出了大專.中專生,實現了零的突破。這件幸事發生在四十前,也曾轟動一時。放在今天,不值一提,即使考個重點,一本,在鄉村也不稀罕了。

十月二十四日,學校開始報到,我挑著棉被草蓆,衣物木箱等行李,步行十里小路,去西溪街上趕乘大汾至縣城唯一一趟班車,誰知班車已滿座,車子從身邊一溜就過去了。後來,好不容易攔下一輛大汾來的拖拉機,跟司機好說歹說,才乘著拖拉機下縣城。別說我好象就跟拖拉機很有緣似的,其實,那時附近幾個公社連四輪汽車都沒有。到縣城後,在遂川飯店吃了一碗九分錢的光面,稍作休息後,挑起行李,沿泉江河岸順江而下,從老鐵橋頭橋孔下穿過,一直從卜村走到螺潭,十里有餘,一路不斷打聽,最後走進了既無校門,也看不見校牌的井岡山師範遂川分校,從此要實現由民辦教師到師範學生的角色換位,這裡成了我求知的新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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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考時,我填的志願都是省城和地市的中專學校,沒成想錄入這所師範學校。在學生中一打聽,我的成績佔中上,很多人比我高,有六七個是三百多分的。後來傳聞說是地市某領導很重視教育,很有發展眼光,對井岡山師範在各縣的分校的招生工作,作了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當過民辦教師和代課老師的高分考生,又服從志願調節的,都招進本縣分校;雖沒填師範學校,但服從志願調節的高分考生,也要招進本縣分校。這樣就保證了師範的優質生源,過幾年,各縣都能打造出一支高素質的教師隊伍。後來教育發展的事實證明了這一規定富有遠見。

井岡山師範遂川分校新辦才兩三年,地點設在瑤廈公社螺溪大隊的隊部旁邊的河灘上,又稱螺潭沙壩裡,它曾經是林業局辦的一個苗木基地,兩棟破舊的平房是基地留下的,做了老師的辦公室和宿舎,學生宿舎是借住在螺溪大隊隊部的舊土磚樓房裡,只有四個教室是新做的火磚平房,這裡環境條件都很差。本想跳出“農門”,遠走高飛,可連縣城都沒走出去。但終究是擠過了“獨木橋”的幸運兒,不管學校環境條件再差,都是一所國辦的中專學校,學生一進校門就成了“國家的人”,吃商品糧,學費書費全免,生活費國家財政撥付。畢業後,統一分配工作,按月發工資,捧上“鐵飯碗”,旱澇保收。一旦成了“國家的人”,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國家全包了。當年所追求的就是要怎樣才能跳出“農門”,成為“國家的人”,大中專考試是農村知青的唯一途徵。恢復高考後那些年,不少青年懷著改變命運的強烈慾望,一年又一年地補習,一次又一次地走進考場。“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其實,內心只有一個夢想:就是屢敗屢戰,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於是高考考場上曾有過四年的“本科生”,有過六年的“留學生”,甚至還有八年抗戰的“老兵”呢!


歷史印記:記憶深處的一九七八

中師畢業後,我一直在中學當老師,拿了大專文憑,評了高級職稱,當過校領導,幹過行政,但從沒離開過教學,直到前年退休。不談貢獻,不談成績,教齡四十年,在這平凡的崗位上,我無怨無悔,安貧樂教,不管別人怎麼看,自已感到很知足,雖然極平凡,極普通,極渺小。

今天的學子們,考大中專早已不是擠獨木橋了,錄取率已相當高了,展現在高中畢業生面前的人生之路,四通八達,考上的繼續深造,畢業後早已不包分配,就業自主選擇;落榜的務工,創業,個體戶、“老闆”、“老總”滿地是。時代在發展,社會大進步。

歲月荏苒,往事如煙。一九七八中專考試過去四十年了,那一年的難忘歷程,卻永遠留在我記憶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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