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泽.萨拉马戈体内荷尔蒙奔涌之下的发动机

若泽.萨拉马戈体内荷尔蒙奔涌之下的发动机

文/钱静

若泽.萨拉马戈体内荷尔蒙奔涌之下的发动机

若泽.萨拉马戈

1

萨拉马戈出生于1922年11月,出生地是葡萄牙一个叫阿辛尼亚加的小村庄,父母都是一贫如洗的农民。“萨拉马戈”,这名字不是他父母的姓,实为村民拿来取笑他们家的诨号,意为野萝卜。这名字被村执事误写入他的出生证明,从此,将错就错,终身跟随。野萝卜,一种遍地都是的野草。这样一个草根的名字,与他的生长环境相切合。

萨拉马戈的一生,外祖父和外祖母占据了重要位置。

外祖父是个牧猪人,天刚亮,就把猪赶到田野周围放牧,看着干瘪的猪肚渐渐饱满,心中欣然。小若泽也时常干些农活,有时帮外祖父放猪,有时在菜地里挖土,有时劈柴、担水、捡麦穗。

外祖父和外祖母一生贫寒,在寒冬,为了保护赖以为生的唯一财产,两个老人把病弱的小猪仔抱到床上取暖。两个老人守护的,是一家人的命。

外祖父善讲奇幻故事。童年时的萨拉马戈每晚入睡前,外祖父都会给他讲荒诞离奇的轶事,或传说,或幽灵,或恐怖的人事,即使吓得他毛发直立,外祖父一旦停下,还是会追问:“那后来呢。”这些故事让他睡不着,入睡后,又噩梦连连。第二天,小若泽在鸟声中醒来,外祖母端来一碗泡着面包的咖啡。他把噩梦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安慰说:“不要大惊小怪,梦里的事情没有一样是靠得住的。”

能把奇异故事讲得栩栩如生,使小若泽如身临其境,这需要讲述才能,以致后来的萨拉马戈认为,外祖父虽然目不识丁,但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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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的萨拉马戈

童年时被故事惊吓留下的深刻烙印,一直延续他的一生,时刻激发着他讲奇幻故事的欲望。

除了故事给萨拉马戈留下深刻印象,外祖父和外祖母临死前的举动,也让他终身难忘。

外祖父走进栽着无花果树和橄榄树的院子,在每棵树前,一棵一棵抱了它们,哭着说再见。在外公的意识中,那些树木都是有生命的,哪怕无名无姓,它们也像亲人、朋友一般伴他走过一生。

他的外祖母,独自坐在茅屋门口,望着天上的星星说:“这世界多么美丽啊,遗憾的是我就要死了。”

后来的萨拉马戈说:“目睹这一切,经历过这一幕,如果它不在你今后的岁月中留下什么印痕的话,你必定是个无情的人。”

他心中对宇宙苍生的情,从此种下了。

萨拉马戈很幸运有这样智慧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他们在贫困中的坚韧,临终前对世界的恋恋不舍,塑造了萨拉马戈的精神世界。成年后的他,在看到无数丑恶后,仍然对这个世界抱着热切的美好愿望。

2006年,萨拉马戈出版了回忆录《微小记忆》,该书只写了4岁到15岁之间的岁月。他说:“我很想搞清楚如今的我和童年的我之间的关系。那个男孩依然在我体内,我一直都还是那个男孩,以后也依然会是。”

2

因为家贫,萨拉马戈没能读完高中,进了技工学校,半工半读,在汽车修理店做过修理工,做过修锁匠,做过矿工,后来做记者,做校对工。在工作之余,他潜心创作,1947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罪恶之地》。这部小说的名字最初叫“寡妇”,出版商为了让小说好卖一些,才改成现在的名字。

1953年,长篇小说《天窗》完稿。萨拉马戈托朋友,找关系,把小说寄给一家出版社,出版社没有任何回复。为此,萨拉马戈深受打击,心灰意冷,在此后的20年里没再写过任何一部作品,专注于新闻工作和政治活动。萨拉马戈的遗孀、西班牙记者皮拉尔·德尔·里约说:“他愤怒的原因是,即使不能发表,出版社也应该对作者的劳动果实作出答复,而非置之不理。”

童年时代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身影常常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写作热情渐渐复苏,这个过程蜿蜒了20年。

1980年,他的第二本小说《从地上站起来》出版,时隔33年,他才以新秀的姿态登上文坛,此时,他已58岁。

1982年,60岁的萨拉马戈出版了《修道院纪事》。此书把萨拉马戈推进公众视野。1988年,《修道院纪事》英文版面世,国际声誉扑面而来,他成了畅销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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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当年收到《天窗》手稿的出版社打电话给萨拉马戈,告诉他,出版社在一次搬迁中发现当年的手稿,希望能够出版。创作激情被浇灭,致使他搁笔20年,性格刚烈的萨拉马戈无法原谅,断然拒绝,要回手稿,并宣布,在有生之年,不想出版。

这本书确实在萨拉马戈的有生之年没能与公众见面,2012年,才相继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出版。

《天窗》讲述的是,在里斯本一座普通公寓里,鞋匠希尔维斯特、贾斯蒂纳和她暴戾的丈夫,以及沉湎于过去无法自拔的西班牙女人卡门之间的故事。书中描写了同性恋、强暴、虐待。1950年代的葡萄牙政府对出版物有一大堆禁忌,出版社没有那个胆量出这样一本犯忌的书,只是想等政治环境开明一些再出版。然而,萨拉查独裁政权的历史,却如裹脚布一样漫长。

3

半个多世纪以来,葡萄牙一直处在独裁政府的统治之下,民主便成为萨拉马戈矢志追求的东西。1969年,他加入共产党。出于对妻子的保护,与之离婚。

上世纪70年代,他进入专栏写作领域。萨拉马戈非常看重自己的专栏写作。专栏让他声名鹊起,也让他批评社会的能力集中释放,同时也为未来的小说创作打开了视野。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许多欧洲国家被迫放弃殖民地,葡萄牙的萨拉查政权拒绝放弃殖民属地。此后,葡萄牙殖民地爆发了长达十四年的独立战争。政府庞大的军费开支引起民众不满,就连中下级军官也反对萨拉查政权,他们手持康乃馨代替步枪,发动政变。1974年,葡共领导的“红色康乃馨”革命成功,欣喜之余的萨拉马戈获任《新闻日报》副总编。一年后,右翼掌控国家政局,萨拉马戈被清除出报业。此时他年过五旬,政治失意,晚年失业,只好发愤写文。不成婚,远离男女之爱,禁欲成了他革命到底的标志。

1984年,时年26岁的西班牙记者、女权运动的急先锋皮拉尔.德尔.里约来采访萨拉马戈。皮拉尓以敢于发声、直言不讳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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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马戈的妻子皮拉尔

当她走到萨拉马戈住所前,刚要敲门,他提着一只死猫推门出来,他说:“它死了,我得去把它埋了。”她跟在他身后,来到海边。

她喜欢《修道院纪事》里的爱情故事,胜过萨拉马戈对现实和宗教的批判。

她问:“结尾你为什么要安排独手勇士和那位具有特异视力的姑娘死亡,难道他们奉献于人类就不能得到个人的幸福吗?您痛苦吗?不是指失去猫,而是禁欲!”

萨拉马戈回答:“小姐,你完全没看懂我的小说,我从不写爱情。我痛苦吗?当然,但是这痛苦不会多过灭除自由之政权下的数百万同胞。我所做,皆因情。为我所爱,我无法甘愿为理想以命相搏的同时,去贪恋女人的怀抱。我远离女人和爱,正是因为我无比热爱女人和爱情。”

皮拉尔的回敬,仍保持着她一贯的锋芒:“难道我不是您热爱的女人中的一分子,仅仅因为我是西班牙人?”说完,她转身离开。

皮拉尔的个人之爱和萨拉马戈的普世之爱,是爱的分岔。

1986年,萨拉马戈出版了又一本惊世之作:《石筏》。小说写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场面:葡萄牙和西班牙所在的伊比利亚半岛沿比利牛斯山脉与大陆断裂,脱离了欧洲,滑入大西洋,向语言同宗的南美大陆漂移,以寻求自己的文化认同。萨拉马戈说,葡萄牙和西班牙同属伊比利亚半岛,文化同宗。他提出两国应该成为共同体的大胆设想。

皮拉尔想把这惊世之作,翻译成西班牙语推荐到自己的国家。萨拉马戈同意将小说交予她翻译。

在翻译过程中,皮拉尔作了些改动,她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不会将她抛于孤岛20年,两人一起奋斗的幸福,多过空耗生命的等待,这个女人如果坚信丈夫会回来,也一定会微笑生活,而不是让等待浸满泪水。您一直远离女人和爱情,却总在替她们发言,因此可爱。”

萨拉马戈对于一个译者居然敢任意改动自己的作品,感到怒不可遏:“我说过我从不写爱情,你总是自以为是地以愚蠢的眼光来分析那些寓言细节!”

两人争执不下,萨拉马戈愤而剥夺了皮拉尔的翻译权。皮拉尔毫不示弱,尖锐地指出萨拉马戈男权思想严重,他之所以跟前妻离婚,并不是出于对她的保护,而是担心她成为自己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

“您的追求总凌驾于女人之上,您跟那些独裁者有什么两样!”

皮拉尔发誓再也不跟萨拉马戈来往。

萨拉马戈找专家审阅了皮拉尔留下的一部分翻译稿。专家评价说,她有着犀利、洗练的文风,不仅忠实于原著,更忠诚于正确的思想,她是一个优秀的译者。

不久,萨拉马戈主动给皮拉尔打电话:“我得承认,女人追逐爱情,男人追逐理想,这两者没什么贵贱之分!”

两人均为对方的才华所吸引,1988年,萨拉马戈终于走下禁欲圣坛,跟比他小32岁的皮拉尔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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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1991年,萨拉马戈写出《耶稣基督福音》。许多作家、学者将《修道院纪事》视为萨拉马戈最好的作品,但耶鲁大学教授、《西方正典》的作者哈罗德·布卢姆更为推崇他的《耶稣基督福音》。这部小说把耶稣描绘成不具神性的凡人,并激烈地批判教会。葡萄牙有90%以上的人信奉天主教。小说出版后,引起轩然大波,梵蒂冈教廷震怒,抗议不断,政府迫于梵蒂冈和民众的压力,拒绝这部小说入围欧洲文学奖,且遭到查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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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马戈对此怒不可遏,决定出走西班牙外岛加那利。皮拉尔极力反对,但他执意前往。

加那利位于大西洋深处,只有白沙、大海和蓝天。

从此,他出门从不带钱包,但从早到晚都带着党员证。他将所有的稿费都用于公益,每日粗茶淡饭,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

萨拉马戈的自我流放,皮拉尔甚为不满,认为他只在乎自己的选择,不在乎他的建议,于是负气独自生活。后来,皮拉尔担心他独处孤岛不安全,便前去探望。

此后,个性强悍的女权运动实践者皮拉尔,成了小石屋里的女主人、秘书,她牵着丈夫走路,搀扶他上楼,为他誊写文字,打理他生活中的一切。

皮拉尔的悉心照料,让萨拉马戈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犀利的文字不断穿过海岸,刺向伊比利亚。

5

1995年,萨拉马戈的小说《失明症漫记》出版。故事讲的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爆发了一种传染病,得病的人会失明,政府为遏制疾病蔓延,将所有的失明者关进精神病院。一个女人没有失明,为了照顾目盲的丈夫,她谎称看不见也被关了进去。在那里,她看到失明者以为人人都看不见,坏事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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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奇异的小说,淋漓尽致地揭示了人性的善恶,指出目盲就是心盲的真相。萨拉马戈以超拔的才气,赢得了各国读者的喜爱。小说在葡萄牙很快脱销。

1997年,75岁的萨拉马戈病危。整整一年,皮拉尔精心照顾萨拉马戈,他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与此同时,皮拉尔开始将《失明症漫记》翻译成西班牙语,还物色优秀的英、法、德文译者,将小说翻译成更多语种。小说在欧亚和拉美地区出版,广受欢迎。

有人问及他为何创作出《失明症漫记》那样诡异的小说时,他说:“我活得很好,可是世界却不是很好。我的小说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缩影罢了。作为一个人和一名作家,我不愿不留下这个印记而离开人世。”

6

他的作品视野辽阔,内容触及拉美国家今日面对的、世界普遍存在的以及所有人类触及的最重要的问题。作家或警示,或讽刺,或批判,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

他曾说:“当世界需要批判观点的时候,文学就不应该绝世而独立。”“我们已经丧失了分析这个世界上正发生的事情的批判能力。我们看来是被锁藏在柏拉图的洞穴里,也已抛弃我们思考和行动的责任。我们已经让自己变成了无法愤怒的呆惰生物,无法拒绝随波逐流。”

晚年,他热衷于上网,勤于更新博客,并集结成杂文《谎言的年代》付梓。文字仍流荡着他对丑恶一贯的批判锋芒,对葡萄牙的独裁政治、美国的小布什、天主教会、对女性施暴的男权主义者,都表达了他的愤怒。在他看来,虽然今日技术进步,道德却比过去更为沦丧。他甚至不忘抨击英国议员用公款买狗粮。“真不害臊。”他说。

他的愤怒一直持续,就连他今后的墓碑,也期望刻下:“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

他的愤怒来自他的激情,他的激情来自于他的爱。他的爱广阔、辽远,这是他永不停步的发动机。

1998年,他前往法兰克福参加书展时突然接到电话,被告知他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由于他那极富想象力、同情心和颇具反讽意味的作品,我们得以反复重温那一段难以捉摸的历史。”

获奖后的萨拉马戈,依然保持着小说的高产:1998年《所有的名字》,2000年《洞穴》,2002年《双生》,2004《复明症漫记》,2005年《暂停死亡》。2008年的《大象旅行记》给了读者一个巨大的惊喜。2009年,他几乎只能在轮椅上度日,还出版了抨击教会的小说《该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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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18日,这个一世悲观,却又充满热爱的激情老人,因多器官衰竭,走完他传奇的一生,享年87岁。他骨灰一半留在葡萄牙,一半埋在海岛自己喜爱的一棵橄榄树下。

离世的4个月前,他亲自更新的最后一篇博客,仍在讨论法律与政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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